《折戟封寒》作者:潇十二   文案:   “我心里刻进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已经深深地铸在这里。”   “我可能栽在了一个人身上,无论是这把长枪,这条命,这余生,都想给他。”   他自藏剑山庄走来,却因遭变故,浴血新生。走过三生路,踏上恶人谷,但心中所持的侠义之道从未改变。   他本是浩气最杰出的少将,杀伐果敢更嫉恶如仇:长空令下,余孽不生,势必踏平恶人谷!   一次意外的交锋,让他们有了交集,何为善恶,何谓正邪?本该彼此对立,却偏偏被互相吸引。 第001章   一入阵营深似海,从此太平是路人。   此刻靠在暗黑的山壁上,冰冷的硬石硌着叶封的后背,他一手按住左肩上的箭伤,一手拄着重剑极力支撑住身体,方才对这句话体会得更加深刻。   黑戈壁的风夹杂着粗粝的沙石刮得他脸颊生痛,叶封也顾不得拉起衣领遮挡,他目光坚定地看着风沙中高高飘起蓝色旗帜的营地。   浩气盟黑戈壁据点。   那里有他此刻最想得到的珍贵黑晶矿。上次恶人和浩气南屏山一战中,不幸中了埋伏,伤亡惨重,兵器也损耗巨大;浩气士气大振,原本一分为二各自占领据点的黑戈壁,也大半落入浩气的手下,而他们占领的,正是铸造兵器消耗需求最大、黑晶矿分布最密集的西北一带。   浩气的防卫果然严密,任他这种轻功在谷里属一属二的高手,也没办法悄无声息地潜入查看。   刚刚他只是先行试探,从浩气营地最不起眼的西南角落地贴入山背,丝毫没有惊动一个卫兵。黑晶矿特有的乌金色泽在月光下闪着奇异的光芒。他小心地记住地形,观察了周围的防卫兵人数,以便日后和恶人的兄弟们从这里研究路线突围进去。   他伸指轻扣了下矿体,坚硬冰冷的触感还未让他弯起嘴角,一只破空而来的长枪就带着凌厉的风声刺过来,叶封飞快缩手闪躲,玄铁枪头"噌"地一声瞬间没入,晶矿咔嚓一声裂开,力道之大,差点钉穿他的手背。   叶封来不及回头,因为疾驰的马蹄声倾刻便至。   他一个迎风回浪就往后躲,马蹄带起的沙土高高扬起,叶封提剑去挡,长枪却在他格挡的空隙被它的主人重新拔起在手,卷了一阵枪风便密不透风地攻击过来。   好快的枪法,且招招直取要害。   叶封的轻剑飞快地接招,几乎快得只见残影,只有兵器碰撞的"铮铮"金属声不绝于耳。   高坐在马背上的那个人显然舞得一手好枪法,且又准又狠。十几个回合下来,叶封已经从进攻转为防守,手里的剑不敢怠慢,还不得不飞快思索怎么脱身。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边属于浩气盟的营地,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大批的浩气卫兵听到动静赶过来,到时候就糟了。   就在这一分神间,那人精准地抓住了他偏头观察的瞬间,一个虚晃绕开叶封的轻剑,尖锐的枪头直抵上他的喉口。   瞬间,胜负已分。   逆着大漠上银白的月光,那人冷峻的侧脸轮廓并不能完全看清楚,但是声音低沉却又带着傲骨的戾气:   "是谁给你的勇气,只身就敢潜入我浩气营地的?"   叶封虽被制住了要害,却挺直脊背并不打算答话。   他满脑子只盘桓着一个想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抓住为质,一定要想办法脱身。   如果无法逃脱,宁可死。   不能被他捉回去让人认出自己的身份,恶人谷轻功最出色,人称"百里飞燕"的叶封少爷,同时也是一等一的铸剑高手,稀世名剑"一剑封寒"的铸造者。   电光火石之间,叶封心里便已经有了主意。   "不说话?想当哑巴?"   冰冷的枪头又压迫性地向他喉间抵了半寸,刺痛的感觉当真不好受。   叶封却闭上眼仰起头,嘴角上扬起一丝悲悯的笑,竟垂下手中的剑,又往前走了一步。   脖颈上立刻刺出血来。   马背上的人竟有些微微一滞。一句话不说,败者为寇,寻死得倒是好自觉,倒也算有气节。   月光下的那张脸,淡然闭目,跟刚刚奋力过招的真是不像同一个人。月华流转,虽生了一副好面容,也是可惜。   叶封等的就是这一滞。   隐藏在左手袖下的三枚化血镖飞快甩入马腹。   一霎那间叶封的时机抓得太准,马儿痛极长嘶,一甩身就跳起来,几欲疯狂地要把马背上的人掀下来。   叶封趁机抽身,足尖几下轻点,飞快跃上旁边的山壁。   “找死!”极力在马背上稳住身形的那个人,抽手就搭弓拉弦,对着他的背影发力一箭射过去。   “噗”箭头没入肉骨的声音带着撕裂的剧痛,但叶封仍然脚下不停地飞快越过山石,不见丝毫停顿。   如果不是事先伤马受惊,让箭失了准头,叶封知道,这一箭一定会精准的从后背穿裂他的胸膛。   拉开了距离,且那人无法骑马再追,比轻功的话,他的胜算就不言而喻了。   后面的人果然没了什么动静,甚至也没再补出第二箭,叶封翻过山壁,便不再动作了。   现在还不能逃跑赶路。   一是他还没跑出浩气营地的范围,不确定是否还会撞上什么其他的浩气卫兵。二是这肩膀上的箭伤,实在是痛得无法忽视了。   此行极其不顺利。虽然少谷主指派给他的任务一向危险,却事关重大,他也从未失手过。这次……叶封收回了目光,咬牙又按紧了流血的肩头,刚刚交手的这个天策,武功的确在他之上。浩气的防守他是知道的,只是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位厉害的少将?   刚刚要不是耍了点花招偷袭……估计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至于手段,从选择踏入恶人谷的那一刻开始,叶封就已经知道,为了活下去,他再也做不回那个藏剑山庄里潇洒快意、纵情诗酒的君子少爷了。   等血止住一点,那边完全没有动静了,叶封才循着山壁,逃离了浩气盟的营地。   黑戈壁的夜风很凉,秦越安抚好了踏炎受伤躁动的情绪,握着长枪的指骨却泛白的可怕。他看着叶封逃走的方向眼神阴冷,久久终于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很好,叶封大少爷。”   吃了他一箭,还能这么矫健的攀上峭壁飞快脱身。   这么漂亮出色的轻功,除了“百里飞燕”还有谁。   想起刚刚在月光下与之交手,他的枪竟然抵住了叶封的脖子,真是倍感荣幸。可惜的是,又让他给逃了。“一剑封寒”的叶封,竟然也会使诈,而且……还长了一张那样出色的脸。   ……有意思。   秦越眯起眼睛,像发现了猎物的豹,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兴奋起来了。   放虎归山,是为了下次更好地享受捕猎的乐趣。   这个叶封,他捕定了。 第002章   恶人谷,平安客栈内。   “什么?你再把刚刚遇到的那个人描述一遍?”   “嘶……轻点。”叶封半袒着肩膀,正让商陆帮他上药,商陆的动作稍微重了点,牵扯到了狰狞撕裂的伤口,疼得他一阵冷汗。   商陆微微放轻,仔细地继续为他清理伤口,眉宇间的担忧之色忍不住表露出来:“叶封,伤你的人,是秦越。”   “嗯……我已经猜到了。”叶封心头一动,果然是他。   “秦越,刚刚从扶风郡调回的少将,就是他带领着浩气接连攻下我们三个据点,金门,枫湖,龙门。……如果飞沙关再掉的话,后果你我都知道的。”商陆为他缠上最后一层纱布,凝重道。   “我知道……”   “知道归知道,可是命是你自己的,如果你这次回不来,后果就更严重了。”商陆话锋一转,打断他,“不论现在的情势有多么紧迫,送命不是你的任务。无论是被俘还是死,都是最不值得的结果。既然你能从短短几招中试出他,那么很有可能他也认出了你。秦越那个人,除了骁勇善战,传言中总是阴鸷乖张多一些。你这次在他手下溜走,还伤了他的战马,定是要被他记恨上了。日后你再面对他,恐怕会更加危险。”   商陆不愧是他多年的好友,寥寥数语间就道尽他的无奈。   可叶封并没有答话,他往昏暗的窗外望去,一片风雨如晦,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未来。   商陆收拾好药罐,顺着他的目光也向外望去,目光却变得悠远起来:“叶封,这样刀口舔血的日子,你过得厌倦吗?如果你没入恶人谷,大概还是以前那个……”   “没有如果,更不要提以前。”叶封突然不悦地皱了皱眉,他转头看向商陆:“商陆,你也一样。那么我问你,如果找得到清弦,你还愿意再回万花谷吗?”   “你提清弦做什么?!如果?如果有用的话,我这七年的时间也算有意义了!我不过劝你给自己留条退路罢了!你激我做什么?”商陆突然大失常态,一把揪住叶封的衣领,近乎发狂地咆哮。   清弦是商陆的禁忌。叶封咬牙忍住肩伤传来的阵痛,忽然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你看,事到如今,我再跟你讲同样的话,你不是也会生气烦躁吗?”   商陆一怔。   “不论好歹,清弦只是失去了踪迹,兴许有一天,你的如果成真,她就回来了。那么你所有的等待都有了意义。”   “可是我不一样,我在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亲人,与我骨血相连的弟弟,他却已经死了。或许你还可以穷尽一生,再等几个七年,我?连如果都没有。从前,我以为离开藏剑为他报仇之后,还能再回去。可惜,这双手上沾的鲜血已经不配再踏入藏剑半步。退路?你觉得我还能回得去吗?”叶封任他揪着衣领继续慢慢地说,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语调,一字一句,砸在商陆的心头,让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   “你……”商陆颓然松手,一时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师父……你们?”碰巧此时商陆的小徒弟阿菱端了药碗进来,看到屋子里两人的气氛都不太对,正踌躇着要不要进来。   “没事。”叶封率先站起来,对阿菱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端过药碗试了试温度便一饮而尽,他又轻轻揉了下她的头发,温柔道:“谢谢你,阿菱。”   “叶封哥哥,你的伤怎么样了?”阿菱仔细观察了下叶封的神色,没见任何不妥,却还是隐约有些担心。   她看着叶封的眼睛晶晶亮亮的,脸颊绯红,总有些少女的小心思在心里悄悄打旋。   叶封本就生得极好,对谷里的人又很亲和温柔,小姑娘们都很喜欢他。   商陆无奈地嗤笑了一声。   自己亲自带大的小徒弟,却从进屋到现在都没正式看过他一眼。果然任何人在叶封面前一比,就相形失色啊。   “当然没事。我是谁,你师父又是谁?”叶封眨眼。   “那就好,阿菱先出去了,不打扰师父和叶封哥哥谈话了!”小姑娘开心地退了出去。   看他言语之中毫无刚刚发生的不愉快,拐着弯的讨好自己,商陆也相视一笑,悠悠闲闲喝了口茶,却故意丢了个嘲讽给叶封:“我没功夫医你那么多回,自己真的有本事的话,就不要老是回来浪费我的药材。”   “你知道,我的功夫大半都花在习练轻功和铸剑上了,所以我跑不掉的话,是一定要回来麻烦你的。”叶封理所当然。   商陆觉得他笑得简直太过灿烂,突然就寻思过来什么似的问:“叶封,你对着秦越的时候,所使的伎俩,不就是美人计吗?我劝你下次见到他,最好不要这么笑,不然我怕他抢你回去当夫人。”   “噗……咳咳,咳咳咳咳。”叶封也正喝茶,一口水没来得及咽下去差点呛进气管。   难怪恶人谷中闲来插科打诨中总传着这么几句话,比如:谷主的笛子,商陆的嘴。   “商陆,你我多久没有切磋过了?”   “病秧子不打。”末了商陆又补一句:“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如你所说的话,我最好应该易容一下自己,免得招惹是非?”叶封咬牙。   “……也不无道理。”商陆竟然正色起来:“我最近翻看医术杂学,对易容之事也颇为感兴趣。若我寻得方法,一定最先拿你来试试。”   叶封感觉一口气憋在胸口,想反驳他也不是,只好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   “罢了,你早点休息吧。只怕明日又是个不太平的的一天。”商陆起身离开,叮嘱叶封:“玩笑归玩笑,你对秦越了解的还是不够多,他个性极不服输。据说他的父母是被乱臣奸佞害死的,后被李统领收养,入了浩气。从小骨子里就带着杀伐暴戾的野性,百战百胜,最恨狡猾之人。可能你就是第一个开了先例,让他吃瘪的人,我都想不到,他会怎样对付你。”   “无妨,我自会小心。”叶封闭了眼揉揉额角,一脸疲倦。   商陆点点头,为他关上门离开了。   自负伤回谷,已经有很多人告诉过他秦越这个人不好惹,惹了就要倒大霉,而且他,只喜欢玩针对,要 叶封多加小心。   叶封皱眉,情势所逼,他又有什么办法。   而且……后来才知道,那三支化血镖还是淬了药的,见血便会溶成剧毒。   唐翎给的化血镖是让他万不得已的关头才用的,出手之时就不会考虑敌人的性命。他想起唐翎一副理所当然地拍拍他的肩膀,还哈哈哈地说着“那可是他最心爱的战马,真解气”时候的样子,就更加觉得头疼。   倒不是畏惧什么,只是觉得这次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秦越真如众人所说的话。   毕竟他这个身份,对于敌人来说太碍眼了。   铸造兵器的事情没有着落,眼下情势又糟成一片。   叶封昏昏沉沉躺到榻上,希望明天的恶人谷是个晴天吧。   就怕万事总不能如人愿。   屋内一灯如豆,光亮飘飘摇摇,叶封就这么沉沉睡去了。 第003章   次日。   叶封的预感果然没错,他刚一醒来,就得知谷内收到消息,浩气突然袭击飞沙关,据点的恶人兄弟们拼死防守,但仍然因为事出突然战力不支差点被浩气拿下。   “差点拿下?什么意思?!”此刻站在议室厅内,叶封皱眉追问那名来报信的弟子。   “他们……生擒了据点的苏领主和付总管……就突然退回龙门镇了……”   “浩气这是什么意思?!老子真是不明白,一向自以为是说什么一身正气?那还他妈玩什么欲擒故纵的鬼把戏?”平安客栈的守卫长顾延 恶霍然起身,用力踹一脚身边的凳子,气不打一处来:“了不起就和他们拼了,死也要守住飞沙关!”   “顾守长,虽然情势紧急,但王谷主交代过,万不可冲动行事。”商陆是个慢条斯理、就算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性格,他慢悠悠继续道:“我倒是觉得,飞沙关目前应该不是他们的目标了,暂时还不会那么快被攻下。”   “那他们擒了飞沙关的领主是什么意思?”顾延恶疑惑不解。   “叶封。”商陆突然目光严肃地转向他。   叶封皱眉,看一眼来报的弟子,立刻心领神会:“这次带领浩气来攻飞沙关的将领指挥……是秦越吗?”   “就是那个秦越!”   叶封和商陆相对一眼无奈苦笑,果然。   “看来这人不仅记仇,行动也来得特别快,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叶封,我大概知道他什么意思了。”商陆重重叹口气,担心的终归成事实。   来报信的弟子继续禀报,说是秦越他们现在带了批人马就停留在龙门客栈内,虽然没做其他动静,但是简直太嚣张。   叶封没等他说完,就打算出门。   商陆一把拦下他:“你要去龙门?我才说过谁都不能冲动行事。你现在去,给秦越那小子当鱼肉任他宰割解气?飞沙关就能保住吗?”   叶封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那我现在回房去睡觉?”   没想到叶封会来这么一句,商陆被他一噎瞬间被气到,但又平复了一下情绪提醒自己念在他有伤在身不要计较:“你能睡着的话!”   “商陆,飞沙关一定要守住,龙门,我也一定要去。”叶封却背靠着门框,认真地说完,反手去拿自己的剑。   “你还真的要去?!”商陆吃了一惊。   “我去会会他,顺便做笔谈判。”叶封拿了剑又要去门外牵马。   “谈判?什么谈判?他见到你恨不得生吞活剥有仇报仇,还会坐下来跟你谈判?要谈什么?!你有什么资本?现在处于劣势的是我们!”商陆觉得叶封简直失去理智了。   “资本?我当然有,你别忘了我原本是谁。”叶封勾勾嘴角,指指自己的脑袋,继续说:“我这里有寒星陨铁的提炼方法,全天下独此一份,别无分号。而他们虽然抢先占领了黑戈壁的晶矿据点,夺得了最珍贵的寒星陨铁,但仍旧是狗咬刺猬无从下手。没有提炼方法,那不过是破石头一块,反倒不如他们采集到的普通晶矿,冶炼方法倒是好找。你说,我有没有资本?”   一路话语间,叶封已经走到门外,旋身上马,头也不回只是冲商陆略一挥手算是道别:“商陆,你放心,事关重大,我知道如何把握。只是万一谈不拢,我回来身上又多了几个窟窿,还得劳烦你浪费药材啊!”   说完,他便用力夹了一下马肚,尘土飞驰而去。   商陆知道拦他也没用,叶封的马术轻功远在他之上……真是让人头痛。叶封这家伙竟然动用了他最后的筹码,寒星陨铁的提炼配方……这个资本固然是有份量,但是他就没想过,万一谈不拢,后果不仅是多几个窟窿,而是再也回不来……到那时,又当如何?!   但眼下的情势……恶人谷已经风雨飘摇,危急到这个地步了,进或者退,都不是良策,唯有放手一搏了吧。   饶是如此,他仍然要部署好,找人潜伏在龙门观察情势,接应叶封以防万一才行。   “……叶少是不是真的有把握,我怎么觉得这样做还是太冒险,太胡来了?”顾延恶跟在商陆身后也担心地询问。   “叶封……很聪明。他说有把握,自当还是有分寸的。为今之计,只有等他回来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了。”商陆劝慰顾守长宽心。   然而他心里却把叶封骂了个遍,这简直是他认识叶封那么久以来见过他最胡来的一次了,问题是在于秦越那样的人,真的会再跟他心平气和坐下来谈判吗?   龙门客栈。   正值中午,店小二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靠近墙角的一张桌子,虽然位置偏僻并不显眼,但旁边坐着的人实在引人注目。   秦越一身蓝色的战袍,胸口微微不羁的敞开,正在一边自斟自饮。他剑眉星目,五官俊朗,偶尔和身边的下属搭上几句话,态度客客气气,但是言语之中自有一种傲气凌人的气场,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从我们攻进飞沙关回来,过了几个时辰了?”秦越状似无聊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随口问了句身边的护卫。   “回秦将军,已经过了四个时辰了。”   “算一算他的速度,也该快了。”秦越点头,却往门外瞟了一眼,以指轻扣桌面,似乎是在消遣时间,又像在等着什么。   “秦将军……属下有一事不明……”侍立在一边的护卫终究是沉不住气,以往不是拿下据点,直接和少盟主汇报吗?这次明明快要成功了,却在最后关头退兵回营,只是抓了恶人谷据点的总管回来。原以为秦将军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却又不见他发令撤兵,也不见他指示什么,只是退兵回南戈壁驻扎,自己却好生悠闲在龙门客栈待着消磨时间。   “说。”   “秦将军,飞沙关我们还要继续进攻吗?”   “当然。”   “……那现下……”   “等一个人。”秦越还在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只是动作略有些不耐烦了:“我自有打算,少盟主既然把三个据点都交给我,我定不会让他失望。只是,猫捉老鼠,也要慢慢把老鼠玩累了,才有乐趣。飞沙关相当于恶人谷东面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们一定会誓死守住。所以,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还能做什么垂死挣扎。”   “秦将军考虑周……”   “猫没看见,耗子倒是有几只,我呸!”   邻桌的一个客人突然起身,对着秦越那桌就啐了口唾沫,显然是沉不住气的恶人谷弟子。   “好啊!我们放你们恶人一马,你是哪来的胆子,敢对我们秦将军无理?!”秦越身边的护卫出手飞快,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口,挥拳欲上。   秦越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把剑就“嗖”地一声飞刺过来,秦越也反应极快一掌把他的护卫推开,长剑从两人中间破空穿过,“铮”地一下钉在楼梯扶手上,剑影摇晃,警告性的意味十足。   秦越脸色阴沉,随即转头看过去。   叶封自门槛外跨进屋来,一身黑色墨韵劲装,长发翩翩,额发高束,脸上还蒙着一层黑纱面巾,只能从那双漂亮的眸色中看出不悦的杀意。但人却是极为有理的冲着秦越虚一拱手:“在下叶封,秦将军别来无恙?”   叶封,他果然来了! 第004章   龙门客栈内火药味十足,饶是眼力再不济的也能嗅出其中的危险味道,所以此刻除了叶封秦越等人,其他人早就见状散得差不多了。   秦越颇有耐心地并未起身,他斜睨着叶封露出一丝笑,却半分和气的意味也无:“拜你所赐,我当然别来无恙。”   叶封回笑,却看了一眼他的护卫:“我想也是,秦将军那么有精力,接连来攻我恶人到飞沙关,威风和气势都留在战场上较量了,就没必要再为难一个恶人谷的无名小卒了吧。”   叶封说这话的时候嘲讽语气十足,秦越眉头不觉一皱。   “叶封!你……!”秦越的护卫倒是先按捺不住了,却被他一手拦开,语气冰冷地下了命令。   “闲杂人等,出去。”   护卫周身一凛,自是低眉颌首连忙清场,顺带押着那名恶人谷弟子退了出去。   偌大的客栈里终于只余下叶封和秦越两人互相对峙。   刚刚人多的时候叶封尚且神色自如,现在唯独剩下秦越和他,叶封感到一种无形的危险慢慢袭来,只是微微抬了下下巴,正视着秦越,该来的一定躲不掉。   他这是要和自己算账了?   商陆的话没有错,这个人诡谲暴戾,实在不能不提着万分小心。   “我料到了你敢过来,却未料到你如此嚣张。”秦越弹指扣了下酒杯,状似无意地开口,却一个字比一个字咬得重:“叶封,我还是小瞧了你。”   叶封明白他意指何事,却只当接闲话家常一样:“我?无名之卒,秦将军还是不要太看得起我才好。”   “无名小卒?”秦越陡然语气一变,心头的愤恨再也无法抑制,抓起手边的枪就朝着叶封攻击过去。叶封虽然时刻警惕着,对这一下躲得却也有些慌乱,还没待他抽出剑,秦越就更加快速地伸手扣住叶封的肩头使力下去,那正是叶封之前中箭的位置。猛然吃痛,他的动作还是落了下风,顷刻间,冰凉的枪身就直压上叶封的喉管,秦越一手执枪,反剪住叶封的双手,压迫着他的身体“砰”地一声重重撞上桌面。   “好厉害的无名小卒,随随便便就毒死了我的战马啊。”   顾不上疼痛,叶封终于从秦越的眼睛里看出浓浓的杀意。   好像又再次回到了上次在黑戈壁交手的情景,秦越冰凉的枪身正压在他的喉管,越来越紧,呼吸越来越困难。   叶封剧烈地喘息。   秦越却像在欣赏离了水正垂死挣扎的鱼儿一样,饶有兴致地低下头,整个身体压向叶封,嘴唇离叶封的脸颊不过半尺之隔。   “要用你的命来赔吗?”   秦越突然伸手扯掉了他的黑纱巾,温热的吐息像催命符一样吹在叶封的耳边。   他是故意的,还要用这样……暧昧的姿势。   “归飞海……路远,……独宿……天霜……寒。真是把好……枪,咳……”叶封艰难地开口,眼睛却没有去看秦越,而是他的那把枪。   秦越冷哼了一声:“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欣赏我的宿寒,真不愧是你叶封。”   “普天之……下,也……只有我,熟知……每把武器的锻造。”   “哦?你是在提醒我,你的命还很有用?”秦越不以为然的露出一抹讥笑:“若我不觉得呢?”   说完,手下又压低了几分。   “随……随便。”叶封偏过头剧烈地咳起来,眼前的景物由于缺氧终于慢慢模糊。   逃……是不可能了,本就不是秦越的对手,况且门外还有一干浩气守卫。   难道真的就这样死在这里?   细密的冷汗慢慢覆上他的额头,白净的面颊涌现出一片潮红。   “不过……就这么杀了,也确实可惜。”   秦越一手扳过叶封的的下巴,手下的力道却渐渐放轻了些。   比起上次在黑戈壁,终于在如此近的距离对视上这双眼睛,有不甘和倔强,都隐忍在漆黑的眸色中。叶封的眼睛长得极为好看,有种让人望进去不知不觉便不舍得移开眼的力量。   只是可惜,这双眼睛的主人狡猾得很。   秦越仍记着上次他在叶封身上吃过的暗亏,所以这次每步局,他皆要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不信,现在这样的叶封,还能跟他耍什么花招。   四目相对,呼吸相间,秦越死死地压住他,叶封也确实再耍不出什么花招。   虽然喉咙上的压迫感慢慢缓解,呼吸顺畅了些,叶封仍感到自己的紧张。秦越这样近的盯着他,一旦他闪过任何念头,都会立即被觉察。而且……这人现在这样,到底是想干什么?像调戏小姑娘一样的羞辱他?!   看着这样戒备喘息着的叶封,可怜又可恨,秦越忽然有一个念头闪现而出,几乎超过他一贯的理智。   吻下去。   简直是要疯了!   他们原本就是你死我亡的敌对关系,怎么能先被对方蛊惑?!   “秦将军!不好!荒漠的旱龙卷来了!!”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声急促的军报。   旱龙卷?!   “通令下去,马上撤退到峡谷以内!”   秦越立即迅速的作出判断,叶封眉心一皱,厉声发问:“苏领主和恶人的兄弟们关在何处!”   秦越顾不得他,沙漠的龙卷风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放开叶封就急着去指挥部下撤退。叶封却咬牙一个拔剑挡在他的前面,剑尖直指秦越的脖颈,回头向报信的浩气士兵又是一句愤怒地发问:“苏领主他们现在何处!”   “在……在银沙石林……”看着自己的将领被叶封持剑威胁着,那个士兵忍不住一时情急,就吐了实话。   秦越不屑一顾地挡开他的剑:“有本事的,尽管自己去救人。”   银沙石林地形本来就布满乱石流沙,现在过去救人?不死也要被活埋了。   谁知叶封想也不想,片刻间就跃了出去。   “你疯了?!”秦越不敢置信地看着叶封飞快地冲出叶封却不管不顾地挥剑和门外挡路的浩气守卫打了起来,招招快速凌厉,他的心头满是愤恨,能争取的时间本就很少,还有这些人在这儿去,突然就生出了想要拦住他去送死的念头。   碍事!他抽出重剑,再也不留余力,瞬间就重伤了好几个浩气守卫,杀出一条血路。   秦越暴戾的眼神一黯,立刻追出去和叶封缠斗在一起。两个人你追我赶,已经打斗出好远,已至追上去的人就快要看不见他们的身形。而此刻沙漠中远处越来越近的连天飓风,却像一个巨大的吸盘,席卷着周遭的飞沙流石,渐渐向他们的方向移动过去,可怕至极。   躲在暗处的唐翎他们终于赶到,却发现叶封和秦越的身影早已被挡在一片黄沙背后,终于被连天的风沙给完全吞没。   “秦将军!——”   “叶封!” 第005章   耳边到处都是呼啸的风声。   狂沙迷得人睁不开眼,置身在风暴周围的叶封已经分不清楚方向。   秦越也顺着风势渐渐身不由己,他气恼自己一时间乱了心绪,就这么跟着叶封打了过来,竟然渐渐把自己也陷入危险里面。不过,叶封可不能这样死,他咬着牙坚定着这个信念,这人还有大用处,一定要把他带回去!   秦越不顾一切去阻挠叶封的脚步,叶封也毫不客气的回击,他知道于秦越这样的人来说,恶人的几条命根本不算什么,但他仍然恨。龙门荒漠经常有流沙涌动,沙暴席卷,把苏领主他们扔在银沙石林分明就是放了个置之死地的诱饵。无论是被困在那里的人,还是去营救的人,都极易被伏击,且有遭受风暴的危险。如果他不去救人,以银沙石林的地势,要不了半个时辰,就会被流沙掩埋。   枉费他们口口声声喊着浩气长存,手段一样恶心残忍。   他恨浩气,恨秦越,也恨处于劣势的自己,只能任由浩气压制。   “你疯了吗?!”秦越招架着叶封的攻势,看出他渐渐露出不要命的狠意,倒是有些后悔追过来与他纠缠,害得自己此刻不能脱身。   “我可没想陪你死在这里!”   “一个打铁的,换一个战无不胜的副将,一起死在这里倒是划算。”叶封胸腔里涌着一股血气,此刻已顾不得那么多。   “死?!即使今日我们一起死在这里,不到明日飞沙关就一定会被我方攻破,长驱直入恶人谷!”秦越怒极反笑:“你死在这里也好,那就不必眼睁睁地看着你所在乎的一切被全部毁掉!一剑封寒又如何,恶人早就气数将尽!”   叶封身形一怔,脑海里忽然闪过很多人的脸,黄土飞沙的恶人谷,浴血奋战过三生路,多少个风雨飘摇的日子都一起走过,商陆他们还在平安客栈等他带回转机……   活着,必须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不能再失去更多人了!   远处的旱龙卷盘旋的姿态已经逐渐清晰,秦越在他旁边怒号:“叶封!恶人常年驻扎龙门荒漠,你比我熟知此刻该如何保命!快想办法!”   叶封猛然回神,他眼神里只闪过一丝犹豫,就飞身一把抱住秦越撞了过去。   秦越在风势中本来就很吃力,又突然毫无防备让他这么一扑,两个人双双摔倒,顺着沙丘就滚落下去。   还没等他恼怒,叶封就飞快地在他耳边说道:“想活命就抱紧我,从现在开始顺着风势往下滚。”   秦越一点就透。   降低身形,利用两个人的体重更不容易被狂风卷起,想办法靠近更低的地带,才是最快躲过旱龙卷的方法。   风沙之中,秦越紧紧地箍住叶封,两人顺着风势滚下沙丘去。   叶封的办法也只是尽力一搏,能不能躲得过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只能闭着眼睛,流沙擦得身体钝痛,一片天旋地转之中,也只有彼此紧紧相依。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越突然感到自己猛地撞上一块巨石,随即就在剧痛中失去了知觉。   一滴,两滴……   秦越在模糊的意识中渐渐苏醒,似乎有水滴正落下来,便本能般的去舔干裂的唇,汲取着那点被滋润的舒适感。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醒了?”   秦越极不舒服地缓缓张开眼睛,叶封的脸在他面前慢慢清晰,随之一起清晰的,还有腿上传来的阵痛。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才发现……他们掉落在一个河谷的深坑里?   秦越刚想挪动身体,叶封就伸手按住了他:“你现在最好不要乱动,因为你的小腿骨断了。”   ……秦越咬牙忍住痛,还是支撑着自己靠坐起来:“……还不是拜你所赐,所以,我们现在是困在这里了?”   叶封不悦皱眉:“凑巧,我也是拜你所赐。如果肩伤没有裂开,以我的轻功现在应该不会在这里陪你等死。”   这个叶封开嘲讽的本事真的是一等一,秦越攥紧拳头,他脑子里竟会有片刻的恍惚闪过叶封没有丢下他的庆幸,原来他只是因为肩上的伤口撕裂了所以才没有力气爬出河谷?若不是他现在的境遇如此糟糕,一定该杀了……   这样的念头刚刚闪过,目光所及处就看到了自己腿上缠了一层黑色的衣料布条。   秦越转头打量叶封,看见他右边袖子撕裂了一大片,有血迹顺着肩头滑落手臂,左手边还放着一个已经瘪下去的水袋。   “你……给我接了骨?”像是不敢置信般地开口,秦越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不必心存感激,刚刚情势凶险,一命换一命,我给你接骨,也算扯平。”   这就是叶封吗?……那种骨子里的倨傲和倔强一点也不输给自己,明明是个讲道义的人,却不喜欢让别人领情?身处恶人谷却有一副清冷孤高的君子之气,但是为了自己的阵营兄弟,又能忍辱负重和他周旋,甚至变得狠辣决绝。   他没有看走眼,一剑封寒果然是个有趣的人物。如果能收为己方用,一定如虎添翼,反之,则为必须重视的劲敌。   不过叶封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似乎非常在乎恶人谷,这样倔强的人,是不可能归入他浩气麾下的。   出了这河谷,那便是死敌。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叶封眉心蹙起,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听着外面的风声应该是渐渐小了,你的部下应该能很快寻来,如果没有别的情况,那么你应该不至于死在这里。”   “你要说什么?”秦越听出了他话里的别音,直截了当地问。   “说我今天来的本意。”叶封正色道:“放了苏领主,退出飞沙关。”   秦越反而嘲讽一笑:“你确定要现在和我谈这个?且不说你们的苏领主生死未明,你又凭什么跟我谈条件?”这种时候还能想到跟他来谈要求,叶封这个人是不是自信过头了?   “你们浩气的工匠师提炼出寒星陨铁了吗?”叶封并不理会他的轻视,淡淡开口。   秦越的注意力成功被他吸引住:“你的意思是什么?”   “寒星陨铁的提炼方法,换飞沙关一座城池。”叶封继续说:“这就是我的条件。”   寒星陨铁,是浩气收集到的一块天外陨石,里面含有大量陨铁成分,是打造神兵利器最好的材料之一。只可惜由于陨石层坚硬,耐高温、韧性大,断层陨铁分布复杂,被他们浩气采来数月,上上下下所有的铸兵工匠师试了很多方法都毫无进展。让这块好材料始终无法发挥它的作用,可望而不可及,这也是他们领主的一大烦心事。   叶封自胸口中掏出那张被保护得很好的重要纸张,试探问他:“换不换?”   一阵沉默,秦越只是看着他,像是在思考,又在琢磨。   过了良久,叶封垂下眼睫,这股支撑他的底气终于在秦越没觉察的角落,手都开始微微颤抖时,秦越忽然开口了。   “换。”   叶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神采,接着他便听到秦越继续说下去:   “不过我要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你入浩气一个月,亲自来帮我提炼寒星陨铁。”   秦越慢慢说完,嘴角终于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第006章   叶封愣住。   他是完全没想到秦越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是对你们浩气的工匠没有信心?我已经把方法写得很详细了。况且,提炼寒星陨铁根本不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你……”叶封话锋骤停,他突然明白过来了,秦越根本就是故意在为难他。   明知道恶人和浩气水火不相容,还要他去浩气待一个月?   本来他和商陆私自商定,用寒星陨铁的提炼方法来交换飞沙关就已是下策;更不用提以他在恶人谷的重要地位,如果在此时入了浩气,会给恶人的士气带来多大的打击。   用提炼方法交换城池的事已不可说破,况且……还要帮敌方打造神兵?   “秦将军果然很记仇。”叶封冷哼一声,短短的思索片刻,聪明如他,就很快抓住了重点。   秦越的这个为难,还真的是很会有的放矢啊。   “有仇自然要记仇。”秦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叶封的神色,越和他接触,越发觉得这个人聪明得有趣:“所以就算是咄咄逼人的要求,为了那群苟延残喘,不堪一击的恶人,你仍想挽回局势。所以,你还是会权衡利弊考虑我的提议,不是吗?”   一直攥紧的拳头捏得指骨都微微泛白,此刻被他说破的叶封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愤怒,揪起他的领口就用长剑逼近秦越颈边,一字一句咬得很重:“苟延残喘,不堪一击的现在是你,我也可以马上杀了你,正好省了赔上寒星陨铁的提炼方法。”   时移世易,如今也轮到他被威胁了?叶封对他这一招学得倒是很快。   他对恶人的维护,简直就是旁人难以触碰的逆鳞。   秦越这样想着,却丝毫没有身为被威胁者的自觉,他笃定地说:   “你不会。”   仿佛这样戏弄着叶封紧张却故作镇定的情绪很好玩似的,秦越的语气听起来轻飘飘的:“在我昏迷的时候都没有趁机下杀手,反而给我接骨的叶少爷……会因为现在几句话谈不拢就要杀人吗?”   “如果早知你的条件,那也未可知。”叶封并不理会他的挑衅。   “仅因为刚刚风沙之中情势紧急,你我的命迫不得已要搭在一起才躲过危险,这本是互相利用无可厚非,你却还能说着一命换一命这种话……”秦越的笑容越来越刺眼,他自以为了然的语气让叶封很是不爽,但却无法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即使是敌对,你还能保持着自己固执的君子道义。叶封,我不明白,你这样的人,竟然入了恶人谷?”   作为恶人,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秦越的这番话,说得叶封的脸色越来越阴郁。   恶人谷……当初他是怎样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走出藏剑山庄,义无反顾的走入恶人再难回头,那些风里雨里被血水浸泡的过往,恶人谷对他的羁绊和意义,秦越又怎么能懂?!   叶封眼睛里的怒气越来越盛,秦越却像得逞一样望着他。   几番试探下来,他已经看出叶封是个相当聪明,也懂隐忍的人,只可惜,对自己所维护的东西暴露得太过冲动,一激就中,真是值得把握的弱点啊。   明明此刻已经很生气,却还要为了一座飞沙关忍住不动手,啧,真是难得。   “何为正道?何谓正邪?身在恶人无愧于天地即为正,身在浩气多行不义即为邪!恶人谷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浩气盟也绝没有你们自己标榜的那么高尚。”叶封不想再和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刚想放开他却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零碎的脚步声。   秦越也听见了,只是他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他的部下,还是那几个赶来接应叶封的人。   “果然如我所料,你的手下不出意外的来接你了,效率倒是挺快。”叶封与秦越不同,他听出这些零碎的脚步声并不是出于熟悉的商陆他们,多半是秦越的人找来了。   由于正对着秦越,叶封此刻并没有注意到背后的情况,反倒是抬头凝视着河谷深坑巨口的秦越,脸上再也笑意全无:   “意外来了,不是他们。”   “老大,快看!这里竟然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看起来还挺有身份的样子!”   叶封心中一凛转头看去,几个身形高大,拿着双刀的人正探头探脑的往下看着他们吆喝,就像捡到了什么意外之财一样兴奋。   长牙帮马贼!   ……   秦越小声咬牙:“你还真是会嘴上惹麻烦……”   叶封这次没有反驳,无奈道:“……屋漏偏逢连阴雨。”   长牙帮马贼是一伙游走于龙门荒漠境内的马贼组织,常常结队出没行事,专门打劫过路的商队或行人。没有阵营所属,更毫无江湖道义,用一句话来概况就是——能抢一个是一个,有价值的卖掉,反抗的杀掉,打不过的逃掉。他们就是一群实实在在的宵小之徒,常年在朝廷的围剿名单上挂着,却由于其狡诈多端,难以完全剿灭。   只是这些人,欺负欺负一般人还可以,如叶封秦越这样的高手,又何曾把他们放在眼里,根本就不够瞧。   不过,这个“不够瞧”显然不适用于现在的境况之下。   而且,发现他们的马贼似乎不只那几个,此刻正在招呼自己的同伴过来。   “不过,”叶封看了看自己缺了一只袖子,显得有些狼狈褴褛的衣衫,对秦越道:“他们说的……看起来挺有身份的人,应该是你?”   “这个时候你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吗?”穿着一身将军战袍的秦越对叶封泼的冷水选择性无视。   “那就只能继续合作了。”叶封低声。   “你的肩膀还能撑住?”秦越在他耳边问。   “重剑恐怕使不动了,轻剑还能招架几个。但我不确定……他们还有多少人。”这正是叶封担心的:“你的腿不能移动……弓箭囊还在不在?”   秦越点头。   “待会打起来,我会尽量把他们往你这边引。”   “这次我不会失掉任何准头。”秦越了然。   “……”   虽然极其不心甘情愿,叶封还是要利用他和秦越又一次的互相依靠来摆平困境。   这简直太讽刺了。   “哟,旱龙卷才刚过去就吹来这么两只肥羊啊,那个穿蓝衣服的,看起来似乎是浩气的将领?”为首的马贼头目从衣袍上认出了秦越的身份,他又惊喜又阴阳怪气地拍掌:“老子今天真是走运,前几天被浩气教训得像狗一样东躲西藏,今天竟然叫老子在这里遇上了他们的将领受伤落单,兄弟们,给我绑他们回去!就算是不拿去发点赎金的财,也要带回去折磨折磨,好把爷爷胸口的这股闷气给出舒坦了!”   “是,老大!”话音刚落,长牙帮的马贼们便甩下绳索,三三两两地跳下来,渐渐向秦叶二人逼近。   “等恶人重新拿回飞沙关,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彻底清理掉这帮马贼。”叶封以剑挡在他们前面,认真说道。   “不谋而合。”   秦越虚掩着用戒备的姿势伸手去摸背后的箭囊,应和道。   他的眼睛牢牢地替叶封守住周围的死角,看着这些嚣张的马贼,已然慢慢酝酿起了坚定的杀意。   恶战一触即发! 第007章   “喂!那个穿黑衣服的小子,我劝你们最好束手就擒,不要做无谓的反抗!”凶神恶煞的马贼头目冲着叶封嚷嚷,居高临下的看着叶封他们做困兽之斗,好不得意:“或者,我给你们一个选择。你是那个人的随从吗?我看你的肩伤很严重吧!不过腿应该还能走,不如?老子放你回去……你去让浩气的准备五千两银子,赎回他们的将领,怎么样?”   “呵。”叶封抬高下巴不置可否,心里倒一阵好笑。   随从?要他回浩气报信?绑了秦越跟浩气要赎金?秦越还能忍到几时?   “哎哟!”马贼头目惨叫出声,回答他的是秦越一记破空的羽箭射中他的膝盖。   “抱歉,本人从不喜欢束手就擒。”叶封也不再和他们浪费时间,轻剑“唰”地挥出,瞬间就抢过一个身位的空隙,随即转身一脚踹开一个,剑刃落下又劈伤一个马贼,除了顾及肩上的伤力道稍有欠缺,仍可见其身姿游走众人包围中矫若游龙,灵巧迅速。   “疼、疼死老子了……给我杀!杀了他们!!”马贼头目在上面抱着腿不住哀嚎,咬牙切齿地下了死令。   马贼众人见状也顾不得许多了,一个接一个都跳下来把叶封和秦越团团围住,挥舞着双刀就一起上。   陡然增加了好几个人,叶封应对之间终于有点力不从心,这边才侧身躲过迎面砍上来的一刀,就听见秦越沉着地低喝:“弯腰!”   叶封毫不迟疑地迅速向后仰身,两只羽箭并排齐发,穿过叶封留出的空档就“噗噗”贯入两个马贼的胸口。   二人配合默契,虽然皆有伤在身,但是却可以互相弥补不足。叶封看不到的死角,秦越总会帮他补上被偷袭的一箭;想靠近秦越的马贼,也会被叶封的长剑挡开去,一时间十来个彪形大汉张牙舞爪地乱砍却丝毫没占到什么便宜。   “这两个人武功不俗,兄弟们小心点儿!”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马贼们互相对了个眼神,开始有策略的三五个分开围住叶封。   “当心。”叶封看出情况有变,回头交代了秦越一句,打起十二分防备盯着众人。   “换马鞭!”为首的那个马贼突然扔下双刀,抽出腰间的马鞭就对着秦越拉弓的手甩了过去,叶封正和在与人缠斗,不得不分出心去挥剑帮秦越挡那人的长鞭,哪料那马贼只是虚晃一下,长鞭突然转了个方向缠上他的脚踝就是用力一带,叶封身形一个趔趄,刚稳住下盘就迎面被人抛了一把黄沙。   “叶封!”   秦越这一箭用了十足的力,抛沙偷袭的那个马贼瞬间被贯穿心口,箭柄都没入半根。   可没能及时躲过的叶封还是中了抛沙的阴招,视线陷入短暂的盲区,肩膀上结结实实狠狠被人抽了一鞭。   “嘶”叶封痛极出声,裂开的伤口立刻流血不止,他用力按住肩膀,应付的更加吃力,每挥一下剑都剧痛无比。   “退到我这边来!”秦越冲着叶封喊,眼里的狠戾在扫过那些马贼时越发明显,再这么拖下去,难道他们真的要栽在这群宵小之徒的手里?   叶封却没有听他的,而是咬牙缓缓抽出了背后的重剑与剩下的几人对峙:“你们长牙帮原是裕固族后人,也曾入我恶人但却最终被驱逐,混迹在龙门荒漠一带靠着打杀抢掠赖以生存。时逢乱世,颠沛流离的活着实属不易……但如非逼不得已,谁都本不想踩着别人的命去活。与其穷凶极恶地糟践残生,不如,痛快去死吧。”   重剑既出,定要血流成河。   秦越忽然被这样的叶封震慑到。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胸腔里碰撞,却找不到一个宣泄口。   叶封……有点动摇了他之前对恶人的一贯看法。   还是说……恶人之中,只有叶封是最特别的那个?   众马贼面面相觑,他们完全没想到叶封对自己底细了解的那么清楚。   “你……是恶人谷的?”其中一个马贼震惊地指着叶封:“那你怎么会和浩气的人……并肩作战?”   “哈哈哈,今天老子真是开了眼了……!恶人竟会帮着浩气的一起跟我们作对?你们两大阵营不是向来互相对立水火不容吗?!”   “现在演的生死相护又是哪出啊?呸!他娘的,我就知道浩气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恶人也是泥沼腌臜里挣扎的粪虫!明明就和我们一样,还偏偏要装道义潇洒,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们?真是有意思!”   不堪入耳的话让叶封和秦越的眉头越皱越紧,叶封深知自己此刻用重剑已是极限的勉强,但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每一次挥出重剑,都再没有退路。   叶封双手握紧了剑柄……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咔哒咔哒几声响,弩箭如暴雨梨花般从天而降嗖嗖射中马贼,紧接着几个马贼便被人隔空点穴,是封经截脉的杀招。   马贼们顷刻间便哀嚎着栽倒一片,已经没了任何翻身的能力。   叶封惊喜抬头,是唐翎和商陆他们赶到了!而且唐翎身后站着的几个人……是苏领主和恶人的兄弟们,唐翎他们赶得及去救人了?!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安稳落地,太好了。   秦越和叶封所想不同,他没有空去关心别人,因为深知自己此刻的情况不容乐观……竟然会让恶人先找到他们?他的部下到底在干什么?眼下这个情况,只怕自己没被马贼绑了去,也要落入恶人之手了吧?   飞沙关还真是个难缠的地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然有能耐把他陷入这种危险之地。   还是因为他太过自负的判断低估了叶封,偏要给他一次机会来试探才造成此番不顺,早知如此,就应该一举攻下飞沙关,那便没有这么多事。至于寒星陨铁的提炼方法……倒是可惜了。但……冥冥之中,如果按照最初的想法行事,似乎就错过了些什么。   秦越眯起眼睛看着叶封,第一次为自己有这种纠结的想法感到一阵不解。   而叶封却浑然不觉,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转危为安的惊喜中,特别是看到苏领主以及这些熟悉的兄弟们都安然无恙之后。   他丝毫没有发现此刻的安静。   料理完了马贼众人后,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露出看到他劫后重生的喜悦之色。   商陆的眉头紧皱,逆着河谷的光线看叶封的表情有点捉摸不定,他没有像往日那样悠闲地转着笔,更没有气急败坏地上来就骂叶封太过拼命。   怪异的气氛让叶封浑身不自在,他尽量去忽略着肩上的疼痛对他们报以一个微笑,沙哑着开口:   “你们来了。”   没有人搭话。   一片沉寂之后,唐翎收了他的弩,僵硬着似乎是酝酿了很久才慢慢开口:“叶……封,刚刚那些马贼说的话,是……胡言乱语吗?”   叶封怔住,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唐翎,闭嘴。”商陆忽然迅速打断唐翎:“这帮马贼根本不分是谁,无恶不作,为了保命暂时联手……那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是真,可……刚刚生死相护又是怎么回事?叶封,这个人连破我们三四座城池,几场恶战之后我们兄弟死伤成百……”   唐翎咬牙切齿地盯着秦越,如果目光可以如剑刃般锋利,早就可以把秦越凌迟千百次。   “所以你现在……还不赶紧动手,杀了他?!”   叶封身形一晃,呆在原地。 第008章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安静。   商陆没来得及挡住唐翎的话,就这么直白的暴露在众人面前。   恶人谷的一干人等都迟迟没有开口,或许他们只是在等叶封的一个解释。刚刚听到河谷这边有动静,就立马急匆匆赶过来,谁知就听见了马贼们说的那番难听话。   而他们一直信赖的叶封,即使身受重伤还要拖着重剑挡在浩气的将领前面?   生死相护……难道是真的吗?   “叶封……”商陆的胸口有种难以平复的暗潮闷闷的涌动,他想提醒叶封,提醒他开口,至少解释一下……可是却忽然发现,并不了解实情的自己也失去了为叶封辩白的借口。   “杀了我?就凭他现在这个样子?”   倒是靠坐在一旁的秦越开口说话了,他看着叶封独自应对着这样的场面,忽然心底涌起一股强烈不爽的情绪。   “你们恶人都一样的毛病吗?自信过头、从不掂量自己何时何地,身处何种情况的实力吗?”即使是面对敌强我弱的情况,秦越仍是那副半点没有把旁人放在眼里的桀骜样子,他嗤笑了一声,转头看向叶封:“还是你们恶人谷没人了,全都得指望他。”   表面上一副嘲讽的语气,秦越……却故意强调了“何时何地,身处何种情况”那几个字……   叶封垂首,有一种刻意隐忍的哀伤渐渐染上他的眼眸。   “叶封,你的伤……”商陆最先反应过来,叶封使劲按住的肩头,血迹把衣料都染成了暗沉的颜色,只是叶封一身黑衣并不明显,可是从那条破掉的袖子里露出的手臂,还在缓缓流着触目惊心的血线。   “不碍事。”叶封终于开口了。   “阶下囚还敢这么嚣张!恶人谷有没有人,先问问我手里的追命箭吧!”唐翎是蜀中唐门出身的杀手,从不跟敌人废话,他向来爱憎分明,动作更是快,举起弩箭就对准了秦越。   “唐翎!”   “唐翎!”   叶封和商陆同时开口阻拦,商陆心思细密,他只是想阻止唐翎不要冲动行事,既然叶封都没有动手,那么就说明飞沙关的事也许有转机可商量。虽然此刻气氛尴尬,情况不明,但以他对叶封的了解,短短一会就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   “你!”唐翎气急败坏地看一眼叶封,又转头瞪商陆,压低声音道:“他一个人奇奇怪怪就算了,你拦我做什么!让大家都继续众目睽睽之下看着叶封护他吗?”   “……叶封大概有自己的主意,但是不方便说。”   “我知道叶封为人……你们两个整日就知道谋划些我不懂的主意,但是现在的情况只有马上杀了秦越,才能消除大家的误解!”唐翎低声催促。   就在这个时候,恶人中突然有人回头紧张地大喊:“浩气!是浩气的人来了!”   商陆心惊:“什么?”   “而且人数还不少,大概、大概是我们的五六倍……是秦越的部下寻来了!”   “看吧!我刚刚说什么,你们就不该拦我!”唐翎咬牙,绝好的时机就这么浪费了。   “秦将军!”“秦副将你怎么样了?!”果不其然,浩气的人马说到就到,此时一半和恶人两边对垒,一半寻着河谷缺口爬下来赶着营救他们的副将。   唐翎恨恨地看着,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跟商陆低声抱怨:“如果刚刚能补上一刀……叶封也是来得及下手的。”   商陆摇头,“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刚刚就不会出声阻止你,那也就不是叶封了。”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与其想着怎么对付秦越,不如转身看看自己这边的困境才好。商陆心里一阵烦躁。   这下……该要怎么脱身??   秦越被他的护卫扶起身勉强站着,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不巧,真是风水轮流转。看来我命硬得很,只是你们,一个也别想再跑掉。”   叶封骤然收紧瞳孔盯着秦越:“等一等!”   “怎么?”秦越颇有耐心。   “你……放他们一条生路。”叶封每咬一个字都微微发抖,他伸手摸向心口的位置,却被秦越的话打断。   “我的条件说得很清楚,更没打算改。并且,只有这一条路,再无商量的余地。”   叶封的动作僵住。   秦越心里那股不爽的情绪愈演愈烈,放他们一条生路?那刚刚唐翎用追命箭对着他的时候,可会想过放他一条生路?这些叶封拼劲全力护着的所谓恶人兄弟,对他也不过如此。这个人到底跟恶人谷有着多深的羁绊,才会这样认死了一条路的护他们?!   “姓秦的!刚刚没杀掉你真是我的遗憾,既然你命硬,那我们就各凭本事,杀出一条路!”唐翎话音刚落,就有一片浩气的人亮出了武器对着他。   “来啊!老子会怕你们!”唐翎怒喊。   “好。”   一片剑拔弩张中,只有秦越听见了叶封极低地应了这一声。   虽然听到了想要的回答,秦越却觉得自己的心里还是闷闷的,并没有什么如愿以偿的快感。   “你果然还是答应了。”秦越开口。“既然如此,我也不会食言。”   “放了他们。”秦越下了命令,他的护卫惊诧地想上前,却看到了秦越一个警告的眼神。   “放?……放了我们?浩气的现在又是玩的哪一招?”恶人之中有人嘀咕。   “秦越!有胆子就直接上,谁稀罕你来放?!”唐翎一听这话更按捺不住了,都说这个人诡谲多变,真是一点都没错。放了他们?玩什么欲擒故纵的鬼把戏?   “就凭你们现在这样还敢跟我正面交锋?我从不喜欢玩儿以卵击石的较量。没兴趣,不想陪你们玩了。”秦越一副神色恹恹的样子:“整个恶人谷,我都终有一日会踏平,也懒得现在浪费时间在你们这几个人身上。”   “何况……”他故意慢慢地说完,看着一直垂首在一边不发一语的叶封,“我现在得到了更有趣的东西。”   “……叶封,你答应了他什么?!”商陆眉头一皱,焦急地质问叶封。   “商陆,带唐翎和苏领主他们走。”叶封没有抬头,只是平静地说完这句话。   “……我们走,那你呢?”   “……”叶封没有回答。   叶封的沉默让商陆此刻心里更加急促不安:“叶封,我在问你话!”   “他?从现在开始将会是我浩气最好的铸剑师。”替他回答的是秦越。   顿时一片哗然!   唐翎目呲欲裂:“你说什么!再胡说我现在就杀了你!”说罢就要甩出袖中机关飞镖,是商陆一把按住了他。现在只要唐翎一出手,局面就再也挽回不了了。   商陆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下心口翻涌的情绪,他几步轻点跳落到叶封面前,低声对他道:“即使一起死在这里,也不会坏过现在的情况。秦越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叶封,我不管你有什么一意孤行的想法,都不要再想,跟我们走。”说罢就去扶他。   叶封沉默了许久却突然有了反应,他推开商陆的手,有些冰冷地说:   “最坏的情况就是一起死在这里。”   他忽然站起身,往秦越的旁边走了两步:“人既然能选择活着,为什么要去自寻死路?你们走吧。”   叶封说完再也不去看商陆的眼神。   “什么?你这是默认背叛了恶人谷吗?!”   “叶封!!我真是错看了你……”   耳边依稀听到很多嘈杂的声音,有唐翎愤怒的咒骂,有恶人谷兄弟不甘心的质问,有商陆冷冷下令撤离的怒喊。   叶封觉得那些声音渐渐都离他越来越远,远到就快要听不见,只能紧紧抓着自己的重剑,才有一点支撑身体的力量。   “我们走!”秦越也下令。   叶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跟在人群后面。   走了两步,忽然“咣”地一声,是重剑掉在地上的声音。   他的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   “叶封——” 第009章   还是回忆里熟悉的江南。   苏堤两岸的垂柳温柔的蘸着春水,晕开一圈圈嫩绿的涟漪。   西湖边儿上的大水车吱悠悠地转啊转,三潭印月最美的景是靠在凉亭下看月上柳梢头。   闲来无事泛舟湖上,索性丢了船桨躺在小木舟里,就能在水天一色的烟波里安心的睡上一个午后。   九溪十八涧的泉水取来烹一壶雨前龙井,方才配得上品一碟阿初做的芙蓉糕。   少年稚嫩的眉眼还未长开,就知道恭恭敬敬地坐在天泽楼的花树下,认真地跟着一袭明黄色衣袍的弟子们背家规。   “敬祖先、重宗长,不得以下犯上,忤逆不孝。”   “睦宗党、重师友,不得饮水忘源,忘恩负义……”   “叶封,你要记得,剑无不同,只因御其之人不同而异,用剑之人当知非剑御人,而是人御剑,此后闯荡江湖,为善为恶,皆在人心……”   是师父郑重地把佩剑交给他,一字一句殷殷切切在耳边叮嘱。   “哥,你的剑法还有待提高,你看你平日里就只是看看风景偷偷懒,要么就是待在剑庐里铸剑……能不能于武学上用点心啊!”   十四岁的叶尘眉眼间与他出落的并无二致,只是举手投足间那股骄傲不服输的劲儿比他更盛。   “哥!你这把剑铸的极好,也只有你铸的剑我用起来才最顺手!将来我们行走江湖,一个剑法天下第一,一个铸剑天下第一,岂不美哉!”   叶尘挽起的剑花飒飒削落一地落叶,光影模糊中回头对着他璀璨明朗的笑。   忽然间画面陡变,血色的红光里燃起漫天大火,叶尘浑身是血的背影离他原来越远:“哥,我此生已然如此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无论他怎么喊叶尘,都没有喊到他回头。   接着便是唐翎他们冰冷的脸:   “叶封……我真是看错了你……”   “你要背叛恶人谷吗!……”   ……   头痛欲裂。   叶封自一片混乱的梦境中醒来。   冷汗出了一身,回过神来忽觉精疲力尽,不禁长叹一口气。   他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方才有空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屋内陈设简单,古朴雅致,倒挺讲究的。   不用想就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身在……落雁城。浩气盟总坛的最中心。   从这边窗子望出去的景色天高云淡,山脚下苍翠的竹林和溪流自成一片,园林雅致,风景优美,断不是黄沙飞天,气候恶劣的恶人谷可比的。   想到恶人谷,叶封的心不由得又一阵揪紧。   他应该是在昏迷后,被秦越这边的人带回了浩气,而商陆和唐翎他们……究竟有没有走,有没有平安离开呢……   秦越……先找到秦越问清楚情况。   叶封顾不得肩上的伤,以及昏昏沉沉烧得有点不清醒的脑子,踉跄着打开门就要出去。   “啪嚓”是碗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哎哟!我的头……疼疼疼!”   叶封这才看清自己急着出去却和推门欲进来的那个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抱着头一脸夸张地叫,就好像撞到什么石柱上一样惨烈。   叶封忍不住一脸无奈……好像比较疼的那个人是他吧。   这人一身蓝白相间的道袍,道冠高高的立起,眉长入鬓,穿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却长了一双狭长的桃花目。   此时他嚎叫了一会见叶封毫无反应,就瞪着眼开始打量叶封。   这一看,便掩不住满脸的惊艳之色。   眼神更是直勾勾的,把叶封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叶封不禁有些不自在,刚想开口至少打破一下这个尴尬的氛围,便听得这人石破天惊地问出一句:   “你就是秦越金屋藏娇从龙门带回来的那个叶封吗?”   …………什、什么?   叶封在震惊之中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红衣的女子风风火火地紧跟着闯了进来,一把揪住这位道长的耳朵怒吼:   “……顾轻溪你是不是傻!早就跟你说不要到这边来,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嘶……秦烟你快给我放手放手!我的耳朵都要被你拧下来了!!”这个叫顾轻溪的道长一边护着自己的耳朵一边还在看叶封,看不够似地感叹:“怪不得……”   “拧下来正好!听不到声音你从此以后也可以少说几句废话!”   …………   “我说……”叶封揉着太阳穴忍不住开口打断正在争吵的二人,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里都在嗡嗡作响:“可不可以先停一下,你们……是谁?”   “我是来送药的!”顾轻溪趁着秦烟愣住的瞬间顺利脱身,他往叶封身边靠了靠,一脸热情地凑上去自我介绍:“我叫顾轻溪,浩气盟的天玑坛指挥使。这边这个嘛……是带你回来的秦越,他的妹子——秦烟。”   “你叫叶封,我们都知道了。”秦烟倒是个爽快的姑娘,看起来眉眼处少了几分女儿家的柔媚,多了一些神似于秦越的英气。她有些略带抱歉地看着叶封:“吵到你了吗?”   “……只是有些突然。”   在别人的地方被这么客气的对待,叶封还是有点一时无法适应。   “可惜这药送了两回都没发挥作用……最后这一碗还给打翻了,啧。”顾轻溪低头看着地上的瓷碗碎片,褐色的药汁流了一地,真是可惜。   “送了两回?”秦烟的柳眉皱起:“……之前还有谁去送?!”   “呃……”顾轻溪嘴角抽了抽扶住额头不敢看她,暗道自己不小心说漏嘴,只好坦诚道:“先前小恒和律之他们……也来过了。送药的时候,他们偏要争着来,说好一人来送一次,可他们进去的时候叶……少侠还在昏迷着,这不第三次刚刚好轮到我嘛。”   “……你们是不是嫌命长,我哥说了让你们不要随意靠近叶封居住的院子,都当做耳旁风了?!”秦烟忍无可忍的暴怒声终于响起,连带着门外几个探头探脑的凑热闹人士也迅速作鸟兽散。   “你还真是暴脾气,行了行了,知道你对你哥说的话唯命是从。”顾轻溪懒洋洋地吐完槽,又认真地盯着叶封,唇边是一抹玩味的笑:“能见到传说中的一剑封寒,就算被秦越给军法处置倒也值得,真是张俊到难得的脸啊……”   “顾、轻、溪……”   “那么叶少侠,等你伤愈之后,顾某再来拜访。”顾轻溪略一拱手,算作道别之后,身影就飞快地消失在屋外。   良久之后,叶封才有些无奈的发现,自己这是被人……给好奇围观了?   只是这些人的性子和那个秦越……还真的是无法想象到一起去。   那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群亲友。   “你还好吗?”秦烟见叶封的表情有点神游天外,忍不住小心问他。   “无妨。”叶封以为秦烟问的是他的肩伤,便摇了摇头。   “那就好。其实你从那日被我哥带回来后就昏迷了两天,是我在负责照顾你。其他人还未曾见过……所以他们,都有些好奇过头了。你不必放在心上,既然入了浩气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秦烟在面对叶封的时候,笑容颇为耐心。   “入了浩气盟?谁这样告诉你的?秦越?”叶封却忽然皱起眉头,不悦道。   “难道……不是吗?”秦烟一怔,这人的脸色怎么跟哥哥似的说变就变,是她说错了什么吗?   “秦越在哪里?烦请姑娘带我去找他,我有事情要问。”虽是拜托别人带路,叶封却自己先一步跨出房门,末了又郑重对秦烟说了一句:“多谢姑娘这两日的照顾,叶某感激在心。不过,我只是你们秦将军带回来的一个打铁的,并不是入了你们浩气盟,这一点,请你们记清楚。”   叶封精瘦的身体如风中挺拔的翠竹,虽然此刻很虚弱,却带着一股凌人的傲气,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回荡在秦烟心上:   “我永远是恶人谷的弟子,绝不会改变。” 第010章   秦烟带叶封过来的时候,秦越正斜倚在榻上看一卷兵书。   因着腿伤的关系,秦越整个人都放松的倚在软枕上。没有披平日的战袍,只着一身简单的中衣,脑后的发也没用长翎束起,反倒是松松散散的垂着,看起来懒洋洋的,跟平日里那股杀伐果断的气势……相差很多。   “你放了商陆他们没有?”叶封皱着眉,单刀直入的开口。   听到叶封的声音,秦越抬起眼帘,就看见叶封又不知道一副在哪被人拨了逆鳞的冷傲样子对着他,忽然觉得不悦。   “昏睡了两天,终于能站起来喘气了?”   他把这个人辛辛苦苦带回来,费心费力的用了几天药材,甚至请自己的亲妹妹去照顾,他倒好,醒来见着他的第一句话连个走形式的谢意都没有,上来就质疑他的承诺,一心只关心那些抛弃他的恶人?   “哥……”   才谈了两句话,就能感觉这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气氛……秦烟忍不住出言提醒,哥哥不是说这个叶封是自愿入浩气盟的吗,现在他这个样子,怎么感觉一点也不像呢?   “阿烟,你先出去。”   秦烟不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的哥哥就是这样,在他不爽的时候听不得其他人插话,一言不合就下逐客令。   不过他不高兴……是因为……   秦烟狐疑地看了一眼叶封,又觉得自己的想法不靠谱,只好退了出去。   屋子里一阵安静,只有窗外的云雀不时传来几声叫。   过了许久,叶封终是叹了口气,先有些僵硬的开口了:“不管怎样,多谢你这两天的照拂。”   似乎这句话对他来说是很为难的事,说罢便有些不自然地把头偏向了别处,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秦越颇有些惊讶,转头看他。   叶封的额发有些散乱,肩膀虽然被重新包扎好了,可衣袖还是那个狼狈的样子。据阿烟他们说,这人就算昏迷了也是一副极其防备的样子,怎么样也没法帮他换好衣服,只好给他包扎完,任他这么躺了两天。   就像叶封现在虽然嘴上在说谢谢,但却挺直了脊背,仍能看出来别别扭扭的样子,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着。   近在,咫尺。   看着看着,秦越嘴边忽然就漾出一抹笑。   虽然这抹笑很快就转瞬即逝,但心里的不悦却似乎已经一点一点的流失掉了:“能听你说声谢,果真难得很。”   “……”   叶封哑然。   “他们都没事。只是……你昏迷过去后,你的同伴曾想来强行夺回你。”秦越接着不紧不慢的说。   叶封眼里闪过一丝神采。   “但我还是带你回了浩气。”秦越饶有兴致的观察叶封的神色:“我记得在那之前,应该是听见了你亲口答应我开出的条件。但现在,你是……反对这样的做法?”   …………   叶封的五指慢慢地收拢成一个隐忍的拳,半晌才颓然松开。   “没有。君子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你的条件,那便没有什么反对不反对的后话。”叶封终于认真的看着秦越,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你既答应我放了商陆他们,退出飞沙关,那我自当遵守承诺,为你们提炼寒星陨铁,为期一个月。”   “你记得还真清楚。”秦越听到叶封在“一个月”三个字上咬重了字音,有些凉凉的嘲讽道。   “所以,在这段时日,我只是暂留浩气盟,不是什么你们浩气的人,也没有任何意向想加入,请你记清楚。”   这人近乎执拗的傲气又来了,秦越被他冷漠的语气听得再次搅动不爽的情绪,烦躁道:“你当我浩气是什么地方?又当你自己是谁?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叶少爷言下之意,是嫌弃自己被当成我浩气盟的人了?真是不巧的很,你重伤时抬你回来的人是浩气,这两天救治你伤口的药是我浩气,你现在脚下不得不踩着的这片地仍是我浩气。你也记记清楚?”   “你——”   被他戳中难堪处境的叶封心口气血翻涌,头更是一阵隐隐作痛。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计较秦越的那番话,却无奈的发现,他说的句句属实。   面对这种难堪境地的是他,要寄敌人篱下的也是他,可是都已身在浩气盟,答应了秦越提出的条件,他又能怎样?   气恼终究无用。好歹,为商陆和恶人谷的大家,都争取到了一个月的时间,不是吗?   忍,只要是有意义的。   半晌,叶封苦笑:“也罢。随你怎样说吧。”   他心中只有那个自在逍遥的恶人谷。   “反正只有一个月的期限。在这期间,我会尽量做到寄人篱下的自觉。”   ……秦越在听到“寄人篱下”这个词的时候,眉心几不可察的一皱。他有些话想说,比如叶封被他带回来的时候就气氛尴尬,比如浩气这边的坛主对叶封的承诺持怀疑态度,比如他私自代表了领主的意见放掉飞沙关……尽管他战功赫赫,盟内仍是颇有微词的。但是看着叶封一副和他们划清界限的冷傲态度,唯恐带上浩气的名号就像沾染上瘟疫一样避之而不及,他还是选择了冷哼一声:“那便好。”   “告辞。”叶封说完转身就走。   秦越摔下手中的书,觉得上面每一个字看起来都晃眼的烦。   却见叶封突然停住:“不过……还要劳烦告知,我这段时间住在哪儿?”   秦越被他乍一问,反倒一头雾水:“你不是在你养伤的那间房住的好好的吗?”   那是位于落雁城总坛内靠北面的一座偏房,离秦越的住处也不过百十步远。落雁城总坛坐落于浩气盟的最中心,依落雁山一座拔高的山峰而建,气势磅礴,高耸入云霄。只有盟中各分坛旗下指挥使以上级别的重要人物才有资格住的地方,他给叶封安排的那间屋子已属奢侈,现在他又是有什么不满吗?   “既然只是个打铁的,似乎不该待在这么尊贵的地界,引起别人侧目。高处不胜寒,还是请秦将军另指一处山下民居给我暂住就好。”叶封微低着头,慢条斯理的说。   简直不识好歹!   秦越觉得自己心中愈发火气憋闷,但又没法从叶封的话中挑出错处来,于是随手一挥,咬牙道:   “随便你!自己下山去找,爱住哪儿就住哪儿!”   “多谢。”叶封淡淡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   “啪嚓!”叶封刚走没多远,就听得秦越房里传来瓷器碎裂到地上的一声响。   门口侍立的随从立马赶进屋来,却只见他们秦将军平日里最喜欢的一套茶具,竟然碎落了一地。   秦越的脸上一阵阴晴不定。   “秦将军……”随从纵然想开口,却又一时被他的气场所震,不敢当这个出头的钉子。   秦越沉默了一阵,方才拂手:“罢了,无事。地上的残渣收拾掉吧。”   随从如获大赦的连忙蹲下身去收拾一地狼藉,却又见秦越重新倚回榻上,以手支着额头,眼神却远远的掠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半晌,才像想到什么似的开口:   “收拾完后……给那个叶封找一套干净的新衣,送过去。” 第011章   傍晚时分。   天边的晚霞被染上温柔的橙红。   落雁山下,兰亭书院的小竹楼里,秦烟正抱着一卷被褥步履匆匆。   她身后还跟了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男孩子。   “烟姐姐,你把竹枕给我抱吧,我来帮你忙嘛!”他拽着秦烟的衣角,带着少年稚嫩的鼻音央求。   “……就这么几件东西还用得着你帮忙吗?小恒,你这个小鬼头又在打什么主意?想趁机讨巧?”秦烟故意瞪他一眼,脚下的动作却不曾停。   被她说中的小少年只好丧气的撇撇嘴,抢先一步跨进了竹屋。   “叶封哥哥!”   叶封此时正站在窗前看着屋后的翠竹愣愣的出神,听到有人叫他才回过头来。   他看小恒的眼光很温柔,就像穿透了他小小的身影在看另一个人。   秦烟表示一脸无奈,小恒自来熟的叫着叶封“哥哥”可不是她教的,这孩子的这股热情怎么挡也挡不住。   自从小恒这家伙知道叶封就是“一剑封寒”以后,那副处在这个年龄的傲气劲儿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怎么都想要接近叶封,百般的寻着机会讨好他。   也是了——   小恒和他同样出自江南的藏剑山庄,虽然不知道这个叶封现在为什么会流落恶人谷……但是关于第一铸剑高手“一剑封寒”的名号,一向都响亮的很。小恒的父亲曾经说过:稀世的武林高手人才辈出,但是于铸造上有精湛技艺,并能铸出绝世好剑的,除了曾经的老庄主叶孟秋之外,近几十年以来,也就出了一位叶封。   那曾是藏剑山庄的荣耀,山庄中弟子人人崇拜、江湖上口耳相传的少年铸剑奇才。   可惜啊……   此时的叶封颇有些不自在的站着,刚刚他们没进屋之前,他的侧脸就这样沉浸在夕阳朦胧的光线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看起来孤单又落寞。   孤身一人在浩气盟,无亲无友,他……其实也是蛮可怜的吧。   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秦烟总觉得这个人不像她之前见过的那些恶人,身上总带着一种杀伐凶恶的感觉,反倒……温文有礼,很想让人接近。   不过……秦烟刚刚在心里用完这个形容词,就想起之前在哥哥房里看到两人僵硬对峙的模样。   哥哥也是很奇怪,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跟人说话呢……   简直让她怀疑那天哥哥带着受伤昏迷的叶封回来时,一扭头无意中看见他紧张焦急的眼神是只是错觉……   “多谢秦姑娘。”直到叶封伸手接过她抱来的被褥放在一旁的榻上,秦烟的思绪才怔然回神。   “啊?不客气。不过……你住在这边真的没关系吗?”秦烟打量了一下稍显简陋的屋子,有些抱歉的说。   “没关系。这里翠竹环伺,幽静雅致,我觉得已经很好。”叶封并不在意,反正他的初衷也只是不想被人打扰。这里来往的人甚少,也少了许多探究质疑的目光,没有什么不好的。   其实能有这样的待遇,他就已然很感激。包括眼前这个叫秦烟的姑娘,看起来非常不拘小节,丝毫没有因为他出自恶人谷而冷眼视之,反而以礼相待,很是照顾他。让他觉得,浩气有的人……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相处。   本来他都已经做好当俘虏的觉悟……现下这个情况,反倒有些让他无所适从。   “叶封哥哥,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剑啊?”   “小恒,不要提过分的要求。”小恒才刚小心翼翼地问出口,秦烟就着急打断了他。这孩子果然一心盯着叶封榻上放着的两把剑,早就眼馋想去摸一摸了。可秦烟知道,叶封很重视他的剑,即使昏迷中途曾醒来一次,也要迷迷糊糊的惦记着寻它们。小恒就这样直接提出请求,多少是有点小孩子脾气,不太懂事。   没想到叶封却点头:“无妨的。”   说罢他便拿起那把轻剑,轻轻地递到小恒手中,微微一笑。   小恒惊喜地瞪大眼睛,郑重地双手接过来。   这是一把极好的轻剑。   剑刃寒光在阳光下流转而过,触手生寒。繁复的剑柄有金色的龙纹攀附其上,精致古雅。   只是在剑柄末尾,垂坠下一缕有些暗黄的流苏,旧旧的颜色,似乎很有些年岁。   “此剑名为龙焰封寒。”叶封看着小恒温言道。他一面以指腹温柔地拂过剑身,一面竟然毫不吝啬地跟他解说:“长三尺五寸,重八斤五两。其剑之光如电,切金如泥。以朽磨之,则生烟焰。以金石击之,则火光流起,遂取名为龙焰封寒。”   他认真的神情不禁让小恒也被感染到:“这就是叶封哥哥所用的轻剑啊,真是一把好剑……”   叶封的眼神却渐渐的黯淡下去:“它原本并不是我所用的那把。这是……我弟弟的剑。他故去后,我就代他用着了。”   用他用过的剑,走他走过的路,方才知道当初叶尘的心境是何种滋味。   叶封不由得又想起之前做的那个梦……看着虽为浩气弟子的小恒,却有一种看到幼年时叶尘的感觉。一样的朝气蓬勃,率真稚嫩……到底都是藏剑山庄走出来的弟子,这份亲切之感,一直在骨血里从未淡过。   即使他走出了藏剑,无论身在何处,他都永远以藏剑山庄为荣。   “……哎?”小恒仰起头震惊。   “叶少侠,对不起……是小恒多嘴了。”秦烟也被叶封的哀伤所感染到,忙有些后悔的道歉。她也没有想到……原来这把剑对于叶封来说这样重要的原因竟是……他故去的弟弟所用过的佩剑啊。   “无碍。”叶封摇头,仿佛刚刚悲伤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转瞬即逝。   “自我来到浩气盟,秦姑娘便对叶某百般照顾,实在感谢。”   “没关系啦……”秦烟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因为你是哥哥交给我照顾的人,所以这些也是理所应当啊。不过……”她又想起哥哥对叶封的那个态度,不由得柳眉一皱:“他那个人的性格就是喜怒无常,就算身为他的亲妹妹,有时候我也搞不懂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不要理他的臭脾气……还有,以后就叫我秦烟好了,不用一口一个秦姑娘。如此一来,那么我也可以毫无负担的叫你叶封,对吗?”   “好,秦烟姑娘。”叶封微笑点头。   “刚刚还说我想趁机讨巧呢!烟姐姐你自己不也是想求着叶封哥哥帮你接上那柄断剑才这么热心地……”   “死小子你给我闭嘴啦!”秦烟慌慌张张就着急地捂住小恒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唔唔……唔!”   这个家伙竟然一股脑的倒豆子把她暗藏了这几天的意图全部说出来了……秦烟此刻的脸上又红又窘,虽然她是有件事想求叶封帮忙,但她本来还想循序渐进,等叶封渐渐和他们熟悉一点……愿意放下一些防备的时候再跟他提来试试看,现在倒好!这下好不容易建立的一点点好感恐怕全部要丢掉了。   不曾想叶封却很自然而然的接过话题:“秦烟姑娘有什么想求叶封帮忙的,直说便可。”   “啊?”秦烟愣住。   “如果只是接上断剑这种小事,叶封愿意一试。我刚刚也说过,多谢你的照顾。如果有什么能帮到秦烟姑娘,那正好聊表感谢之意。”叶封坦然道。   其实这倒是叶封心里的实话。   他们彼此非亲非故,原本应属对立的阵营关系。而且自他来到落雁城,感受到的眼光并不友善。仅有的愿意好言相待于他的几个人里,秦烟能对他如此照顾,已然是他的幸运。虽然隐约觉得有些不得其解,但如果原因是这样,他倒希望能一报还一报。   毕竟亏欠人情的滋味并不好受。   “你是说真的吗?!”   秦烟的眼睛里燃起激动的光彩,声音里皆是藏不住的喜悦之情。   此刻的她忽然同意,哥哥能把这个人带回来,简直是明智之极! 第012章   “你说的断剑,就是这把吗?”   小竹楼里,叶封端详着秦烟刚刚拿过来的一把断剑,蹙起眉头面上微微有些难色道。   剑的另一半被小心的放在一面绸布上,足以见得收藏它的人有多么珍惜用心。   “是啊。”秦烟一边观察着叶封的神色,一边有些紧张的看着叶封慢慢摩挲过断剑的缺口,微微有些担心:“它……还能接好吗?”   叶封并没有急着回答。   他仔细看过这把剑身微微泛蓝的断剑,从它的纹路和材料构造上可以清楚认出这是——   玉清玄明。   寂绝乘丹气,玄明上玉虚。此剑难得便难得在它望之若有寒霜,手握之却能感暖流入心。所破之处锋利无比,又高洁不沾染尘霜。所以这把剑曾被道家弟子们奉为神兵,多少人梦寐以求之。   而此刻它却失去了光华,静静的躺在那里,仿若一段再无价值的朽木。   剑气已散,灵气全失。   这把好剑终是毁了。   “怎……样?”没有等到叶封的回答,秦烟又忐忑不安地问出一句。   “剑之灵气,自它铸成的那日起便跟随着主人浑然而成。如果断掉,就算是再想尽办法修补,也再难复当初之气。”叶封略一沉吟,还是选择和秦烟实话实说。   “没有……希望了吗?”秦烟眼里的失望和难过之色骤然再也绷不住,她整个人就像失去了寄托一样慢慢低语:“我知道……这是把难得的好剑,枉我这几年来找尽有名的铸剑师傅,都告诉我这剑是北周时期所铸,因为材料特殊,年代工艺古老繁杂,有些技艺更是没人会,所以断剑再难续。可是我总不想放弃……它本该好好的,是机缘不巧之下,它的主人为了救我……才连累折断了它。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两部分,中间其实缺失了一块,补不回来了……大抵这就是天数,我原以为只要能求到你的帮忙,第一铸剑高手一剑封寒……你总会有办法的,原来终究是空欢喜一场……”   秦烟慢慢地伏在桌上,用手臂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她巨大的失落:“再也无法了……”   叶封的唇边却绽出一丝笑意:“先别急着难过,我只是说难复,而不是不复啊。”   正沉浸在自己悲伤情绪里的秦烟闻听叶封此言,惊喜地抬头:“你……有办法?”   “嗯。此剑剑身为玉钢所铸,是复合剑的结构。脊部坚韧,刃部锋利,刚柔并济。只是缺失了一块虽有些棘手,但是我想只要重新熔铸剑身,冶炼三天之后,再于昆仑冰泉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也许能现初日锋芒。”   秦烟听得有些呆滞:“可之前的铸剑师父也曾说过,一旦重新熔铸剑身,万一不小心失败了,这把剑便会成为实实在在的废铁,连现在的样子也不复。”   叶封继续淡定自若的微笑:“所以重新熔铸时的配方比例,尤为重要。剑脊锡钢一成,剑刃锡钢两成,余下比例与玉钢铸熔,不能有半点偏差。包括到最后的剑范雕刻,浇铸,成型,锻打,冷却,每一道步骤都不能有丝毫闪失。”   秦烟继续傻眼,心下的喜悦却一点一点溢出来,就快要让她激动地想哭出来。   叶封这个人,是真正的铸剑高手!他对铸剑的自信,他对神兵的了解,他说话时的气度,无一不深深地让人折服。   这就是当今天下第一铸剑高手,“一剑封寒”!   “所以……这样就可以了是吗……你可以帮我再重新铸熔出这把玉清玄明是吗?!”秦烟的声音听起来都激动到微微颤抖。   “这样还不行。”   “啊?”秦烟的心猛地提住。   “要想完全重现宝剑,还差一缕天蚕丝织就的剑穗,两块装饰用的昆仑宝玉啊。”叶封看着秦烟一惊一乍紧张的样子,不禁笑容更盛:“所以你不必太过担心,我承诺过能帮你复原的,就一定可以。只是这需要的其余材料……还要劳烦姑娘提供。”   “我找我找我找!!”秦烟激动地一连说了三遍,迫不及待地就抱着断剑拥入怀中。   天啊,她简直高兴得要哭出来了。   这么多年,她的一桩心愿终于能够了结了,这种心情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她不停地连连向叶封道谢,心中的钦佩更盛。   叶封却以自己实为俘虏之身,在浩气多有不便,承蒙她照顾本就该知恩图报为由,并不以此为借口要求她回报,婉拒了她承诺给自己的条件。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俘虏之身,总之这段日子在浩气,我一定尽力护着你,不用管别人怎么看!”   爽快耿直的红衣姑娘秦烟手一挥下了结论,她暗下决心,叶封这个朋友,她是交定了。   这个秦姑娘真的是很单纯啊……   叶封以手扶额颇有些感叹,虽然玉清玄明也算是把珍贵名剑,但对于他来说,只要有材料……重新铸熔无非只是要考虑麻烦与否的小事,真的不需要太过在意。   轻易就倒戈了么……   他今时今日的一切,能否算得上是败也因铸剑,成也因铸剑?   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啊。   而此时落雁城最高的总坛中心,秦越正面无表情地听着随从的汇报。   “你是说,叶封最后选了兰亭书院住了下来?”秦越拧眉,不满地冷冷开口。   兰亭书院简陋偏僻……唯一的优点就是远离总坛中心,无人问津,离他的住处更是不知远了多少倍。他倒是挺会找地方,知道越是避开麻烦越好。   “是。”随从继续应和道:“那边也暂时只有秦都尉在帮忙打理,并无旁人过去。”   阿烟?她倒是挺爱替自己管闲事。   但秦越终究没说什么,就摆手让人退下了。   重新呷了口茶百无聊赖的思考,却也仍想不出自己烦躁的症结所在。   他也不知带叶封回来是怎么样一种头脑发热的决定。于策略上来说,虽然暂时放掉飞沙关,但能带走恶人谷核心的人物之一“一剑封寒”,不仅可以大挫恶人谷的志气,一方面也圈禁了叶封这一个月内必须为他所用。这本是一桩划算的买卖,却又交易得不怎么开心。   特别是他亲手促成逼迫着叶封和恶人谷暂时决裂之后。   本该旁观看戏的心情,却在见到叶封的颓丧失意之后一点也痛快不起来。   反倒心头一直郁郁的堵塞。   好像他不择手段,以一个卑劣的条件促成了这件事,又觉得胜之不武一样。   不!   秦越重重地放下茶盏。   他是在战场上多次和恶人交锋,生死一线里多次翻滚过来的人。   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决定犹豫过?后悔过?质疑过?   难道仅仅因为在龙门荒漠那个人曾和他共患难过一场,就改变自己的初衷和对浩气盟一直以来坚守的原则吗?   长空令下,余孽不生!   恶人的道终究不是他的道,叶封所走的路,也一定和他背道而驰。   他们注定无法相交相知。站在不同的立场,就坚守了不同的原则。就像叶封对浩气的排斥,恶人谷的人对他的痛恨一样,是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即使……曾有那么一念之间欣赏过他又如何。   那终究只能是……一念之间。   只能。   什么也代表不了。   整理完自己的心情,所有的烦乱终于看似理出了一个突破口,秦越躺下身去,静静地闭目养神。   而窗外竹影重重,月光洒落其上,夜色静谧的刚好。   落雁山下碧波环绕,偶有微风拂过,终是吹皱了一池春水。 第013章   距离叶封被浩气带走已经过去了三天。   自回恶人谷起,唐翎的心中就憋着一股闷气,他甚至也没再和商陆说过一句话。   浩气撤出飞沙关后,商陆协同苏领主为首的恶人们,也曾在凛风堡议事厅谋划了一次关于日后怎样固守飞沙关、夺回金门据点的集议。   可是所有人都只字未提叶封。   就好像大家都相约一起失忆,故意忘掉在龙门河谷发生过的事一般。   想到这里唐翎的心头就一阵堵塞,这股气已经憋得他连平日醉心的机关术都懒得做,干脆往石头上一躺,独自喝着闷酒。   商陆几寻唐翎不得,最后终于在烈风集最高的山头上找到了他。   唐翎一脸阴郁的样子,毫无平日的神采奕奕。   见商陆来了,也只是瞥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继续喝他的酒,并不搭理他。   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商陆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打破了这份沉寂:“既然喝不醉,就不要再喝了。”   唐翎捏着酒杯的手指停了下来,指节越握越紧,直到手背的青筋渐起,连带着杯里的酒水都快要颤抖到洒出来。   商陆看得心中酸涩,唐翎的外号就是“千杯不醉”,就算此刻学人借酒消愁,其实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徒劳无功罢了。   仿佛这句话就是打破憋闷的那个点,被人一语道破的不爽瞬间爆发,唐翎一甩手就砸了酒杯,嚯的站起逼视着商陆:“是啊!你懂!你什么都明白,所以都能看得透,谁需要你来提醒我了?我说过要喝醉了吗?我就是喜欢喝酒,行不行?!”   看着像小孩子一样毫无道理发着火,宣泄心中不满的唐翎,商陆并没与他计较:“你是在怨我吗?……那天没有救回叶封。”   “怨你?……怨?我……”唐翎说了一半,就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后半句忽然消失在嘴边。   良久,才又自嘲地着开口:“我有什么资格怪你。也对,那天先不相信他的人是我。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些混账话的,也是我……”   “唐翎。”商陆想伸手拍拍他的肩,却见唐翎颓然蹲了下去,靠坐在石头上,慢慢低语:   “我知道,我这个人不仅不及你们聪明,更是一向比你们少根筋。所以因为这样,很多事你们尽量在……绕过我商量。”   “绕过你,只是想少一人犯险,并无他意。”商陆担忧的劝阻道。   “那我现在问你,叶封跟他们去了浩气,是……逼不得已的,对吗?”   “唐翎,就算我不回答,这几天你早就想明白了,不是吗?”商陆叹气,反问他。   唐翎默默无语。   那天最后任他们死缠烂打,浩气也只是一味的防守撤退,并没有以恶人的不自量力继续为难他们。   随后不久,龙门据点的浩气盟卫兵,更是突然撤出了飞沙关。   答案已经很明显,僵局扭转的如此快速,一定是叶封跟他们达成了什么契约。   就算是秦越口中的什么铸剑师……就算是并不划算的约定……就算背负了恶人谷内大部分不理解的目光……   叶封他,最终还是以一己之力,扭转了局面。   所以他们现在才能好好的坐在这里,有时间借酒消愁。   如果想了三天都想不明白,那叶封也算白白交了他这个朋友一场。只是越想明白,心中对自己的怨恨就更难受的啃噬着他。   “可是想明白有什么用……想明白就能救出叶封吗……”唐翎痛苦地闭上眼,不知道是对商陆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不是我不想救回叶封,而是现在的你,我,还是剩下的恶人……确实都没有能力救出叶封。”虽然不想面对事实,但商陆还是耐着心,给唐翎分析:“现在飞沙关虽然拿回,可镇守那里的恶人谷兄弟才刚刚经过一场恶战,元气早已大伤。所以少谷主才指派了余下一部分弟子继续防守,因为谁也不能保证,浩气会不会再次卷土重来。现在浩气士气正盛,就算纠集我们剩余的人马一起攻上浩气盟也无济于事。落雁城是浩气的最中心,防守严密程度可想而知,去了不过是送死而已。你我可以不在乎,但能拖着大家一起去自寻死路吗?你还记得……叶封走的那天说过的话吗?”   怎么会不记得……唐翎不愿接话。   那天他推开商陆的手,清清楚楚的说过:人如果能选择活着,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这也是叶封给他们的告诫。   他用自己的委曲求全换来他们的暂时安全,他们怎么能不领情去毫无头脑的拉着大家一起再去送死。   有时候的义气比命还重要,有时候的义气却又廉价的可笑,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唐翎抬起头,慢慢的把眼光掠向烈风集外,对着商陆喃喃道:“其实叶封和你,和我,都不一样。”   “我唐翎无父无母,曾经的心愿本就是成为最出色的杀手。而你,心中尚存一丝期待,留守在这恶人谷,也许总有一天会等到你的云开见月明。”唐翎的眼光渐渐悠远,一直到那条走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的三生路:“你也知道,叶封闲来无事总爱坐在这里。就是我现在的位置,远远的往这边看下去,看着三生路,看着咒血河,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商陆知他要说什么,心中的酸涩愈重。   “他刚来恶人谷的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他每天站在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唐翎干脆举起酒坛,又灌下一口烈酒。   “后来他告诉我,叶尘最后一次回来的那天,恶人谷难得的下了一场大雨。叶尘全身已经没了什么力气,一步一步,用剑支撑着,就这样浑身是血的走过这条三生路,走过这条咒血河,却最终没能走进恶人谷,就倒在门口,慢慢失去了气息。”   “叶封跪在雨里,抱着叶尘,跪了整整一天,一直跪到雨停。也是从那一天起,叶封捡起了他的剑,留在了这里。”   “他告诉我,听说有执念的人若有魂魄归来,也许会困在他生前死去的地方,徘徊不散。”   “他怕叶尘连魂魄都不得安生,还要继续受苦。或者想着再见他一面也好,所以就站在这里一直想再看看。可是他一次也没看见过……他说,也许这就是好的结果吧,大概叶尘早已转生投胎了。叶封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连我都知道,他根本不信这种无稽之谈的鬼神之说。可是看他那个样子……又不忍心去说破。”   “唐翎,别再说了。”商陆心中沉痛已久,终于开口打断他。   “有时候我也在想,和我们的理由不同,叶封他何必这样把自己的人生埋在恶人谷。后来我才觉得,他这个人很固执,对人更是仗义得不像话。跟叶尘一样,守着朋友就像守着自己的命一样。只要承诺过的,拼尽全力也要做到。所以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也恨就算努力现阶段还是处在弱势的恶人……”   “唐翎,相信叶封的选择。无论哪种情况,至少浩气那边,现在是和他存在有交换的条件关系。他聪明过人,不会轻易有事的。”商陆低头看着唐翎,劝慰道:“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丢掉的据点一个个的拿回来,让叶封在那边暂时安心。”   “他一定会回来的。”商陆也看向远处的那条三生路。   那天临走前,叶封在只有他能看得到的角度,无声的暗示了一个口型。   他说,“信我,一个月。”   他相信叶封,一直都是。   他一定会回来。 第014章   兰亭书院近日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先是只有秦烟和小恒频繁的进进出出,到后来叶封住的小竹楼前总有人开始“无意路过”。   这一大早,叶封才刚刚拉开门,就看见几个身影从门口快速闪过。   ……   叶封无奈叹气,又想起昨天秦烟一脸讪笑,和他打着哈哈解释过去的话:   “嗨呀,其实兰亭书院这边本来就是城中藏书所在,可能这两天大家都比较好学,所以路过的人,就比较多一点嘛……”   这种话也只能是秦烟尽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安慰一下他,希望他不要不自在罢了。   但叶封明白,毕竟兰亭书院不比落雁城总坛的最中心,就算虽地处偏僻,但山脚下的普通浩气弟子却可以随意来来往往,无需碍于身份地位的约束。   所以这个围观热潮……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叶封揉一揉额角,当初为了远离秦越特意选了人少又僻静的这里,竟不想事与愿违。就算这些天来他已经习惯了,但是还是会头疼自己被当做什么稀罕景观来对待啊。   “叶少侠——”   这样想着的叶封才刚踱步走上小竹桥没几步,就听见有人在背后惊喜地喊。   “秦越那家伙还真的敢放你下来住啊,没亲眼看到之前我还真是无法相信,明明前几天还藏得跟得了宝贝一样,啧。”来人先声夺人,但凡要说出口的话,总是带着自己独有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叶封回头,果然又是之前那个说话奇奇怪怪的道长。   顾轻溪笑眼微眯,疾走几步追上叶封,略一抱拳道:“叶少侠,贫道顾轻溪,几日前我们曾在仓促中见过一面的。那日我曾说过,叶少侠在这里养伤,顾某会改日再来拜访。不知道……你可否还记得?”   没等叶封答话,顾轻溪就已经抬起头来,目光认真的又开始在叶封身上逡巡起来。   好看!再次仔细打量过一遍,他还是觉得这个叶封的模样长得真是难得的好看!   怪不得他这几日外出办事才回来,就听得叶封这个人已然在盟中传得沸沸扬扬。   因为“一剑封寒”素来低调的缘故,江湖之中见过叶封的人本就很少,不少人都觉得他既然是位铸剑师,想象里应该长得虎背熊腰、皮肤黝黑,是一个标准的打铁糙汉形象,不曾想这些先入为主的想法居然都是错的,此人相貌竟然如此俊秀超凡。   与第一次见到的受伤昏迷后刚醒来的叶封不同,那时候的他还是一身狼狈的模样,略有些仪表不整。现在的叶封身着一身白衣,轩然霞举,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长发翩翩在脑后绑成一个利落的马尾,玉带色的流苏自发冠之上垂落而下,映衬的整张脸更加白皙俊朗,唇不点而红;眸色则如一泓幽深的清泉,明眸渐开横秋水。虽然这双眼睛总是戒备犀利地看着别人,却又澄澈得忍不住让人一直望进去。   枉他见过那么多长得好看的人,这个叶封绝对要算是最超凡脱俗的那一位。   所谓君子如竹,雅人深致,大概就是如此了!   “记得,多谢关心。”叶封颔首以回礼,就径自向桥下的小竹林走去。   这个人……又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他看,实在让叶封不自在,所以他并不想与他再做多余交流。   “哎,你等等!”   眼看着叶封对他兴致缺缺,顾轻溪加快了脚步与他并肩而行:“叶少侠的伤势养得如何了?”   “已无大碍,劳烦挂心。”叶封礼貌性地回答。   “那便很好!你在这边一切还住的方便吗?”顾轻溪不死心,继续进行第二个话题道。   “多谢,一切皆好。”   “是吧!其实兰亭书院这里环境清雅,景色秀美,比起落雁城总坛的那些破房子住起来自由惬意多了对不对?”   “……叶某也觉得这里就已经很好。”   “所以还是叶少侠有眼光会挑地儿啊!而且这边早上清净,也听不到落雁城那边晨起弟子震天响的操练声,多适合好好补眠,修养生息啊!”   “嗯……”   “何况还面山环水,屋前清溪屋后翠竹,闲来垂钓也是颇有一番情趣啊!”   叶封忽然停住脚步,终是有些忍无可忍的叹了口气:“顾道长到底想说什么?请一次说完罢。”   “我的意思是……那个,你愿意……多个邻居不?”   “…………”   眼看着就快要被聪明的叶封察觉,顾轻溪讪然一笑,连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期待,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第二句。   ……   “不行!”   “啪嚓!”   杨护卫最近的差当得有些闹心,他看着地上的碎瓷片不觉有点发憷,这才没两天,秦将军就已经快把他那套珍贵的茶具给摔完了。   这才刚刚听到顾指挥使要收拾收拾张罗着去兰亭书院住的消息,好好的就又摔碎了一个,看起来真是心疼啊。   “整个落雁城是没有地方给他住了?好好的为什么也要搬去兰亭书院?把姓顾的给我找来!”秦越咬牙,心中的无名火愈发强盛。   一个两个在他养腿伤的不便期间倒是惯会自己做主,完全把他当空气了?!   这两天连秦烟也来得极少,大多时候传人去叫都是一个回复:“秦都尉在兰亭书院,请将军稍等。”   兰亭书院兰亭书院?!   兰亭书院突然就变成了一块宝地,一个个都要上赶着往那边凑?!   本来养伤的日子就很郁卒,秦越在榻上坐得越来越戾气深重,脾气也越发差:“顺便告诉他,把枫湖据点的地形图重新画一遍清晰的带过来。如果实在闲着没事,就记得标出每个岔路口的分布,详细做上标记后再一并拿过来。”   “是……”杨护卫擦汗,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秦越有些烦闷地长吁一口气,想瞥一眼窗外,视线却被遮挡住,只能看到一边讨厌的墙壁檐角,干脆也懒得再看,一抬手拂上窗棂,皱着眉靠入身后的软垫里。   原来眼不见……心也会烦。   而且这种烦是会与日俱增的一点一点累积,堵在心里。   秦越百无聊赖的想找点什么东西转移一下注意力,却发现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软软的东西被他摸索出来。   他有些烦乱地随手扯出来一看,就瞬间停住了目光。   那是一截撕得有些乱七八糟的布条。   黑色暗纹的布料,是即使染血也难以发现的颜色。   秦越忽然想起这是叶封那片破掉的袖子上撕下来的边角料,当时在龙门河谷,他醒来时,它曾用以给他固定绑骨,系在他的腿上。   “不必心存感激,刚刚情势凶险,一命换一命,我给你接骨,也算扯平。”   那日的叶封低眉垂首,并不想让他看出一点神色上的不自然,故作倔强的冷冷在他耳边开口。   “反正只有一个月的期限。在这期间,我会尽量做到寄人篱下的自觉。”   叶封昏迷后刚醒来的那天,即使被他呛得强忍怒意,却也这样倔强的看着他冷冷宣告。   那个人是他见过最不知好歹、倔强固执得犹如一块铁板的人。   可这截布条……他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毫无印象。   一个月吗……   秦越盯着它,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手指却越收越紧。   想抓紧了,就不想放开。 第015章   秦越差人来叫的时候,顾轻溪正指挥着人手帮他忙里忙外的摆东西。   “书架靠左,对,就是那面墙边,再往右去一点……”   “棋盘摆在屏风后面,尽量往中间靠,小心一点,不要磕坏了我的黑玉棋盘!”   “……”   秦烟看得额角一阵青筋跳起,顾轻溪这个人一向讲究的很,就算是随随便便挪个地方住,都十分能折腾。不过在这之前,她当然有去阻拦过,结果他却理直气壮的表示——这是经过叶封认可的。   ……所以,如果叶封都不介意他搬过来住,她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想到这里,秦烟有些不解的看一眼叶封,却发现——   他正很自然地接过顾轻溪递过来的矮桌,帮他摆在长廊下??   秦烟瞪大了眼,叶封竟然在帮他搬家?顾轻溪这家伙一向自来熟就算了,可是叶封竟然毫不在意?……这两个人什么时候熟了起来?   连顾轻溪都能包容的话,叶封这个人,其实真的是好相处……   “顾指挥使……刚刚我跟您通传的话,您听到了吗?”门外等待回复的杨护卫终于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在顾轻溪指手画脚的一阵忙碌中,他刚刚说过的话简直弱成了背景音,站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回应,不禁再次汗颜。   “什么?地形图是吧?我晚点自会画给他!现在正忙着……”顾轻溪头也不回的说,他几步走到摆了一半的屋内对着一面空白的墙摸着下巴端详,半晌才有些懊悔的灵光一闪道:“哎,我想到缺什么了!缺张挂画……可是,我的空山照月图好像没有带下来?”   说罢便扎进自己带下来的一堆古画文玩中埋头找了起来,不一会就摆了一地狼藉。   “……顾指挥使,可是秦将军现在就要见您,他好像……有些不悦的样子,所以属下觉得您还是先随我上去回复一趟比较好吧。”   “最近大家都在偃旗息鼓休养生息,地形图这种东西又不是军情急需,有什么好催的?等我布置好屋子再画也不迟……至于秦越这家伙,我太了解他,秦不悦大将军每天都要不悦那么几次,放心,一会我忙完了自己去回他便是……”   顾轻溪继续头也不回,一边敷衍的打发着杨护卫,一边拆他手中的画卷专心找图。   “每天都要不悦几次真是抱歉得很,不过你似乎忘了,你们天玑坛早就归在我旗下统一指挥调度,所以你现在,是在违抗你的上级吗?”   来人阴沉着脸出现在小竹楼门口,秦越一只手微撑着门框,拂开搀着他的随从,对着顾轻溪冷冷道。   “哥——”   秦烟最先诧异地喊出声。   蹲在地上的顾轻溪背脊一抽,有些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秦越横眉冷对,面上是暴风骤雨欲来之前的不悦之色,正星目含威的看着他。   “秦、秦越啊……哈哈,你怎么没有好好养伤,忽然就下来了……”终于意识到自己踢到大钉板的顾轻溪干巴巴地扯出一个苦笑,心内暗道自己不该随口嘴欠,这次被爱记仇的秦越给抓包了,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死……   “顾道长,我想你在找的,应该是这幅?”恰巧叶封手持着一幅画卷从内室走出来,看见面前的气氛不禁有些一愣。   随即他循着众人的注意力朝门外看去。   秦越正目光灼灼的盯住他。   几天不见,他的气色倒是好了很多,此刻只是穿着一身白色常服的叶封,在一屋子的人中,也是最抢眼的那个。   叶封有些诧异的看向秦越的腿,不过那目光短到只有一瞬,便很快偏了过去,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看到叶封走出来,顾轻溪如获大赦的一把接过他递过来的画卷,妄图扯开话题的忙道:“对对对!就是它,真是多亏你帮忙!”   ……还没打开看就确认,简直演技拙劣。   秦越冷哼一声,并不打算放过他:“如果没有忽然意起下来参观你搬家,就错过你给我取的这么精彩的绰号了,岂不可惜?”   “哈……哈,我这里扔的乱七八糟,哪有什么可参观……”   顾轻溪的苦笑也快挂不住了,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秦烟,结果却得到了她一个不屑一顾的眼神。   见到她哥就立马认怂,秦烟恨铁不成钢的瞪回去,摆明了不会帮他去给发怒的狮子顺毛。   “没什么可参观,也就没什么好收拾,所以你是不是可以去画枫湖的地形图了?”秦越嘴上丝毫不饶顾轻溪,他扶着门框迈进屋去,却没注意到脚下的一地狼藉。秦越本就行动还是不是很利索,却绊上一个胡乱摆在一边的石刻盆景,眼看就失去了平衡将要摔倒下去——   一双手稳稳接住了他。   “当心。”   秦越一脸惊诧地就这样猝不及防撞进叶封怀里。   虽然只是身子半倾,借力抓住了他的手臂,却仍能感到叶封近在咫尺的呼吸。   仿佛时间停滞,秦烟和顾轻溪一时间都忘了言语。   “虽然你还有腿伤在身,但是我的肩膀……也没有好全。”随即,叶封有点无奈的不自然开口。   “……”   “有点重。”叶封轻哼了一声,皱眉道。   秦烟和顾轻溪这才想起两个人都是伤员,连忙上前一步扶稳了秦越。   明明站了一屋子的人,最后却只有叶封先扶住了秦越,连一直站在一边的杨护卫都不禁惶恐,这下秦将军的心情是不是更不好了?   他有些不安的打量秦越的神色,却见他已经一脸平静,看不出其他的情绪。   “多谢。”   半晌,秦越终于开口。   叶封朝他微点下头算作回应,便把目光掠向别处。   顾轻溪也看不出秦越的喜怒,连忙出来赔笑:“你看,我就跟你说这里扔的乱七八糟,你有腿伤就应该多当心嘛……没事吧?”   秦烟这才强行把自己刚刚一瞬间感受到的奇怪气氛暂且搁下,也担心的看一眼秦越衣袍下包扎得并不是很明显的腿:“哥,你刚刚没有碰到腿吧?还好吗?”   “无碍。”秦越摇头,就着秦烟的搀扶坐在杨护卫递过来的椅子上,便不再看叶封,而是对着顾轻溪继续道:“既然知道扔的乱七八糟会绊到人,就快点收拾干净。”   “好好好!”顾轻溪一听秦越的重点终于不放在催着他画地图上,应该是不生气了,忙不迭的就点头去收拾。   “然后收拾好了,快点搬出去。”   秦越凉凉的扔下第二句。   “什么??”   顾轻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秦烟也蓦地转头看着她的哥哥。   “既然听清楚了,就不要等我说第二遍。”   秦越面无表情。   “为什么啊?!我都已经把东西搬过来了,现在让我搬出去?”顾轻溪满脸是带着不甘的愤怒,好好的这家伙又无理取闹个什么劲?   “因为我要搬进来。”   什么?!   秦越这句话成功吸引了一屋子人的目光,秦烟瞠目结舌,什么时候哥哥说的话也像顾轻溪一样语出惊人了?   “……你搬进来干什么啊!!”顾轻溪有点遭不住秦越这几句话给他带来的打击,忍不住咆哮了,他忙里忙外收拾了半天,忽然就变成给他人坐享其成?!秦越突然这是走的哪一招来惩罚他??他到底想搞什么?!   “监工。”   此时被顾轻溪在心里骂了个遍的秦越却认真开口,然后再次把目光胶着在同样不解盯着他的叶封身上,下了最后定论:   “几日后,你的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到时还请记得兑现你来这里的承诺。”   秦越的眼底像一片深邃的海,只有嘴角微微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 第016章   秦越的话算是打消了顾轻溪最后一点念想。   “秦小烟你看看你哥哥!现在说翻脸就翻脸,说赶人就赶人,竟然还拿着上级的身份来压我?到底有没有人性啊……”   顾轻溪抱着他的宝贝棋盘和藏画,自兰亭书院搬出来后就一边走一边抱怨,简直听得秦烟耳朵都快起茧:“那有本事你再回去啊!”   “……”顾轻溪瞬间被噎住,他当然没本事再回去。   可是想想刚刚的秦越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用简单的几句话把他打发完以后,就差人把他的东西给搬了个一干二净……就连他退而求其次打算住在隔壁的要求都被无情驳回,兰亭书院那么多间房,给他一间住难道会少块肉?!   “你哥太不对劲了,真是脾气古怪!”顾轻溪心里憋着一口气,还是忍不住要再骂一句。   “我哥脾气古怪这是人尽皆知吧,你第一天认识他啊?”秦烟懒得理会他。   “我说的古怪是指他最近越发古怪了!”顾轻溪想了想,再次思忖着强调:“似乎就是叶少侠来了之后……就更喜怒无常了?”   秦烟一滞,片刻之后却瞪他一眼,若无其事道:“如果你是因为今天在我哥那里吃瘪才这样想,那么你最好以后不要提什么秦不悦啊!”   “……”这倒是他自己嘴欠理亏,无法反驳。   难道这秦越这小子就因为这个绰号故意在整他?真是记仇啊!   “说起来……姓顾的,”秦烟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一转,开始盯着顾轻溪怀疑:“你倒是挺擅长给人取外号的,既然你敢在私下叫我哥秦不悦,是不是也给我取过什么外号?”   秦夜叉!   仿佛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差点就破口而出,顾轻溪眉心一阵轻抽,死死闭紧了嘴巴,一脸绝不松口的视死如归。   “你那是什么表情?!”   “……安详……的表情。”顾轻溪咬定青山不放松。   “一定……有外号对不对?!你快点给我坦白承认!顾轻溪,否则吃我一记龙牙!”   “……梯云纵!”有人仙风道骨的形象毁矣。   是夜。   不管怎样,秦越竟真的在小竹楼里住了下来。   与挪个地方都要大费周章的顾轻溪不同,秦越只不过命人收拾完屋子,换了干净的床褥,略添东西后就歇下了。   兜兜转转,最终与他还是只有一墙之隔。   ……而且这个邻居,可比顾轻溪难应付的多。   叶封无奈叹了口气,把玩着手中的茶碗轻啜一口,还是毫无睡意。   窗外的月光透过竹枝照进屋里,斑斑驳驳投了一地的碎影,就像剪不断又理还乱的心绪。   于是叶封干脆站起身拉开门,出去看看月色也好。   夜晚的兰亭书院煞是幽静,此刻万籁俱寂,只有清风拂过竹叶的飒飒声,偶尔夹杂着几声虫鸣。   兰亭书院终于又恢复了平静,这也是秦越住在这里唯一带来的好处。白天的时候,还有不知情的浩气弟子“例行”来路过围观,被秦越发现了几次以后,竟然大手一挥直接下令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兰亭书院了。   毕竟他要住在这里,又有谁敢来打扰?叶封觉得浩气的弟子……包括那个位及指挥使的顾道长,都对秦越敬畏得很。   “怎么,睡不着?”   有人低低的声音传来,叶封意想不到秦越竟然也在回廊下,背倚着栏杆随性而坐,倒是略有些惊讶。   他整个人靠坐在那里,英挺俊朗的侧脸轮廓都隐没在暗影里,只是旁边的茶盘上摆了一壶酒,正在慢慢地啜饮。   “只是想出来看看月色。”叶封回答,转身就想散步回去。   “我在这里,就那么让你难以忍受吗?”   叶封一怔,停住了脚步。   秦越目若寒冰,声音里透着满满的戾气,叶封就算不回头也能感受得到。   “何来难以忍受这一说?我只是觉得,不该打扰秦将军的雅兴而已。”叶封被他这句话问得一头雾水,坦然答道。   “是吗?或许你还是觉得,相对于我,顾轻溪住在这里反而比较让你自在一点?”秦越并没有顺着他的话意,而是神色恹恹的,又饮下一杯酒。   ……可怕的洞察力。   虽然隐约被秦越觉察出他的想法,叶封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我独来独往惯了,只是比较习惯一个人住。”   “那么顾轻溪自作主张搬过来的时候,你好像也没有反对?”   叶封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晚的秦越有点依依不饶。   “是吗?”似乎是没等到叶封回答,秦越又问出一句。   “这里是落雁城。”叶封转身,那双犀利澄澈的眼睛不悦的盯住他:“就像迫不得已要留在这里一样,身为寄人篱下的俘虏,我有资格说反对吗?”   ……   秦越哑然,叶封的话,他竟一个字也接不上。   “夜深了,抱歉,我想先行回去休息了。”叶封做了结束语,就打定主意回房。   “那天是我言重了。”   秦越在他身后忽然开口。   叶封不解的看着他,不明白他意在何指。   “要你寄人篱下的话,我收回。”似乎这几个字对他来说无比艰难,秦越慢慢说完,没再看叶封,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廊外幽深的竹林。   ……   叶封反而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有点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才好。   “不管怎样,之前在河谷,你终究是帮过我,也救过我。虽然你我是对立阵营,但是我并没忘记这一点。”或许是酒意慢慢有点上头,声音也渐渐温软了下来,秦越的眼神变得有点悠远而飘忽。那日……也曾和他并肩作战,九死一生。唐翎的追命箭对准了他蓄势待发之时,不管出于怎样的考量,叶封还是极快的阻止了唐翎。   虽然秦越也想过,他是为了大局着想,但眼前却也会浮现出叶封就算在面对穷凶极恶的马贼之时,都有过的那点悲悯之情。   所以在那紧急的一念之间,他是不是……也下意识的,仅仅是不希望他死呢?   “所以,说那些话激你,是我计较了。”秦越重新把目光投回叶封身上,向他举杯:“愿意坐下来,一起喝杯酒吗?”   叶封久久静默不语。   大概是等到没有耐心,连手指都僵在半空中,秦越眼神黯了下去,嘴角自嘲的牵起一抹笑:“那便算了”。   反正这些话,对叶封来说也是可有可无的。   终究是他自讨没趣。   “也好。”   没想到,叶封却伸手接过了他的酒杯,修长的脖颈上喉结涌动,仰起头一口饮下。   “你的亲友们,其实也对我很好,并没有把我当俘虏。这两个字……也是我言重了,所以关于这一桩,姑且算是扯平吧。”叶封在围栏边坐下,虽然还是有些不自然的与秦越隔了些距离,但总算也没有转身回房。   也许是喝了酒的秦越跟平时有些不太一样,他这几句话,虽然还是带着一丝高傲,但对于这个人来说,就算只有这么几句能从他口中听到,也已经十分难得。既然他有心抱歉,叶封忽然也觉得自己也没有理由拒绝。   月色溶溶,清风寂寂,这样的夜色难得使人心情无端平静了下来。   秦越醉眼朦胧,看着叶封的眼神有些迷离,半晌终是展颜一笑:“那今晚,就只是就着这月色入酒,一起喝几杯吧。”   “也好。”叶封这句,听起来比上一句似乎要来得干脆一些。   就让烦恼先随风散去,纯粹为了眼前的美景,不再作他想罢。   今宵有酒今宵醉,此前种种暂且搁下,携一壶清风明月不回顾。 第017章   叶封一大早是被隔壁的喧闹声吵醒的。   其实他本就浅眠,但许是昨晚多喝了些酒的缘故,今早就睡得略沉了一些……直到听见隔壁有人进进出出的说话声。   ……是秦越那边传来的吧,原以为他来了兰亭书院住下,会少了很多闲杂人等的路过,看来也不尽然。   叶封揉揉额角起身,洗漱完毕之后甫一打开门,就发现差点跌进来两个人。   顾轻溪和小恒?   “你们……”   这又是在玩什么?叶封无奈。   “叶、叶少侠!哈哈……你起来了?”顾轻溪立马端正站姿,一脸堆笑。   “叶封哥哥早!”小恒倒是朝气十足。   “不需要解释一下?”叶封好整以暇,摆明不会轻易被岔开话题。   “没……”   “哦~就是轻溪哥哥说他想知道你和秦越大哥昨天住在一起有没有相敬如宾,会不会打起来又添新伤,所以一早很好奇就和我们一起来看看啦!”   “……你这小子真是一点也藏不住话啊!”顾轻溪一句“没有”还只说了一半,就被小恒一口气全卖了出来。   打起来?在旁人眼里,他和秦越果然是势同水火,一触即发的吗……叶封无奈默然,想起昨夜他竟和秦越一起月下对酌……倒有点恍如梦境。被这些人知道,更要当做了不起的大事来对待了,所以还是埋于心底的好。   “顾轻溪……小恒刚刚说了什么?什么相敬如宾?为什么每次都乱用成语?!”恰巧秦烟端着盘吃食经过,听到小恒杵在叶封房门口说的这句话,简直一阵头疼,要不是手里拿着满满的东西,她一定把这两个家伙揪回来了!   “……”   为什么这丫头出现的总是这么及时,非要在他欣赏美人的时候经过呢?   顾轻溪抽抽嘴角,他只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来看叶封啊!落雁城里常年就是那些个循规蹈矩的严肃面孔,看都看腻了。最近欣赏叶封就是他最大的乐趣,好不容易来了个这个新鲜的妙人儿,他想寻着点机会接近接近,怎么就那么坎坷呢?   顾轻溪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抱怨的时候,叶封却已经向秦烟略一点头,微笑道:“秦烟姑娘,早。”   “早啊!”秦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食盘,顺便就对叶封道:“还没吃早饭吧?要一起来……隔壁吃点吗?我拿了很多呢!”   去……隔壁?   “多谢,我想不必麻……”   “哎,叶封哥哥一起去吧!去吧!小恒也跟叶封哥哥一起吃早饭!”叶封刚想委婉拒绝秦烟的好意,就被小恒一把拉住衣袖,连拉带拽的往门外推。   “小恒,你不是早上才吃了一笼包子吗,怎么又……”顾轻溪嫌弃的看着小恒利用小孩子的优势讨好叶封,刚想提醒他,就被秦烟不动声色的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转脸就对上她那双狡黠的眸子,可惜她的嘴边却是一句低低的警告:“小孩子正在长身体,你管他要吃多少?你去厨房再多添一些碗筷过来。”   这个秦小烟简直偏心!凭什么小恒这样缠着叶封她就视若无睹,偏偏要来管他?   顾轻溪满心不服:“怎么又使唤我啊!难道不该谁吃谁去拿吗?”   秦烟无奈道:“你还真是计较……好吧,小恒,你们一起去。”   “嗯!叶封哥哥先去隔壁等着,小恒去帮你拿碗筷!”小恒把叶封推过去,就改拉着不情不愿的顾轻溪去厨房了。   叶封就这么在小恒的推就下进了隔壁,却发现秦越已经坐在桌旁边品茗边在和人说话,见他来了略有些惊讶,随即看了看他身后的秦烟,便换了一副了然的目光。   “早。”   他专注的盯住叶封,唇边是一抹浅淡的微笑,朗声道。   听起来心情挺不错的样子。   “……早。”大概是还有些不适应这样自然的开场白,叶封一时间神情有些怔忪,好像忽然之间,他们就变成这种晨起见面之后可以轻松打招呼的关系了吗?秦越对他的态度,似乎隐约好了许多。   不过没等他想太多,就有人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剑封寒?久仰,终于再次得见真人了。”   刚刚一直在和秦越说话的那人忽然转过身来,面上虽带着一丝礼貌的笑意,话语却冰冰凉凉,透着一种疏离冷漠之感。   此人着一身天青色勾边的云纹白袍,背后背了把青灰色的古琴,鬓发被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用柄玉梳发冠绾起。虽乍一看起来觉得风采高雅,气度翩翩,却有双冷清敏锐的眼睛,使人望之俨然。   “这位是天权坛指挥使,沈律之。”秦越简单介绍。   “……沈指挥。”叶封略一颔首,心里却还在意着这人刚刚说的“再次得见”是怎么回事,毕竟任他记忆力良好,也不曾有过与这位沈指挥见过面的印象。   沈律之好像看穿了叶封的迟疑,淡然开口解释道:“上次见到叶少侠时,沈某曾随送药大夫一起进去看过你,只是当时叶少侠尚且还在重伤昏迷中,所以你本人应该是毫无印象的。”   “原来如此。”叶封点头,心下却觉得此人敏锐的观察力一定不俗。   “沈某日前只匆匆见过叶少侠一面,就因接到任务未能顾上,不知叶少侠在我浩气待得可还习惯?”   “多谢,一切皆好,承蒙关照了。”叶封回道。   “这样便好。我原以为,叶少侠在恶人谷待得久了,会不太习惯我浩气这边的水土,既然叶少侠住得如此自在合心,那么就当沈某是多虑了。”沈律之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   叶封的眉心皱起。   如果连这句话里那么明显的嘲讽都没听出来,那他也太迟钝了:“多谢关心,不过是入乡随俗,合该如此。”   “入乡随俗吗?那由此可以看得出叶少侠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毕竟能弃暗投明的如此快,一定是个极聪明之人……”   “沈律之,你的话有些多了。”   秦越冷声打断他:“既然你的任务已完成,就回你自己的住处歇着吧。”   叶封脸色阴沉,心内虽然一阵不悦的情绪翻涌,但还是忍了下来,并没有去接沈律之的话。   “也好。毕竟这几日都在快马加鞭处理完……”沈律之对于秦越打发他的话似乎不甚在意,只是随意的接上说了一半,就得体的笑着看向叶封继续道:“枫湖据点的接任,确实有些乏了。”   叶封瞪住他,眼神剑光一般寒冷。   这个人是故意在激他,还是在试探?   枫湖是他们恶人谷刚失手于浩气的一处重要据点,他故意要带出这句话,分明是说与他听。   “沈律之,我说过,你可以先回去了。”秦越沉下脸,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碗,声音里已然带了不悦的命令。   “告辞。”   沈律之脸上的笑容却透着一抹意味深长,他向叶封略一拱手,心下已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在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和一旁有些僵硬站着的秦烟交换了一个眼神,秦烟却是不满的瞪一眼他,眼神里是明显的责怪。   ……这兄妹俩还真是一个鼻孔出气。   沈律之一怔,苦笑摇头,只得负手离开。   “叶封……你不要在意律之刚刚的话,他这个人脾气……一向如此。”秦烟有些抱歉的看了一眼叶封,边上前布菜边对叶封说。……总觉得好好的气氛都被律之给破坏了,叶封是不是就不愿再留下来与他们共进早餐了呢?早知如此,真不该答应……   “什么?沈冰块又说什么丧气话惹人了?他刚刚终于走了?可惜我一进屋还是能感觉到寒气入体!”   恰巧此时顾轻溪及时出现,秦烟松了口气。顾轻溪终于回来了,有他在好歹可以缓和一下僵硬的气氛。   “轻溪哥哥,为什么沈指挥会让你感觉到寒气入体啊?”小恒好奇地问。   顾轻溪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嫌弃道:“因为他的嘴向来讨嫌,一开口就会让人冰冻三尺。”   噗,秦烟终于第一个笑出了声。 第018章   秦烟的这声笑,总算打破了一室僵硬的气氛。   看来顾轻溪这张爱给人取绰号的嘴,有时候还是蛮有用的。然而秦烟在心里夸他不过片刻,就听顾轻溪又接着一脸好奇的向叶封问出一句:“所以沈冰块,刚刚都跟你说了什么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顾轻溪,想吃饭就少废话,不要再问来问去了好吗?再耽搁下去,饭菜都要凉掉了!大家快坐下来吃饭吧!”秦烟立即飞快的瞟了一眼叶封,把话题抢过来岔开救场。叶封到现在都不作一言……是不是真的生气了?秦烟甚至觉得,他下一句说不定就要说出“告辞”这种话了。   “没有关系。”   一直沉默不语的叶封却忽然开口了。   “我并没觉得沈指挥的话有何不妥,不用特别在意我,还是吃饭吧。”   叶封神色淡淡的坐下,看不出来有什么别的情绪,反而让其他人微微一愣。   秦越颇有些讶异的看了他一眼,随后便不动声色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既然他装作并不想在意的样子,那就随他去吧。   顾轻溪尴尬一笑,他刚刚接到秦烟给她的一记眼刀,很清楚自己再问下去恐怕又要遭殃了,连忙附和着一起坐下来:“吃饭吃饭!”   为什么他有种吃个早饭都要战战兢兢的感觉呢?!到底是在秦不悦这家伙旁边吃饭压力太大,还是沈冰块遗留下来的寒气还没有完全化解?所以他越发觉得,老是跟落雁城里的这些人在一起太没意思了,板正又严肃,脾气还古怪,下次还是要单独寻个机会和叶封在一起吃饭比较有趣。   秦烟长舒一口气,不管怎样,虽然律之的话针对性太明显,她也完全可以感觉到叶封的隐忍的怒气了,但叶封最终还是给了自己这个面子,并没有转身就走……这已经表示叶封对他们迈出了挺大一步了吧?   “叶封哥哥,所以沈指挥到底说了什么不妥的话呀?为什么你们都怪怪的?”   秦烟差点吐血,一个筷子没拿稳就要掉到地上,她及时阻止了顾轻溪,却又算漏了小恒……   “食不言,寝不语。”秦越话音落下间,一只包子已经塞到了小恒口中,被突然塞了一整只包子只得呜呜叫着的小恒不满极了,才要抗议就看到秦越轻咳了一声,斜睨他一眼算作警告。   呜呜呜……今天的包子实在吃的有点太多了吧……   叶封看在眼里,却有些无奈叹气。   这顿早饭,终究还是吃得太不自在了。   自己忽然就变成了众人关心的焦点,一时之间大家都在避免提及刚刚沈律之那些冷嘲热讽的话……又好像把他拉回了恶人谷和浩气盟本就是对立关系的重点。而他现在却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早饭,大概多少有点不正常。   其实叶封认为,虽然沈律之那些话是故意针对他试探,但站在对方的角度,就算他被人怀疑也并无不妥。   这几天以来,他都很感激秦烟的率真,顾轻溪的友好,小恒的亲近,以及……秦越渐渐愿意给予他的一点包容。   但作为一个初来乍到浩气的恶人谷弟子,他凭什么去要求每一个人都相信他呢?被质疑的眼光包围,其实叶封早就习惯了。如果易地而处,他也会谨慎对之。所以沈律之的试探,虽然让他不悦,却也可以理解。   但是他们好像……有点太在意了,反而让他无所适从。   不过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融化,因为他们的真诚对待,让他即使身在浩气,也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这人的亲友……其实都是挺好的人。如果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对立阵营,应该也会成为朋友吧。   叶封看了一眼秦越,便低下头去专心吃着自己的早饭,不再做他想。   秦烟这顿饭吃得极其不爽。   不仅不爽,而且食物都烦闷的挤压在胃里,简直就要发飙。   她收拾完以后就匆匆去往烟雨居舍,果然就如她所料的抓到了正在闲散看书的沈律之。   作为破坏了今早气氛的始作俑者,他倒是悠哉的支着脑袋斜倚在凉亭下,在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简直是看了就让人生气!   秦烟一把夺过他的书,怒目而视道:“沈律之,你今天早上为什么要说那番话来激叶封?如果早知道你要说这些咄咄逼人的话,我根本不会答应带叶封过来让你试探。你昨天回来的时候,我们不是商量好了,要我寻个机会带叶封给你一见……你不会上来就先入为主就断定他是狡诈之人吗?……可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却一定要句句踩在他的底线上故意嘲讽,这算什么试探,你根本就是故意在激怒他啊……!”   说实话,如果一定要追究所有的不爽源于何处,那就是她有种被沈律之利用的感觉。   她能觉察到叶封今早的尴尬与怒意,这些难听的话,叶封本不必隐忍……但是为了不拂她亲自邀请的面子,所以他最终也没说什么。   她甚至叫上了小恒,就是未免叶封推辞,至少有他可以在一旁死缠烂打。把叶封带到隔壁去,多少是有了些他们之间的算计……但是沈律之说的那些话,却在她意料之外,实在让她觉得对叶封有所愧疚。   前几日,他还认真的收下她的那把断剑,郑重的答应了她的请求。   而今天的难堪,却是自己带来给他的……   “秦烟大小姐。”沈律之有些无奈的打断秦烟,随即脸上又恢复了往日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所谓试探,我当然是要故意要激怒他。”   “什么?”秦烟倒是愣住了。   “想要试探一个人的品性如何,当然要看他遇事的隐忍程度和耐心。为什么你们就如此相信叶封这个人,放心的让他留在浩气盟?别忘了,纵使他是我们需要的铸剑高手又如何?我更关心的是……”沈律之的目光虽然变得严肃而犀利:“他可是来自于恶人谷。”   “你……到底想说什么?”   “立场不同,我不信他。并且我也不觉得,他会安心留下来帮我们提炼珍贵的寒星陨铁。秦越这笔交易,本来就是在赌。一个素未接触过的恶人,你们对他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沈律之缓缓道来,冷静的看着秦烟。   “可是我有和叶封相处过啊!叶封虽是恶人……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相反,我觉得他很君子,也很仗义,他很重承诺,是一个可以相信的人。”秦烟反驳,她知道沈律之这个人一向心思缜密,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但她并不能认同沈律之对叶封的看法。即使沈律之的想法……也代表了浩气盟中许多对叶封持着怀疑态度的人,但她还是坚持,叶封是可以信赖的。   “哦?你们都和他相处了几日,就能如此做担保?在我看来,作为一个恶人,他能在我们这儿入乡随俗的如此之快,确实是挺不简单。”沈律之凉凉的嘲讽道。   “叶封从来就没有什么入乡随俗。”秦烟却意外的没有搭理他的嘲讽,而是认真的回想起那天重伤醒来的叶封,仍要挺直了脊背倔强的跟她说清楚自己的立场:“因为从他醒来的那一天起,他就明明白白和我说过,他虽然感激我的照顾,但是希望我们能记清楚一点,他只是答应亲自提炼寒星陨铁,而不是入了浩气,他永远是恶人谷的弟子,绝不会改变。”   如果说从什么时候起,对叶封开始有了一丝欣赏和敬佩,应该就是他说出那句话以后。   有种不会因身处境遇如何而改变自身的立场的东西,谓之气节。   那样一个有气节的人,是不屑于假意逢迎于他们之间,故意委曲求全,再静待某天伺机而动的。   她真的愿意相信,叶封之所以会留下来,只是因为承诺。   沈律之听了秦烟的话,似是有些触动,但态度上仍有所保留:“也许是我与他接触不深,所以我只能试探出他是一个懂得隐忍的聪明人。但我不会收回我的怀疑……”   他从秦烟手中拿过自己的书,起身正色道:“所以我仍会盯着他,一旦证实我的猜测……”   沈律之的眼神变得锐利阴鸷起来:“那么落雁城里……也绝容不下他。”   叶封到底是怎样的人,他现在并不想多做评价,更不会轻易的相信他。   好在有一个月的时日,就让这个人……留给时间去考量。 第019章   在浩气修养了一些时日,今天是该开炉铸剑的日子了。   不过叶封今晨却特意起得很早,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用绸布裹得很好的包袱,就背上它,踏着微亮的晨色去往落雁城的百艺坊。   如果可以,叶封想尽量趁人少的时候先去查看一下,以便日后开炉铸剑。   他想起那日秦烟郑重地把那把断掉的玉清玄明交付与他的时候,曾带着哀求的目光对他说:“这把断剑……其实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念想,可不可以拜托你,尽量帮我保密?”   虽然秦烟并不想道明这其中的缘由,但叶封向来也不爱过问他人隐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她把剑放心交予自己,那么他就只要负责重新铸熔这把断剑就好。   因为秦烟昨天就曾帮他打点过,所以拿着腰牌的叶封一路还算畅通无阻,直到行至百艺坊前就看见了高高矗立着的剑炉。   浩气不愧为实力雄厚的江湖联盟组织,因为背后有了各大门派的支持,所以就算是一个铸造坊也建得如此井井有条,陈设壮观。   叶封围着大大小小的剑炉走了一圈,随手敲了敲炉壁,很快便发现了问题。   他足尖一点跃上炉口,居高临下的看了看炉壁内里,心中已经了然。   看来浩气所用的,还是隋末唐初的冶炼方法,但是并没有加以改进。冶铁炉建造的都不对,也难怪他们提炼不出寒星陨铁。   叶封低头看了一眼西北角摆放整齐的大堆原料,不由得心生羡慕。由于据点的接连丢失,恶人谷材料正缺乏的捉襟见肘,那日他在黑戈壁悄悄潜入浩气的领地查看矿藏,原本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如果不是遇上了秦越。   叶封无奈叹气。   此后的事端,种种皆因那时而起,仿佛天有注定一般。   彼时他竟站在浩气的铸造坊内,面对着丰富的矿铁材料,实在是忍不住有些感慨。   “你就是秦将军带回来的那个铸剑师叶封?”   叶封正思索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听到剑炉下有人问出那么一句,于是便低头看过去——只见一个满脸胡子,身板看着却很硬朗的老汉正一脸不悦的盯着他,方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站在炉口上略有些失礼了,于是连忙一跃而下,抱拳道:“晚辈叶封,刚才只是在查看剑炉构造,多有打扰,还请包涵。”   “礼数倒是周全,不过我一个打铁的粗人,不跟你讲究这个!小子,你看起来细皮嫩肉的……真的就是那个铸剑高手,叶封?”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起叶封来,看着他清瘦的身板连连摇头,似乎是怀疑叶封话里的真实性。   叶封无奈苦笑,却并不在意。自他小有名气以后,多少人见了他本尊都是抱着这么一副怀疑态度,他早就习以为常:“高手不过是过誉,只因对铸造一事上多有倾注,所以略有所成罢了。晚辈的确是叶封,敢问前辈是……”   “我看你这个样子……说不定江湖传言还真是过誉。老夫是落雁城铸造坊里的锻造管事,白烈。你刚刚鬼鬼祟祟的只身站在我冶铁炉上在看些什么?”这位叫做白烈的锻造管事对叶封还是没什么好印象,就算这小子真的是叶封,看他这样……说不定也是浪得虚名。   什么一剑封寒?他常年只知道待在剑庐专心打铁,这些事都只是听说,可从来没见过那把剑有多了不起。   谁知道是不是江湖上以讹传讹,把这个叶封传得太出神入化了?   只因为打造出了一把难得的名剑就少年成材,声名鹊起,说不定啊,这好运都是白捡来的。   毕竟铸剑之事,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有人锻造一辈子的剑,都无缘打造出一把稀世名剑;有人碰巧机缘巧合,可能这辈子也就得缘于那一把罢了。   “白前辈,既然您是坊里的管事,那么在叶封提炼陨铁期间,还望多多指教。”叶封并不想理会这位白管事的轻视,反正他只是来完成自己的任务,如果没有必要,只想快点开炉熔炼,懒得与人多做口舌之争:“还有,晚辈刚刚并没有鬼鬼祟祟,只是在查看剑炉构造有何需要改进之处。”   “改进?!”白管事的浓眉皱起,声音里带着惊诧的怒意:“谁告诉你这些剑炉需要改进了?”   “自然是剑炉本身。”叶封淡然回答:“这些剑炉虽然建造时间已久,但是用材不对,构造也略有不妥,晚辈的建议是——至少有半数以上,要拆掉重建。”   “拆掉?!小子,你凭什么这么说?”   白烈是铸造坊的总管事,活到这个年纪,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管事,但是在落雁城里却德高望重,很是受人敬仰。不过他性格一向又激烈暴躁,此刻一听叶封说他的剑炉用材和构造都不对,还要拆掉重建,不禁勃然大怒。他以为他是谁?!不过是一个年轻气盛、口出狂言的小子,他锻出第一把刀的时候,这小子肯定都还没出生,凭什么质疑他的经验和阅历?!   “因为那处坍塌掉的化铁炉。”叶封眼光犀利,状似无意的往东北角一指。   白管事心中似有一惊,不禁随着叶封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边原有七个剑庐的位置,却有些突兀的少了一个,虽然断裂的残墟已经清除干净,但地上留下的焦黑色圆圈,明显就是化铁炉长期焚烧留下来的痕迹。   “如果晚辈没有猜错,那座化铁炉,应该是你们之前尝试熔炼寒星陨铁的时候,损坏掉的吧。”   叶封淡淡说完,等着白管事解释,可他却在此刻噤声了。   “寒星陨铁的熔点奇高,绝不是这种普通和沙黏土建造的化铁炉所能承受的高温,所以它爆掉也属正常。”   这个叶封句句分析的直中要害,仿佛亲眼看见了他们的失败一样,令白管事有些心虚,看来他还真的懂得不少……   但因了自己是浩气的铸造坊管事,此刻就这么被一个恶人谷的年轻铸剑师指点,白管事心中顿觉失了面子,略有不服:“就算你猜对了,那又怎样?普通的化铁炉就像你说的,无法承受寒星陨铁熔炼时的高温,难道你能有更好的办法造一个不会爆掉的化铁炉?”   “所以才需要拆掉一半以上,重新建造。这可能,是个有些大的工程。凭晚辈一己之力,自是不容易建造,所以还请白管事调动手下工匠,一起来协助叶封。”   “协助?在你准备大张旗鼓折腾我们之前,总要告诉我,你打算用什么方法重新建造这些剑炉吧?难道凭你一句话,我们就得都听你的白忙活?”   这个白管事的确难缠……   叶封叹了声气,只得慢慢认真道来:“剑炉重建的意义,在于改进耐火材料。所以,须得正常的提高炉温,才能延长炼炉的使用寿命。耐火材料不仅要耐高温,而且还须抗铁水冲蚀,热流侵击。而普通的细黏土和粗沙粒组合的耐火材料虽然足以应付大多数的熔铁……但是要想熔炼寒星陨铁,还要加入一些特殊材料,如瓶砂、白墡、炭屑,辅以麦穗和泥,以求筑造结实。并且……还要拔高炉身,至少三尺。”   白管事听得有些神情微愣,似乎是在琢磨叶封话里的门道,半晌才略带质疑的问出最关键的一句:“虽然你说得似乎头头是道,但是重造剑炉毕竟损耗不少,如果依你之言仍然失败了,这个后果你要如何来担?”   叶封微笑,眼神里却透着满满的自信:“那便任由你们秦将军处置。”   秦越既肯以一座城池来换他一试,那他本应竭尽所能,定然不让他折损了这份价值。 第020章   午后,秦越刚从演武场练兵回来,就听到了杨护卫向他禀报关于叶封建议改造剑炉的事。   “秦将军……以为如何?”   杨护卫见秦越只是听了半天,却不作一言,有点揣摩不透他的意思,只好小心翼翼地问。   秦越思忖了一会,便点头道:“既然选择信任他,改造剑炉一事便由他做主。吩咐下去,让铸造坊全力配合,务必在一月之内协助他熔炼出寒星陨铁。”   “是。不过……秦将军真的就把铸造坊完全交给叶少侠?”杨护卫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下秦越。   “熔炼寒星陨铁是一件大事,若事成,利在我方。难道我不把它交给叶封,还有别的知晓方法的人吗?”秦越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一丝威严和不容置疑。   “何况,你刚刚不是也说过,这件事,即使是铸造坊管事白烈也无异议吗?”   秦越言下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   ……觉得自己瞬间又问了废话,有点多此一举的杨护卫略有些尴尬,只好继续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叶封……   秦越在心里念起这个名字,嘴角也不禁带了抹微笑。   看来他真的挺有些本事,竟然能让年高德劭的白管事也首肯,要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老难缠,一向脾气不大好。   寒星陨铁交给他,定会在他手下大放异彩吧。   秦越正这么想着,却见秦烟拉了叶封的衣袖正走进屋来。   忽然得见到脑内真人,秦越却不自然的轻咳一声,引得两人有些面面相觑。   “哥,刚刚我碰见了李大夫要来给你例行看腿,正好我从铸造坊把叶封一起带回来了。他忙了快一整天,正好也让李大夫一起给他看看肩伤。”秦烟说着,把身后的李大夫也让进屋来,又让叶封坐下,颇有些无奈道:“说起来……你们两个在这一点上还真的有点像。李大夫今早来找你们俩,都凑巧扑了个空。说是你一大早就和杨护卫一起去了演武场看操练,而叶封……也早去了锻造坊去看剑炉……”   秦烟叹气:“你们两个……到底还是伤没好全吧,要不要那么拼?”   叶封似乎是被秦烟拉着才进来的,此刻神情略有些怔忪:“我的伤……没什么大不了,劳秦烟姑娘记挂了。”   “伤口有没有长好,还是让我为你看看再做定论吧。”李大夫倒是很尽他医家本分,顺着秦烟的话劝解道。   叶封不好拒绝他们的好意,只好解开领口,让李大夫查看他的肩伤。   目光不小心触及到秦越,却见他正蹙眉看着自己,蓦地感到有些不自然,便偏过头去有点无所适从。   “叶少侠伤口长得还算尚可,但是你原本的旧箭伤就极深,伤到了肋骨……”   秦越眼神一黯,薄薄的唇线抿起。   “再加上还没长好就又承了一道鞭伤,所以反反复复愈合的总是有些慢,这个伤疤应该也会留下来了。药还是要每天服用,叶少侠自当谨记。”李大夫查看完毕,便对叶封叮嘱。   “留下一点疤痕对男子而言又无妨,只是为了伤口能愈合快一点不碍正事,叶封定然谨记李大夫医嘱,多谢了。”叶封拉好领口,感激道。   “秦将军,让我为你看看腿伤吧。”李大夫打开药箱,转身打算继续为秦越换药。   秦越却不知道在皱着眉出什么神,没什么反应的样子。   “秦将军?”   “哥?”秦烟也推了推他的肩膀,才见秦越回过神来:“嗯,有劳李大夫了。”   说完便不再言语,一时间屋内除了李大夫在检查伤口,竟有些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突然行至门口停下了,是沈律之的声音有些急躁的在门外响起:“听说——李大夫在此是吗?”   自从叶封搬过来,总感觉兰亭书院每天是越发热闹了。   秦越扶额,却也听出了沈律之话里的急躁:“律之?进来。”   沈律之急步跨进屋来,众人却一愣,因为他的手上,还抱着一个昏迷的女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秦烟迎上去问。   “……”   “这件事说来话长!反正都怪沈冰……律之他太没同情心!人家小姑娘可怜兮兮差点被他的马踩死……”顾轻溪也在他身后跟了进来,一边谴责沈律之,一边帮着他把小姑娘放平在榻上喋喋不休,谁知沈律之皱眉瞥过他一个眼刀,顾轻溪只好噤声。   “李大夫,你还是先给他们看看人吧。”秦越出言提醒。   “好。”李大夫也不含糊,于是赶忙去看那个昏迷的小姑娘。   这是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穿着一身普通人家样式的青色布衣,有些破旧,瘦瘦弱弱的样子。头顶扎着一对垂耳双髻,脸蛋的轮廓倒是圆圆的很可爱,只是有些灰尘扑扑。   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啊。   叶封也站起身来,看了看榻上躺着的小姑娘。   只见李大夫翻了翻她的眼白,又细细诊过脉,略一沉吟才道:“从脉象上看应该没什么内伤……只是她的手臂和腿部看起来似乎都有擦伤,或许是摔到过哪里?”   沈律之眉头深锁,只是盯着这位小姑娘不发一语。   “我想,具体情况还是等这位小姑娘醒来后,再询问她一遍还有哪里会痛才比较好确认。不过这些身体上的皮外擦伤是难免要先敷上药膏了,待我回去拿药,还要烦劳秦都尉你帮这位小姑娘上一下药。”李大夫垂首下了结论。   “好,这个我来负责。”秦烟点头应下。   于是李大夫便匆匆离开了。   “现在可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吧?”秦越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众人的沉默。   可沈律之还是没有开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这个人真是闷死别人不偿命……”顾轻溪终于忍不住了,这回是秦越要问的,既然沈律之自己不愿意说,那就只好由他代劳。   “这件事明明就是沈律之他自己太冷血做错了啊!是这样的……今天中午我们途经南屏山脚下救了一个溺水的小姑娘,就是她。”顾轻溪眼光一瞟,指指榻上的小女孩继续道:“问了几句以后才知道这小姑娘是被流寇追杀才跳了河,幸好遇上了我们。无非就是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又万分感激,想跟着我们一起投入浩气,沈律之这家伙却嫌弃人家不肯收留累赘呗,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去追马跟他,差点一个没拦住被他的马踩到……滚下了山坡。”   顾轻溪说完一耸肩,表示后来的事情就是你们亲眼所见的这样了。   “……”秦越倒不知一时之间说什么了。   “这件事,我有责任。”沈律之从进屋后就一直沉默,此刻却终于开口说话了:“所以我会带她回烟雨居舍,等她的伤养好再说。”   “你……?”细心的秦烟略带迟疑的打断他:“你毕竟是个男子……有点不太方便吧。你们还是交给我吧,正好我帮她换药,照料她也方便……既然她后来的伤是因为……”   秦烟偷偷看了沈律之一眼,怕又戳到他难言的愧疚之处,话锋一转:“由我来照顾也是一样的。还有什么……等这个小姑娘醒了以后再问问她也不迟。”   “那便先如此吧。”   沈律之点头应允,目光却还是放在了榻上陷入昏迷的那个小姑娘身上,有些复杂难耐。   ……捉摸不透。这孩子……到底哪来那么大的执着和勇气。   沈律之难得的,心绪陷入了一阵烦乱。 第021章   沈律之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叫小雁。   其实秦烟把她带回去没多久之后,小雁就昏昏沉沉醒了过来。   只是人还依然怯生生的,如一头受惊的小鹿,只是睁着大眼睛打量着秦烟,半天才回她一句话。   从她的口中,秦烟也问到了一些话,基本上与顾轻溪说的并无二致。   “你家中……真的再没亲人了吗?”秦烟一边给她喂药,一边小心翼翼的问。   小雁低下头去,眼睛里有泪光闪动:“我们一家本就是外地人,爹爹本是安分守己的打铁匠,谁知道昨日来了一伙流寇,一定要抢走爹爹锻的刀,爹爹不给……他们就杀了……呜……娘死前拖着他们,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没事了,别哭,不要说了。”秦烟看小雁哭得伤心,忍不住自己也有点心酸,连忙拍抚着她的背,柔柔的劝慰。   一日间就忽然丧了双亲,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恍惚间似乎想到了什么,秦烟看她的眼神中怜悯更甚。   “沈……指挥?”   门外忽然响起叶封的声音。   秦烟诧异地走出内室,才发现叶封来了。只是他旁边的沈律之更奇怪,僵着一张脸在门外也不知道来了多久,只是一只手扣着门框默默地站着,也没有进屋来,估计没想到凑巧被叶封给碰上,面上略有一丝尴尬。   “你们……”   “咳。”叶封轻咳,眼神掠向自己手中那个长长的包裹。   秦烟瞬间就了然了叶封的意思,于是便不动声色的压下神色,转而看向沈律之:“律之,你有事吗?”   沈律之敛下眉目,只好跨进屋来:“我……来看一下她。”   说完便拂袖在案几上放下了一瓶药膏:“这瓶药膏是之前白真从南疆带回来的,对跌打损伤见效都很快。”   可是他的目光却只匆匆扫了一眼小雁,就转身欲走。   “律之……”   “谢谢……沈哥哥。”   秦烟刚想开口留他,就听见了小雁在他身后轻轻的道谢。   沈律之背影一滞,却只留下一句:“你好好养伤吧。”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个人啊……   秦烟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面冷心热,明明心有愧疚却不愿说,别别扭扭的送完药就走,完完全全就是沈律之的性格。   “小雁,不要在意,这个沈律之大哥哥其实人很好,只是有点严肃……你可以当他是纸老虎。”秦烟把那瓶药塞在小雁手中,笑着哄她。   “小雁知道沈哥哥人很好啊,因为小雁的命就是沈哥哥他们救的呢。”小雁一脸天真的点头,丝毫不介意的模样。   这小姑娘还真可爱啊。   不过……刚刚她有提到过,自己的爹爹是个打铁匠?   秦烟看一眼叶封,笑着对小雁继续道:“说起来还真是巧呢,这位叶封哥哥,也精于铸造,而且是个高手呢!”   叶封微笑向小雁点头。   “真的吗……”小雁看着叶封,眼里是满满的崇拜:“那么小雁以后可不可以去看看叶封哥哥?”   “嗯……可以。”叶封应下,不过转念一想……其实他也是寄人篱下呢。   这个小姑娘看他的目光多了些迫切,似乎是万分期待的样子。   大概是想从他这里找回点什么寄托吧。   “小雁,你吃了药还是早点休息吧,晚一点我再来看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下,不要再难过了。”秦烟照顾着小雁躺下,又给她掖上被角,温柔道。   “嗯。”小雁乖乖阖上眼睛,安稳睡去了。   秦烟这才把叶封引到屋后的长廊下,她知道叶封是来找她谈关于铸剑的事,刚刚好在沈律之心绪都在小雁身上,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可是铸剑的过程出了什么问题?”秦烟担心道。   “没有。”叶封摇头,他打开那个长长的包裹,露出一截陶土色的剑范,有点迟疑道:“玉清玄明的剑范我已制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一处细节需要问过秦烟姑娘。”   “怎么了?”   “这把剑的剑柄处略有磨损……但是看原先的痕迹,似乎是有刻了一个字……我仔细辨认,还是有些猜不出。为了能尽量毫无差错的还原这把剑,还要请问秦烟姑娘,可知道这把剑上,原先刻的是何字?”   秦烟一怔,眼神黯了下去。   “原先是什么字……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叶封抬头看她,发现秦烟面上带着淡淡的哀伤,却又不知道怎么劝解她。   “那便……不刻字了?”叶封试探着问。   “……不然,还是为我刻一个云字吧。云雾的云。”秦烟沉默了一会,低声回答。   “好。”叶封也不多问,只是点头记下。   “叶封,真的很谢谢你。”秦烟细细抚过那截剑范,纹路精细,巧夺天工,可以想象得出宝剑重新铸熔之后,是怎样的神采。   叶封刚想开口,秦烟却继续道:“其实……我很孤独。在浩气中长大,从小陪着我的,就只是演武场日复一日的操练声。”她的眼神渐渐有些放空,像是陷入了过去回忆中:“因为自幼失去父母,所以我很没有安全感……我总是喜欢跟着哥哥,他在哪儿,我就去哪儿。今天我看到小雁那个怯生生的样子,哭得伤心,也不免有些难过。曾经我也是在她这样无忧无虑的年纪……忽然就失去了一切。十二岁那一年,我们秦家,忽然陷入一桩涉及谋反的案子,几乎满门被抄。我和哥哥被管家伯伯用他自己的子女换下,苟且逃了下来。然而在这世上,我们从此举目无亲了。”   叶封看秦烟的眼中带了些怜惜,但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此刻的秦烟。   他深知,毕竟所谓隐伤,自己揭开是最疼。   “哥哥也只比我大了一岁,但是从那时起,他便用整个肩膀,支撑住了我。他带着我逃亡,带着我投入浩气。他渐渐少言寡语,却用自己的办法查到了那桩谋反案子的背后,是一个父亲曾信任看重的幕僚栽赃了他。整整十年,他还是为父亲翻案了。重回秦将军府的那一天,哥哥带着我,在大门口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那日……我也曾像小雁这样哭得泣不成声,后来哭着哭着,哥哥抱着我,也放声大哭起来。多少个逃亡的日夜,几次哥哥带着我死里逃生,我们都咬紧牙关,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秦烟静静的,好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因为父亲曾教导过我们,将门子女,只流血,不流泪。只要活在世上一日,当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守家国,保四方。”   “而他自己……却落得被人陷害,家破人亡的下场,甚至尸骨都无处安葬。”   “叛逆谋反的罪名,是要被挫骨扬灰的。”   “多年后我们终于又堂堂正正地站在破败的将军府前,却连爹娘的坟墓都无处祭拜……纵使现在满身荣耀归来,但有些痛……此生是再也越不过去了。哥哥不再轻易相信别人,我也总是觉得缺乏安全感。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哥哥一个人真心护着我了。”秦烟低头凝视着那把剑,眼中浓浓的哀伤终于化开成一缕柔情:“这把剑,真的对我很重要。它承着我除了哥哥以外,所有的勇气。但我却没想到过,有朝一日,这把断剑会在你的手中得以复原。”   她认真的看着叶封,诚恳道:“不论你是怎样的境况之下来到浩气,当你点头告诉我,愿意为我将这把剑重铸的时候,我从未如此庆幸过,哥哥把你带回来。虽然因了身边无父无母,哥哥一向对我极好。但有些心事……也是他不曾注意到的。这把剑,一度是我心底最重的事。虽然因为托你帮忙,才告知你关于这把剑的存在……但叶封,我真的……万分感激你。”   “谢谢你愿意帮我复原这把剑,谢谢你答应我守口如瓶。”   她也不知道今日为什么对着叶封说出这些话,或许是听到小雁遭遇的悲惨身世有点感同身受;或许是长久以来有些事埋藏在心底,憋闷得难受。即使知道不该交浅言深……但她却觉得,相较于对着一众亲友吐露的难言,跟叶封倾诉反而比较没有负担。   而叶封却意外的沉默了。他垂下眼睫,遮住了全部的神色。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秦烟,毕竟已事过多年。   生而为人,谁能不苦。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人冷峻的眉眼,原来他背负过的……也不比他少。   秦越的身世,他也曾听闻商陆他们提起过,但是传言总是三言两句淡淡,总抵不过每个人亲身经历过的鲜血淋漓。   心中不禁对他有了一丝异样的情绪渐渐升起,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良久,叶封的唇边终于落下轻不可闻的一声叹。 第022章   顾轻溪最近越发觉得秦烟和叶封关系好的不一般。   他这么暗戳戳的在秦越屋里说与他听的时候,秦越一口茶没咽下,蓦地被呛到,咳了好几声。   “顾轻溪……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越皱眉,他总觉得顾轻溪接下来的话隐隐约约会戳中他某个纠结的心绪。   “我看你妹妹秦小烟……说不定和叶封两个人……有点不一般的意思。”顾轻溪脸上带着一缕丧气,半晌终于憋出那么一句。   ……   秦越的心口一阵堵,他有些不耐烦地道:“你最近是不是又闲了下来?整日没有事做去胡乱猜测些什么?”   “我哪有胡乱猜测!这两天叶封早早就去剑炉不知道忙些什么……明明寒星陨铁的化铁炉还没建造好嘛,但是却说是帮秦烟一个小忙,有点东西要做……秦小烟那家伙也日日跟他一起去,我不过凑巧想去看一眼,瞧瞧他们在做什么东西,就被你妹子推推搡搡的赶回来,一副见了我就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模样,这样还叫没有问题?”   “……”秦越的眉头越发深锁。   可顾轻溪却像没注意到似的还在给他分析:“你说……如果叶封真的能离开恶人谷一直待在我们浩气,倒也能和秦小烟成其好事,可问题是……如果叶封半个月后还是要回到恶人谷,再见面该如何与她相对?我是担心你妹子别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落得自己平白虐心啊,啧。”   ……   “……顾轻溪。”   “啊?”   “上次枫湖的地形图你画完了吗?”秦越沉声问。   “早画完了啊,我不是让人呈给你了,难道你没看?”顾轻溪想到这个就一阵不满。   “很好。那就再去把金门的地图也画一份,标注好给我。”   “什么?!秦不悦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顾轻溪哀嚎,也顾不得会不会惹秦越生气了,这个人真的没有地图收藏癖吗?在这种非战期间没事老让他一遍又一遍的画这么多地形图做什么啊!   “明天日落之前交上来,别的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秦越以指扣了下桌面,宣告了顾轻溪再无反驳的机会。   如果这家伙非要叫自己秦不悦,那么“顾添堵”给他,也合适的很。   秦越不再理会对着他埋怨不满的顾轻溪,而是眼神远远掠向了门外,有了些自己的计较。   傍晚,铸造坊。   重建剑炉的工匠都陆陆续续走光了,只剩下叶封和白管事继续查看着留下来的泥坯。   “我看明日再次加固以后,待几日后自然风干,便可以进行初次试用。”白管事仰头看了看刚建成的化铁炉,神情颇有些愉悦道。   “嗯。白管事辛苦了,我想只要今夜不下雨,应该也无大碍,您可以先行回去休息了。”叶封点头。   白烈看向叶封的眼神已经没有当初的那么不屑一顾,倒是多了些赞赏:“那好,剩下的便交给你查看,老夫先回去了。”   “恕晚辈不送了。”叶封拱手,目送着白管事走下山去。   白天喧闹了一整天的铸造坊,终于在此刻全部静寂了下来。   夕阳在青山顶上只余下最后一抹残红,渐渐连成了天边的一片晚霞如锦。   叶封不禁有些贪看,目光放得悠远而绵长。   不知不觉在浩气已经待了十几日。   当初他以为难熬的时间,却也……这样飞快地度过了。   当初他以为难以接受的那些浩气中人,却也能渐渐和他们如朋友般和平共处。   其实心内不是没有过纠结和怀疑的。   叶封,你现在这样,到底算什么呢?   如果之后回去了恶人谷,那么终有一天还是会和他们兵戎相向,那么至少秦越秦烟这些人……他还能以剑相对吗?   找不到……答案。   叶封沉沉地叹气,毕竟他在浩气被礼遇有加的日子……和他当初预想的已经截然相反。   无论先前和他们是不是对立的关系,但做人总要知道知恩图报。   他也知道时间越久,心中的这份纠结会愈发加深,为了不留太多牵绊,他理应认真做好剑炉这边的事,尽快帮他们熔炼出寒星陨铁。   那也是唯一能偿还给他的承诺。   叶封思索了片刻,便转身回去,想趁着没人先把秦烟的剑范再打磨一遍。   结果就看到秦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铸造台前,一只胳膊肘下以木杖支撑着,见他回过头来,目光有点不自然的错开,让人捉摸不透。   “你……”叶封没想到秦越会突然有兴致来铸造坊,还是在这个掌灯时分。   “刚来不久,看你不知道在想什么如此专注,就没有打扰。剑炉这边,就快完工了吗?”秦越淡淡的解释。   天色昏暗,叶封也没有注意到他眼底的那抹深邃,只是颔首道:“嗯。已经差不多了。待试炼完成之后,就可以开始熔炼寒星陨铁了。最快七日以后便可得知结果。”   秦越眉心一皱,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期待:“你可有把握?”   “在没有熔炼出来之前,我也无法确保万无一失。但九成把握,还是有的。”叶封思忖了一下,认真回答。   “嗯。”秦越应了声,却并不怎么满意的样子。   他看了眼叶封,似乎是在想些什么,沉默了一会方才开口道:“阿烟今日没有来过?”   叶封微怔,对他突然岔开的话题有些不解:“早上来过,之后便没见着她了。怎么?”   “无事。”秦越摇头,片刻之后却又有些纠结难言的补上一句:“你们最近……似乎走得挺近?”   ……   瞬间明白出秦越话里的意思,叶封此刻颇有些无奈。   终于明白最近这几天,别人看他的这种怪异感觉从何而来了。   原来他们都觉得,秦烟和他……   不曾想自己专心和秦烟商量关于铸剑的事,由于不可为外人道,在别人眼中反而变得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暧昧?   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叶封心内苦笑,秦越的脸色却渐渐沉下去。   难道,顾轻溪的揣测是真的……   “这件事……关系到秦烟姑娘自己的一个秘密。如果她日后愿意和你说,我想你会明白的。而我只不过是帮她一个力所能及的忙,并无其他多余的念想。至于秦烟姑娘,我想……以她对这件事的重视,是不会分心到别处上面的。她最近常来找我,不过是因为我刚巧能帮上她这件事罢了。”叶封慢慢说完,看着秦越道:“仅此而已。”   虽然叶封只短短解释了几句话,却诚恳认真,胜过旁人的闲言碎语。   秦越的心莫名的平静了下来。   “其实我并无其他意思……”   这句话刚说出口,秦越就略有些尴尬,该死……忽然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无事。”叶封唇边是一抹了然的微笑,他并不觉得秦越关心自己的妹妹有什么不妥。   这话由他来问,也属正常。   “我们回去吧。”叶封开口。   “嗯?”秦越却愣了一下,似乎还在琢磨某个用词。   “你的护卫没有跟你一起?”叶封四处看了看,并没有找到杨护卫的身影。   “……他有其他的事要做,我便让他先行回去了。”秦越这句话,回答得略有些不自然。   “那如此,也只有我的肩膀可以借你了……”叶封的语气有些无奈,但是脸上并没有什么不情愿的表情。   “……”秦越低声轻咳,半晌看了一眼肘下的木杖:“你也有伤,便算了,我还有它。”   “可天色已晚,下山的路会稍有不便。”叶封抬头示意他看看已经暗下来的天色,便把秦越的胳膊搭到自己没受伤的右肩,微微一笑道:“只要你不把全部的重量压给我便可。”   秦越面上一僵,片刻之后却也不禁随他展露出一个笑容:“那便有劳担待。”   天色终于如泼墨般渐渐铺染上山林小径,晚风习习,吹得人很是惬意。   暮从碧山下,山月正随人归。 第023章   铸造坊的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在等炼铁炉完全成型之前,叶封这几日也算闲了下来。   秦越搬来兰亭书院也有一些时日了,闲杂人等虽少了许多,但是秦烟小恒他们还是时不时的喜欢往这儿跑。最近,还多了那个刚养好伤,便活蹦乱跳爱跟着他们一道来的小雁。   这小姑娘脸蛋圆圆的,一双眼睛亮亮的又有灵气。虽才来了浩气几日,但见过她的人看她说起话来乖巧懂事,嘴巴也甜,都还挺喜欢她,所以叶封对小雁的印象也不错。   而且她已亡故的父亲也曾是名有骨气的打铁匠,小雁自小耳濡目染,前几日叶封在铸造坊忙碌,小雁倒也能跑前跑后的帮他些忙,确实也难得。   白日里顾清溪也会随着秦烟一起过来,有时是找他溪边垂钓,有时是带着小恒小雁他们过来找秦越看书下棋。叶封看着秦越虽然嘴上嫌弃因为他们日子过得吵闹不宁,但也脸上却常常多了抹轻松惬意的笑容,脾气也是越发的温和了。   晚上星辰漫天,秦越有时也能与他不期而遇,一起静静在廊下观赏,这倒让他很意外。   今晨虽然无事,但叶封一向浅眠,便起早了活动活动筋骨。   肩上的伤多亏秦越前些天拿来的一瓶创伤药,对于伤口愈合倒是极为见效快。叶封感觉这几日新长出的皮肤处隐隐约约有些发痒,想是伤口正在加快愈合,该是好得差不多了。   不如便来试上一试罢。   叶封站定在后院的竹林空地前,闭目凝神,以指拂过剑身,感受着龙焰封寒冰冷的剑锋。片刻后,他倏然张开双目,轻剑翩然挥出,已是身随心动,身姿轻灵飘逸。只见他的剑招如行云流水一般唰唰卷起一阵剑气,周身竹叶便如雪片一样纷纷被带起,飘飘洒洒的飞舞在叶封身侧。因为他的剑法极快,一时间竟能做到片叶不沾身也不落地,竹叶只是被剑气卷动着在他周身飘舞,煞是潇洒好看。江南藏剑山庄的问水诀下心法,向来是轻剑游龙,翩然千里。   辉同日月,道为中庸——   叶封心中默念着剑招,屏息运气,一招啸日使出,已然收了轻剑的剑势。随即他的右手转向背后,便连同左手一起握紧重剑“昊天”的剑柄用力抽出——   剑光影寒,锐不可挡!几招四季剑法过后,叶封身后的整排翠竹被剑气所伤,竟然齐齐断裂,应声而倒。   飞龙洞中生气紫,玉皇山巅揽飞云。瑞云深处碧玲珑,吴山斜出锦屏风。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这便是叶家人的山居剑意!   叶封唇边露出一抹笑意,虽然再次拿起重剑来还是有些费力……只练了这么一小会儿,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是伤势果然如他所料恢复得差不多了。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也不禁一阵轻松。   “叶家的四季剑法,果真名不虚传。”   叶封回首,是沈律之在他背后拍掌而立,他的嘴角是抹意味深长的笑,正带着探寻的目光打量着叶封:“看来秦越从我这里讨去的那瓶百草创伤散果然是用在了你身上,真是颇为见效快。此刻看叶少侠的功力,这伤应该是好得差不多了,倒也没有辜负某人……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蹩脚理由来向我求走这瓶珍贵良药。”   秦越……   原来他那瓶药,是从沈律之那里求来给自己的?   叶封想起他赠药时略作随意的目光,嘴上却难得的强调了几遍,告诉他这瓶药一定要好好用,因为比之寻常创伤药效用要好得多。   看来,他是不想让自己有负担的收下,更不想言明这药出自沈律之处。   他是为什么……   不知道从何时起,对他越来越明显的一点点的好起来。   渐渐到有些无法说服自己去忽视。   一想到这些,叶封甚至能感到,就连胸口贴身装着的那瓶药,也略有些微微发烫,让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   “叶少侠?”   沈律之皱眉,他说了这番话以后,叶封就陷入了自己的沉思,看起来有点恍神,也不去回他的话,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   叶封回过神来,眼里已然又恢复了一片清明:“既如此,叶某也当在这里顺便谢过顾指挥了。这瓶药……药效确实很好,我的肩伤也多亏了它,想来已无碍。”   “不必客气。你这谢,自有人早就替你谢过。至于这点人情,更不用放在心上,因为……自然也有人为你抵过。”   沈律之的话虽淡淡的,却话里有话,有意要在叶封的心里掀起波澜。   “沈指挥的话,叶封已经记住了。叶某在浩气一日,自当竭尽全力,兑现我当初的承诺。”叶封拱手,转身却已打算告辞,不愿与他多言。   因为他隐约一直觉得,这个沈律之,是秦越一众亲友里最难相处的那个。作为浩气天权坛的指挥使,这个人有着无比犀利的眼光和冷静的头脑,虽然每次皆面上有礼,但是那双眼睛却总是冷冷的审视着他,绝不放过他的每一处细节。   这种总要想窥破对方的眼光,让他常常觉得不太舒服。   “如此便好。叶少侠此话听起来不假,也倒挺让人放心……”   沈律之没有留他,却在他背后低低的开口。恰巧竹林中有风袭来,一阵沙沙声中,他的后半截话音并不是很清楚的湮没在风里:   “只是,你当初来我浩气,不过就是因为一个互相抵过的交易。秦越已答应你以一座城池来交换寒星陨铁,你竭尽全力是应当。”   他就是要有意点破叶封不愿正视面对的问题。这个看起来谦和如君子的人,又聪明过人的紧,其实却不过一直用这副样子,不动声色地闪躲着别人的好意罢了。因为他看得透彻,叶封骨子里不过和他一样,冷漠又淡薄,更不喜欢欠他人之情。   但有些话,他还是要说。不然那个以一己之身背上了全部质疑和压力,默默隐藏着自己的心思眼见着却渐渐再也收不回来的人,做了一些连值不值得都不知道的事,岂不是隐忍的太辛苦。   沈律之看向叶封的背影,脸上的那抹复杂之色带着锐利的眼光愈见锋芒:“所以剩下的那些特殊人情和照拂,你若日后回到了恶人谷,要怎么偿还他?”   叶封的脚步猛地一顿,片刻之后,却终究什么也没说的走了。   只余下一片竹林风声,和兀自沉立的沈律之。 第024章   晌午用膳时分。   秦烟兴致冲冲的就来了兰亭书院邀请叶封过去一道吃午饭。   顾清溪看着摆满一桌子的菜像见了鬼一样咂舌:“秦小烟,我认识你那么多年,就从没看过你下过几次厨,每次都是惨不忍睹,今天竟然做了那么多,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难道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秦烟不理会他,而是忙着招呼众人入座:“先准备吃饭吧!”   叶封淡淡一笑,掀袍入坐。   他已经把玉清玄明重铸好,只余下送去冰泉中浸泡这最后一步。所以他知道秦烟心情大好,借着请大家吃饭的由头,只不过是为了再次感谢他而已,所以便领了她这份情。   “唔……味道竟然不错,跟王厨娘的手艺有一拼了。尤其是这道西湖醋鱼,更是一绝!甚至味道掌握的更在她之上,秦小烟,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顾清溪迅速夹了几筷子菜肴,忍不住边吃边赞叹,特别是对那道西湖醋鱼尤为赞赏,甫一入口就是满脸的惊喜之色。   可秦烟的眉头却忍不住抽了一抽,这个顾清溪味觉还是那么的敏感,竟然只吃了几口就尝得出……   “那是当然啦!因为这些本来就是烟姐姐托王厨娘做的嘛!”   小恒忙着考虑从哪先下筷子,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嘴快道。   “……小、恒!”秦烟咬牙,果然这小子在就一定会和顾清溪一唱一和,及时拆她的台!   “哦~原来是有人借花献佛啊。啧,我就说这好好的日头,怎么就从西边升起了呢?”顾清溪眉眼处尽是抓到了秦烟窘迫的得意,笑嘻嘻道。   “……哪……哪有!本来我也没说全部都是我做的啊!我才不喜欢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小女儿家的什么厨艺女红上呢!”秦烟支支吾吾的为自己辩解。   “那你倒是指一指,哪道是你秦大小姐做的啊?”顾清溪好整以暇,完全不打算放过她。   “……就、就是那道西湖醋鱼啊!”秦烟别过脸去,不再看顾清溪的目光。   “这怎么可能!”   顾清溪摇头表示打死也不信。   骗鬼呢?!这道菜怎么看水平也要高出其他菜一截吧,这些个色香味俱全的菜都不是她做的,偏偏这道最好吃的就出自她之手?   奇怪!太奇怪!   顾清溪摸着下巴思忖,秦烟这小妮子他再熟悉不过——   因为幼年时曾举家遭遇不幸,从小便跟她那个一脸深沉的哥哥一样,只爱舞刀弄枪,策马疆场,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个性,年纪轻轻就以女儿之身做了都尉,哪有什么时间和心思放在研究厨艺上?而且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秦烟的手艺呢?   这道西湖醋鱼色泽油亮,糖醋铺汁的酱香惹人闻之欲醉,入口鲜嫩爽滑,微酸中带着一丝甜意,味道和火候都掌握得恰如其分……简直好吃到舌头都想吞下去了!   难道这家伙灵台开窍,只在这一道菜上钻研许久,所以才能做出如此美味?   那她是为了谁?   西湖醋鱼……   顾清溪沿着桌边打量了一圈,只见秦越只是低着头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小恒和小雁说说笑笑,叶封没有说话,但眉间舒展,只是筷子来回几次,都是忍不住多落在了那道西湖醋鱼上。   原来如此!   顾清溪脑内灵光一闪。   对啊!说起来这里也只有叶封原是来自于江南杭州,这道西湖醋鱼,可不就是单独为了讨他的喜欢而准备的吗?   他怎么现在才想到?!   顾清溪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后,忍不住边吃边感叹,自己真不愧是有一双发现真相的眼睛,看看秦小烟对叶封这情意……   啧啧,真是细心到令人动容。   亏他前几日还好心提醒秦越,让他留心点自己的妹子,这家伙还不信,根本就是迟钝!   他看一眼秦烟,再看一眼叶封,不住摇头低声道:“真是结果难测的一对啊!”   秦烟被他看得一脸不爽,却又吞吞吐吐的向叶封辩解:“叶……叶封,你不要介意,我……我虽不精于厨艺,但是也有……努力在尝试啊……不过,在失败了好多次之后……”   “无妨,做任何事都有个失败的过程。叶封觉得,秦烟姑娘这道菜,做得已经相当出色,很是开胃。”   叶封嘴角噙着笑意,由衷地安慰她道。   “你喜欢?那我就放心了!”秦烟终于舒了口气,她爽快地拍拍自己的心口,却对秦越投去一个安心的目光。   这个家伙……从前眼里只有自己的哥哥,现在只怕是要再添上一个叶封了。   怎的对着别人就那么温柔,对自己就总要斗上一番呢?   顾清溪撇嘴,又夹下一大筷子鱼肉,在心里哀叹秦烟这家伙说不定根本就和他一样,也是个爱好美色之人罢了!看见长得好看的人就心软沉迷,还好意思经常嫌弃他见色忘友?   “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嗯?”叶封抬头看着一脸纠结的秦烟。   “顾清溪说得对……确实是我借花献佛。我虽努力尝试去做这道西湖醋鱼……但尝试多次皆是失败以后……还差点把厨房给烧了,实在愧对你的赞赏。”秦烟有点不好意思的继续把话说完,末了终于低下头小声道:   “所以后来……哥哥实在看不下去,就帮我烧了这道菜。你们不要夸错人啦……”   “什么?!”股清溪张大了嘴巴。   “啪嗒”是小恒和小雁的调羹掉在盘子上的声音。   叶封蓦地停住了筷子。   “秦越你竟然会做菜?!手艺还那么好?!!”顾清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之前哥哥带我四海为家的时候,一直是他在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啊。我消极难过吃不下饭的时候,只有我哥做的东西才能入口。只不过后来他当了大将,整日忙着冲锋陷阵,所以才没空浪费在这些事情上。我哥向来聪明,做任何事大多都能无师自通,这次只是凭着多年前我们偶经江南,吃过一次西湖醋鱼,就完整的做出那个味道来了!”秦烟说起她哥忍不住一脸自豪的夸耀,完全没在意秦越有些不自然的神色。   “这么多年我竟毫不知道!秦越你真是不简单!”顾清溪忍不住惊叹,这件事带给他的震惊可比日头真的从西边出来还要有趣多了!   “说起来……哥哥也好久没做过菜了吧,这次若不是我拖着他央求,估计你们都没有那么好的口福呢!”   “是是是。秦越你可真够包容秦小烟的,她做菜不成,你就带着伤腿帮她做了这等借花献佛的好菜,你们兄妹两个真是令人感动。”顾清溪感慨更甚,秦越嘴上不承认秦烟和叶封之间的小情意,身为哥哥最后还不是一样帮妹妹助攻,真是不容易啊!   “……嗯。”一直默不作声的秦越终于沉沉的应了一声,承认了这道菜出自他之手。   随后秦越的目光却有些戏谑的对着顾清溪的一脸认真道:“我还能怎么包容?总不能让她烧了兰亭书院唯一的厨房。而且,这里多是以竹建屋,如果火势起来,必定连绵不止,到时……可谓壮观。”   “噗,秦小烟,你常常说我嘴巴毒,可今日我看你哥哥说起你来,也不遑多让。”顾清溪听得出秦越话里的意思,忍不住笑道。   “……”秦烟只能无力白眼向苍天。   “哈哈哈……以后定不能随便让秦烟姐姐靠近灶台了!”   一片笑闹声中,秦越瞥了眼忽然就陷入沉默的叶封,只见他虽然也在慢慢吃着饭,动作却多少有些僵硬,不免蹙起了眉头。   而且从刚刚起,他就没怎么再夹过那道西湖醋鱼。   之前不是还觉得很合胃口吗?现在的他又在想些什么?   是……觉察到什么了吗?   秦越的心绪没由来的忽然有些起伏不定,他不再去观察叶封,而是沉入了自己的心事里。   “秦将军——属下有急事求见!”   杨护卫的声音在门外焦急的响起。   秦越不得不放下碗筷,示意了众人一眼之后就匆匆走出门去。   “什么事?”秦越低声问。   杨护卫郑重地把一封火漆封好的密函双手递给秦越,小声道:“上面下来指令了。”   秦越毫不耽搁,连忙撕开了那封密函,取出薄薄一张信纸,快速扫了眼之后却突然收紧瞳孔,脸色沉得难看极了。他手指骨节分明,颤抖着几欲要把那封信攥成粉末。   信上没有什么内容,却字字写得分明:   “五日之后,夺昆仑,战恶人。另,待陨铁出炉之日,留叶封入我浩气为质,锻造神兵利器,如遇其不顺,宁杀勿纵之!” 第025章   傍晚,秦烟又带着李大夫去给秦越换药的时候,小竹楼上静悄悄的。   落日西沉,几竿修竹在回廊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秦越临窗而坐,一个人慢慢地正在饮一杯茶,看不出脸上的喜怒,只是眉头始终都没有舒展一下。   此刻站在门外的秦烟不禁有些犹豫,连杨护卫都没有侍立在前……哥哥是真的不想任何人打扰他吗?   稍微踌躇了下,秦烟还是跟李大夫交换了下眼色,示意他跟进去。她轻扣门框:“哥?我带李大夫来给你换药了。”   秦越却没有什么回应,只是自顾自的喝着自己的茶。虽然没有让她进来,倒也没有对她下逐客令。秦烟无奈叹口气,只好默默走到他身边,低头瞥了眼秦越手中的茶盏,又伸手触了一下壶身——   果然已经完全凉掉了。   而且这茶汤的颜色……想必是加了十足的莲芯叶,一定极苦。   可秦越却浑然不觉一般,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啜饮,目光沉沉,不发一语。   秦烟看着他有点担忧,这又苦又凉的茶,他是怎么喝得下去的……   “哥,换药了。”秦烟按住他又要倒茶的手,眉头深锁。   “嗯。”秦越终于低低应了一声,放下了茶盏,任李大夫给他检查伤腿。   李大夫有点惶恐地给秦越拆下绷带,仔细检查完又在小腿处按压了几处,片刻后终于松一口气道:“秦将军身体强健,这药也发挥了最好的效用。如果我此刻按压的几处您没有感觉到太疼的话,想必这伤已经好了七八分,只是为了骨头长得更牢固……最好还是再休息大半个月会更好。”   秦烟脸上还未露出一丝喜色,就听得秦越开口询问李大夫:“我觉得已无大碍。现在只想知道,五日后,我能上马吗?”   “哥!你……”   秦越却用一个眼神拦住秦烟,示意她噤声。   “这……”李大夫为难道:“当然是最好不要勉强。”为医者,最怕不听话的病人。他刚刚才建议过秦将军好好休息,就被问了这种任性的问题,实在是回答得有些汗颜。   那么就是勉强也可以为之。   秦越谢过李大夫,点头看他出去,心里终究是固执的认定了自己的主意。   秦烟此刻却终于忍不住了:“哥,你这么急切……到底是为什么?”   她完全不明白哥哥今日的反常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午膳时,秦越接到了杨护卫的急报就出去了,然后一直到他们吃罢也没再回来过。之后更是去了急匆匆地烟雨居舍,不知道和沈律之商量了什么,竟有一个下午之久……最后她在兰亭书院忐忑不安地等他回来时,看见他遇上叶封,却冷冷地吩咐他认清自己的身份,尽早完成铸造坊那边寒星陨铁的提炼,离开浩气。以免时日久了,他们浩气总是要多养一个恶人谷的闲人,遭人侧目。   哥哥说这话的时候,叶封本是要给他送去打磨好的宿寒枪……   是她偷偷拿了哥哥的宿寒枪请求叶封帮他打磨,她本以为叶封会拒绝,没想到他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只当是还他的人情。亏得秦烟刚刚觉得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缓和了,哥哥一定会很高兴……没想到就在回廊上撞见他冷冷对叶封说的那番难听话。   那时的秦烟觉得空气都要僵硬的凝固了……叶封握着宿寒的手都隐隐有些发抖,他蹙眉看了秦越许久,眼睛里是不解的怒意和难堪,最终似乎是置气一般,把宿寒斜插入旁边的围栏,便什么也没说,擦过他的肩就走了。   竹栏咔擦一声在他身后裂开,宿寒的枪头经过叶封的手,果然打磨得比之以前更为锋利。   而哥哥却半晌盯着枪身不语,转而回了自己的屋子,不理她的疑问,一直到傍晚都自己待着,谁也没再见。   叶封去了铸造坊,显然是被哥哥的话所激怒……一刻也不停的继续守着剑炉查看进度,到现在也没回来。   秦烟深知秦越的性格,没有缘由,他断不会这么反常,所以重点应该在中午的那份急报上,可是秦越却摆明了不想告诉她太多。   她又想起叶封倔强离开的背影……这两个人的脾性如此相像,真的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想到此处,秦烟不禁又担忧地问:“你的腿伤还没有完全好,出了什么事非要你亲自去做?”她看秦越似乎是要回答,又试探着冒着险加了一句:“还有,叶封那里……又是怎么回事?”   秦越面上一沉:“你不用问那么多,我自有分寸。两日后,盟主派来的人自会在天玑阁议事。”接着他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对着秦烟认真道:“还有……以后尽量少去找叶封,离他远一点。”   秦烟睁大了眼睛,心中的疑惑更盛,她心中的不解碰撞撕扯着,让她实在憋不住了:“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忽然这是怎么了?”   “叶封毕竟是恶人谷弟子,你我是浩气中人。我们自当清楚各自的立场,保持距离。毕竟我们是对立阵营,日后少不得要兵戈相向,维护各自的阵营大义……你要知道,他是无法留在身边的人,就不要浪费什么所谓的友情了,以免被其他浩气上级猜忌,得不偿失。”秦越的话虽然说得理所当然,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忽略的僵硬。   秦烟看着他慢慢说出这段话,心里却不是滋味。   “……可是这件事,一直在刻意模糊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哥?”面对自欺欺人的秦越,她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   秦越蓦然僵住,秦烟的话在他的心头震荡,勾起他隐藏了太久的钝痛,手指也不自觉的紧握成拳。   最了解他的人,果然是秦烟。   从小一起长大,看起来大大咧咧;但秦越一直都知道,秦烟其实心细如尘,深知他一点一滴的心事,没有什么能骗得过她的眼睛。   秦越不禁苦笑,是啊,他对秦烟说这种话,真是可笑至极。   明明是他一念生起一意孤行擅自和叶封做了交换,带他回来;明明是他让秦烟暗中多照拂叶封,留他养伤;明明是他一力说服盟中上层,担保叶封在浩气提炼陨铁……   明明是他,越陷越深的……忍不住不去在意他。   他这话不过是早该说给自己听的,却偏偏拿来说给秦烟,简直万分可笑。   为什么偏偏就是着了魔一样,想留那个人在自己身边……在他能看得见的地方,从此不想再转移视线。   斩不断心里的纠葛,越想忘记越深刻。   一直到不得不面对现在这个境地,必须要做出决定。   也只有这样了吧。   ……   秦烟看着这样的秦越,想继续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全部都咽了下去。   她默默地退出去,为他关上房门,轻叹一声离开了。   烟雨居舍。   沈律之从外面刚回来,便看见了屋内他素来喜欢的白玉瓶里又换上了新鲜的荷花。   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把外袍交予到身旁的护卫手里:“小雁来过了?”   “是啊!这小姑娘也是有心,来过一两次瞧见沈大人屋里喜欢摆着新鲜的荷花,这些日子便日日亲自摘了送过来……不过却总是托我转交,不好意思自己给您,可能是小姑娘胆子还是有点小呢!”护卫刚想继续说下去,又怕不小心道出影射了沈指挥人冷严肃的话,连忙闭了嘴。   “嗯,她送过来,你好生收着就是。”沈律之的眼光停在那两朵新鲜的荷花上,一朵半开半拢,一朵含苞待放;都是带着莹莹玉润的水珠,选了浅淡的颜色折下的,配在白玉瓶里,素雅又好看。   她对自己真的挺上心的。   沈律之的指尖抚过花瓣,嘴角虽然带着一丝笑意,但目光却沉了下去,久久静默无语。 第026章   不知道怎么回事,叶封最近能明显感觉到落雁城的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   这两天起,先是秦烟他们来得少了,后来连他的行动都受到了一些限制。   以往他虽然知道,落雁城是浩气盟的中心,所以从来也不爱闲逛,以免惹起不必要的麻烦。可是这两日,连他去铸造坊的路上都会经过层层的把关……有人的视线总是在暗里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的行动,只要他往别处多走两步,就会有浩气的守卫出来礼貌性警告。   虽然是礼貌性的警告,如果叶封还觉察不出这种反常是针对他一个人,那他也枉费聪明了。   一切好像回到了他刚来的时候……但其实浩气这样对他,似乎才是正常的。但是秦烟他们以往皆对他多加照顾,现在对比之下,不免转变得有些明显。   出了什么事?……还是因为……跟秦越有关?   想起那个人,叶封不由得眉头深锁。   突然这样防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叶封回忆起那天在回廊上,秦越冷漠疏离的态度,一字一句说给他听,还言犹在耳。   叶封从未忘记过他与秦越之间隔着的立场,也不是全然不知秦越对他的照顾。   叶封自己也说不清现在对秦越的这种复杂感觉是什么。原先的那份憎恨早就随着他遵守约定放掉苏领主和商陆他们,退出飞沙关而变淡;且于他在浩气的这些时日里,秦越不仅没有把他当俘虏一样对待,还曾与他像朋友一样坦然相对……   叶封本就不是个把善恶看得太绝对的人。   因为他身在恶人,现在的一众亲友,那些他身边最重要的人,都在恶人谷;所以他以恶人谷的利益为己任,本就成了习惯。但他绝不是个过河拆桥、是非不分,喜欢打打杀杀的人。   在他看来,浩气与恶人立场不同,各自为了自己的阵营大义而对立,本就无可厚非。   但除非是与某个人有着血海深仇……否则他无法去像别人一样憎恨着整个浩气,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个江湖中,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那个人已不在。心里没了大仇大恨的理由,他留在恶人谷,不过是想守护着某些信念罢了。阵营生杀对于他已经没了特别重大的意义,所以他只是甘心充当一名恶人谷的铸剑师,并不怎么上前线争夺据点,与人厮杀。   可是一切是非,只要身在江湖阵营里,就难免会被卷入纷争。   与浩气的纠葛,与秦越的纠葛,都是他逼不得已一步步走进去的。   他也曾想过离开浩气后,就继续回到恶人铸造兵器,就算以后浩气和恶人仍在抢夺据点中对立厮杀,至少他还不想遇上秦越他们。   但是这种想法果然太天真。   身处问题的中心,却不想去面对问题,又怎么可能。   就像恶人渐渐被浩气这样紧逼,他最终还是不得不出来先行刺探浩气的矿藏量一样……因为他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恶人没落下去而什么都不做。就是因为他难得出手,却在黑戈壁遇上了秦越……从此才开始牵扯不清。   有些人,就像注定一样。   只要遇上了,此后就一定会生出更多的纠葛,牵绊进对方的生命里。   天色已然擦黑,叶封却有种不愿回到兰亭书院的感觉。上次的暮色也如现在,还是他和秦越一起走回去的……   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是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还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叶封脑内回想过曾与秦越相处过的点点滴滴,他这人虽孤僻冷傲,但却并非一个毫无道理就喜怒无常的人……那就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即将要发生了。   难道是?!   仔细一思索,答案在叶封的心中呼之欲出。   两边阵营又快要交战?!   他们这样避嫌的忽然疏远着他,落雁城又像有浩气上层指挥要来一样肃然整纪……那么原因就极有可能是在谋划着什么,准备再次开战!   叶封的神色忽然变得紧张起来。如果浩气打算再次与恶人交战,那么这次要夺的是哪一处据点?难道还是飞沙关?秦越他们终于要卷土重来了?……如果不是飞沙关,又会是哪里?   叶封闭上眼,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飞快的思考。   是神池岭?还是世外坡?到底是哪一处?这样的话,昆仑也即将不保!……一切皆有可能。   他想了一阵,立刻又烦乱的睁开眼。不行,不能去拿这些可能性在这里胡乱猜测,如果浩气已经谋划好了从何处进攻,势必要打恶人一个措手不及。那么恶人据点镇守的各领主们,还能撑得住吗?   叶封想起昨天起就曾听到小恒无意中提起,最近秦越和顾轻溪他们都要去浩气坛天玑阁那边议事,一议就是很久……   他往天玑阁那边望了一眼,一个大胆的想法涌入他的心头。   以他的轻功,不知道躲不躲得过浩气盟的天罡卫。   等夜色慢慢沉下来……也许他可以试上一试。好在铸造坊离浩气坛并不算远,都地处落雁城的中心。   叶封这样想着,观察了一眼附近守卫分布的情况,纵身几个起跃之间,已绕到了浩气坛坐落的山壁外围。   秦越他们应该在里面吧……虽然他这样无法探听到什么,必须要更靠近一点才能看得到屋里的情况……   探听……   叶封小心翼翼往山壁狭窄的落脚处借力跃上一棵茂盛的大树,却突然意识到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他现在做的,是为人所不齿的探听吗……   心头忽然一阵收紧,这两天他心中有些莫名的怒火,怒就是怒在秦越他们忽然之间对他像防贼一样的态度转变。而他此刻,不是正把他们的怀疑坐实了吗?就算探听到了什么,又该怎么传消息给商陆他们呢?他是众人注意的目标,现在除非秦越首肯,否则想踏出浩气绝没有那么简单。而且寒星陨铁还差一些没有提炼完成……这是他答应过秦越的承诺。   商定达成后,秦越果然依言退出了飞沙关,现在自己怎么能再违反约定?   怪不得顾守长常说他的性子其实不适合恶人谷,非要遵循什么固执的道义,宁折不屈。   纵使浩气要攻打恶人的据点了,他还是难以做出偷听秦越他们的谋划这种事……   莫名的……就不太想辜负那个人从一开始就给他过的信任。   叶封握紧了树干,指尖几欲嵌入进去。半晌终是纠结的闭了闭眼,像是放弃了什么艰难的决定,打算再悄无声息的从树上一跃而下,尽早离开。   突然,他的眼光不经意扫到檐角的隐蔽处——有个瘦弱娇小的身影,正佝偻着身躯,艰难的藏匿在暗檐下。如果不是他刚好站在这个角度,根本就不可能发现……   是谁?!   叶封刚想跃上屋檐揪住那个人,却忽然想到如果此刻打草惊蛇,引来了秦越他们,那么他也无法解释清楚。   思及此处,叶封以指夹了片叶子,凝聚出内力飞快甩出。   这片叶子不足以伤到什么,但是却可以让他出其不意的暴露身形。   “咔嚓”,果然那个影子毫无防备的脚下一滑,却能在片刻之中忍住出声,但是终究是踩到了一片瓦,在这静寂的夜里发出了不太明显的一声。   但就这样一个细微的声音,都有可能惊动屋里的人了。   那个娇小的身影迅速回过头来焦急懊恼地看了一眼叶封,对着他飞快比了个口型,就一跃而下躲进旁边的山石。   本来追着她跳下的叶封正欲捉住他,却在看清了他的脸和口型的瞬间僵在原地。   小雁?!   她刚刚张嘴欲说的口型是——   商…陆!   她竟然是……   叶封的震惊不过停留了短短的一瞬——   然而耽误掉的这一瞬,就已经太晚。   晚到身后团团的天罡卫已经迅速听到动静拿着剑戟飞速赶来围住了他。   在更大的震惊袭来之前,他回头便看到了顾轻溪的剑已然出鞘,不可置信地直指着他的方向,颤抖道:“叶……封?!”   还有不远处……站在顾轻溪背后的秦越,脸上那抹失望之极的目光。 第027章   明明此刻身边围了那么多人,空气中却僵硬到静寂无声。   叶封孤零零的站在剑戟包围圈的中心,夜风吹过他的额发,让人有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秦越目光沉痛的看着他,明明近在咫尺,却像隔了很远很远一样。   远到从黄沙飞天的恶人谷,一直到山水迢迢的落雁山,是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几步跨越的距离。   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晚,在黑戈壁冰冷月光下的惊鸿一瞥……从此他就遇到了一个想收藏却无法靠近的人。   叶封是恶人谷的铸剑师。自他被迫来到落雁城第一天,叶封就明明白白和他们声明过:自己永远是恶人谷的弟子,这一点绝不会改变。   分明早就明白,也许会有这么一天……却还非要把他留下来。   呵……秦越的嘴角牵出一抹苦笑,终究是他在自讨苦吃。   “叶封……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烟站在人群外,快步走到他面前。然而即使是见她这个都尉来了,指着叶封周身的那些剑戟也没有移开,更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没有得到自己上级的指令,天罡卫是绝对不会对任何人退让的。   “哥!……”秦烟回头焦急地看向秦越,却见他紧抿着薄唇,比叶封还要沉默。   叶封张了张口,终究是无力地闭上了。   不是他不想解释,而是他不知道还能为自己辩解什么。   他要说些什么……才能让秦越他们相信他?即使信了,那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些其他的浩气天罡卫……又会信他吗?   难道要把小雁暴露出来?   她刚刚已经示意的很明显……她是商陆的人。   叶封原以为他来到浩气之后,商陆他们连自保都困难,聪明的话应该暂时放弃了其他的念头。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是冒险安插了小雁在他身边,连叶封自己都不曾察觉。   现在仔细想想,其实小雁这个孩子出现的本就有些突兀。她伪装得一直极好,连叶封都骗过……而且始终没告知自己,她是商陆派来的,大概就是为了把戏做足全套。以她的身型,很难有人会想到恶人谷竟然安插了一个这么娇小弱气的小姑娘来刺探。   商陆他……果然心思缜密,安排事情向来滴水不漏。   小雁这个人,以往在恶人谷中时,连他都不曾见过……更没想到她是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其实却是个厉害的暗影角色。   怪不得以他敏感的神经,偶尔也能感觉到小雁若有若无的眼光时常会停留在他身上。   现在她应该就躲在他背后山壁的石缝下……艰难的藏匿着。   小雁是商陆耗费心血安排进浩气的人……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暴露她,背叛恶人谷。只要他掩护好小雁……也许她有机会逃出去,还能给商陆他们传递信息。她刚刚……可能是听到了些什么。如果碰巧是战事商讨,也许就可以早点通知恶人谷做好防备。她本来就伪装得很好,从未被人拆穿过……要不是他一时凑巧发现了小雁,故意想引出檐上的人到底是谁,她也许根本就不会被发现,还能够全身而退。   纵使他自己无法违背秦越他们的情谊,去做出探听这样的行为,但是他也没资格阻止小雁去做这件事。   那是商陆的计策,事关恶人谷兴衰的关键。   就算他放弃了这个机会,勉强算不得背叛恶人,但是如果他此刻供出了小雁,那将是彻底的……背叛。   而且叶封又怎么能狠下心,让小雁一个小姑娘去背负奸细的罪名……是他今夜就不该来这里,他的动机本就不纯。   如果现在能掩护小雁不被发现……她依然可以寻个机会全身而退逃回恶人谷。   毕竟有他这个最大的诱饵在落雁城,只要浩气中人盯紧的目前只有他,是不会在意一个看起来无害的小姑娘的。   叶封飞快的想明白了这一层,心中虽有了决断,却依然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的境地。   怎么办?——   还是只能默认……   “叶封,你为什么不说话?”顾轻溪虽然已经放下了剑,可是眉宇间看向叶封的时候已经没了往日不正经的样子。他长眉深锁,那双桃花眼也认真严肃地看着他,只是声音却还有一丝保留的对他客气问着,可听起来也已经没了什么耐心。   “我知道无法解释什么……但是你们所担心的事,我并没有听到。”叶封沉默了一下,干脆微微抬起了下巴,站在夜色下直视着众人坦然道。   他已经无路可走,不如顺其自然。   “无法解释……还是不能解释?”秦越终于冷冷开口。   他的目光牢牢的锁住叶封,穿过包围的人群,一步步向叶封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叶封的心里此时却突然有些慌乱,一种带着略微心虚的紧张……让他有些不想直面秦越想要洞察一切的眼光。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围着叶封的天罡卫看见秦越走过来,只好让出一个缺口,但仍毫不放松的盯着叶封。   秦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虽然刚刚看到叶封出现在这里,那一瞬间的震惊也几欲把他席卷入烦躁失望的情绪里,但是看他看得久了,就忽然想到自己遗漏了关键的一点。   就算叶封模棱两可的回答几乎算是承认,但他还是注意到了——   他们从屋内听到的那个声音,是来自于西北角暗檐下的瓦片碰撞声。   自己的耳力一向极好,绝不可能出错。   如果叶封一早藏匿在那里,以他的身型,在那样狭窄的空间还不被发现……几乎是不可能。   而且他走近了才发现,叶封头顶发冠的马尾上,估计连他自己都无法注意到的,沾了片树叶。   也就是说……他刚刚其实一直躲在屋后的这棵大树上。   他是从树上跃下,而非檐角之上。   以叶封出色的轻功,如果能逃得掉,是绝对不可能多此一举从房檐上故意跳到树上跃下再暴露自己。   他何必要浪费这个时间?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么躲在树上的这个距离,确实是无法探听到他们屋内的谈话。   可是秦越却无法说服自己,更无法去说服众人,叶封到底为什么还是会出现在这里。   他始终……还是为了恶人谷吧。   所以当时一定还有其他的人在……叶封为了掩护那个奸细,不惜自己默认,陷入连他也无法维护处理的局面了吗?   秦越气得心头一阵气血翻涌,他脸色铁青,剑眉深锁的在叶封面前站定。真是恨不得……把他看进自己的眼睛里……藏起来,藏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就不用面对此刻糟糕的局面。   “我……”面对秦越距离如此之近的灼灼目光,叶封有些不自然的往后退了一步,想说什么却又闭了上了嘴。   “你来告诉我,不能解释的理由?”秦越却不打算放过他,而是又上前了一步,步步紧逼地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   叶封的眼神中瞬间闪过了一丝紧张的慌乱,虽然只有一瞬,还是被秦越锐利如鹰的眼睛捕捉到了。此刻他心中的猜测已经验证了七八分,叶封绝对是想在隐藏着什么人……   他绝对要把那个人揪出来!   在他眼皮底下想要独自扛下这个黑锅,他果真是仗义的很!   全然不顾自己的纠结和气愤,还敢打算默默的包揽下一切去一个人承担?!难道不知道浩气对于奸细的惩治是会让他送了命的吗?!   秦越的眼光不再看他,而是开始绕过叶封在周围逡巡,寻找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   叶封眼中的急色终于又一次隐忍不住,他挺直了腰,认真道:“我知道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法让人相信,所以任凭你们处置。”   说罢,他放下了手中的长剑,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坦然面对着众人。   该死!秦越不禁咬牙切齿,刚想让他闭嘴,就听到新来的浩气总指挥使的声音在他背后凉凉的响起:   “不错。叶封是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虽然你很有骨气,但是既然被抓到了……那就生死勿怨我浩气待你不客气了。” 第028章   不妙!   秦越的瞳孔骤然收紧。   他连忙回过头去,果然就看到了总指挥徐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正带着狠戾不屑的眼光盯紧着叶封。   徐深是盟主新提上来不久的浩气坛总指挥使,比他长了几岁,资历更老。曾也战功赫赫连破恶人谷数座城池,从副指挥一跃升为了总指挥后,就镇守在武王城据点,大有把机会退让给他们这些年轻少将的意思,一时间不再怎么率领浩气弟子上前线参与据点争夺。但沈律之和他分析过,此人表里不一,居功退让只是想坐享美名,一旦有人真的太过耀眼抢了他的风头,就一定还会再次出面。   就算此人已经位及总指挥使,在他手下仍要谨慎行事,不可太过张扬。   可秦越想来只是以浩气荣辱为己任,上阵之时必然会拼尽全力,所向披靡,并不会觉得自己会威胁到谁的地位,也不屑考量太多。   有本事的自然不会忌惮什么对手。   可是这次盟主派了他来商讨战事的时候,秦越就已知徐深的意图。   今晚在天玑阁的议事,本来也只是他们落雁城内部人的规划商讨,原打算商定之后,再汇报给徐深。   这也是徐深日前来到落雁城后,交代给他们的事情。   这人端的好一副总指挥的架子,摆明了和他们划分清楚上下级的关系……起初秦越还以为徐深不过是想来坐享其成,懒得理会他们。   谁料这会,他竟然出现在这里……管起了叶封的事。   有徐深在的话……叶封现在就更加麻烦了。   秦越心中焦急,面上却还要不动声色,向徐深略一抱拳:“徐总坛。”   徐深一挑眉毛,饶有兴致的看着秦越,踱步到他身边,轻笑道:“秦将军,这位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恶人谷铸剑师,叶封?可现在看起来……好像跟你当初向盟主承诺过的说法不太一样吧?今夜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秦越暗暗握紧拳头,刚想开口,便听见秦烟替他答道:“这位就是叶封不错……不过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也还没有调查清楚……请徐总坛先等一等再做定论。”   “等?调查?”   徐深眉毛竖起,他打量了一眼秦烟,又笑着看了看叶封,却瞬间变了脸色:“你们当我什么都不了解,说这种话搪塞我玩呢?说起来……他一个恶人谷的俘虏,到底哪里值得你们对他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叶封咬紧了牙关,尽力隐忍着自己的情绪,全然当做没听见的样子,偏过头不去看他。   徐深却不疾不徐地走到叶封面前,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冷冷地继续道:“身为俘虏就该有俘虏的样子。就算是第一铸剑师又怎样?出身恶人来到我浩气就是俘虏,这副倨傲的样子……是谁给他的错觉?还当自己是养尊处优的少爷?”   “徐总坛,叶封的事,当初是曾得到盟主首肯的,他在浩气并不算俘虏。”秦越终于忍不住,不着痕迹的上前一步,略微挡在徐深的前面,对峙上他探寻向叶封的目光。   “哦?那你的意思是,叶封现下已经投入到我浩气麾下了?”徐深怀疑道。   “我只做我承诺过的事情,帮你们提炼寒星陨铁,仅此而已。”叶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清冷又倔强。   秦越头疼欲裂,他就知道……叶封一定会这样回答。   这个人……关系到原则问题,就是有种近乎固执的宁折不屈。   他无法拦住叶封,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陷入到更糟的境地里去……   徐深听了叶封的话,斜睨一眼秦越,一副有点惊讶又故作可惜的样子:“那这就没办法了。”   他绕过秦越,短刀微抬起锋刃指着叶封,目光严肃道:“我刚刚说到哪儿?作为俘虏就该有俘虏的样子……听说你除了铸剑,最出色的就是轻功了?那么你们也是太大意了,怎么能让他这么自由地随便出入我落雁城各个机关要地?就算他要铸熔寒星陨铁,也至少……”   徐深故意停了下来,冷笑一声,继续说:   “找一副镣铐,给他的手脚戴上,关入罪奴牢,才像个俘虏的样子。”   秦越的眼中骤然升起怒意,刚想说什么,却被秦烟暗中用力扯了下胳膊。   叶封的嘴角却勾起一抹不在乎的嗤笑,他抬起头看着徐深,眼睛里是满满的傲气和坚定:“那便戴上吧。”   说着,叶封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双臂,等着束手就擒。   秦越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不再理会秦烟的提醒和阻挡,声音里已然有了一丝愠怒:“寒星陨铁还没有提炼完成,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之一,叶封还不能去罪奴牢。况且,眼见不一定为实,他来浩气多日,也算安份。这一点,其他人有目共睹……既然叶封是我带回来的人,处置权也应该在我,还请徐总坛先容我调查清楚。”   很好。   这个秦越果然有问题。   徐深的眼睛眯起,他认真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桀骜的少将。他早就听说过秦越的战功……自从这小子当上副将,就率领着自己的部下英勇冲锋在各个据点争夺的第一线,要不是他资历比秦越多了好几年,早就被盖过了。   本来他擒住了叶封,解决了寒星陨铁熔炼的难题,就已经又在盟主的面前得尽了赞赏。   徐深原以为这个叶封自此就投入了浩气,为他们所用。盟主也认为浩气有了这么一位出色的铸剑师,势必如虎添翼。   结果现在被他给发现,真相并非如此。   此行还真是来对了……   这个桀骜不驯的叶封,根本没有半点要归从浩气的意思。秦越竟然不怕养虎为患,胆敢留着这个恶人谷的叶封在身边,甚至想包庇他……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意图?难道是为了邀功才欺上瞒下?   他真的以为凭着战功就可以目空一切了?   徐深倒要好好看看,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要自己处理?我这个总指挥……最好不要过问了是吗?”徐深抬高下巴,皱眉看着秦越。   而秦越却并不打算解释,更没有否认徐深的话。他反倒不发一语,算是默认了。   此时秦越身上那股凌人的气场又散发了出来,即使是面对自己的上级,也没有半点卑躬屈膝的模样。   空气里都是剑拔弩张的气氛,秦烟和顾轻溪等人都隐隐为秦越捏了把汗。   哥哥是怎么回事……就算他想维护叶封,也不能在众人面前顶撞总指挥使啊,他这样做一定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叶封和哥哥……这两个人都一样的强硬。忍到不想再忍的时候,便不再寻求转圜之机,干脆正面相抗,简直令人发愁。   秦烟心中焦急,却也知道此刻没有她说话的份,更不知如何是好。   “看来秦将军果真是有自己的考虑。”徐深等了秦越许久,心中的怒火已然快积压到顶点。但他面上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大概你在落雁城待得久了,处理惯了城中大大小小的军务,已经不喜欢旁人的插手了。”   “属下并非此意。只是我刚刚已经把理由说得很清楚,寒星陨铁的熔炼,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阶段。”秦越冷静答道。   属下?他还知道自己是属下?   徐深冷哼一声。   但是他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情况,也不禁觉得有些烦躁。   诚如刚刚话里所说,他在武王城待了太久,即使是个总指挥……也不敌现在主管落雁城军务的秦越在这里来的更有声望和人心。眼下这边都是秦越的人,他又全力负责寒星陨铁的提炼,同为浩气的重要领事,他根本不能与秦越明着僵化关系。   看来眼下,他只能先给这小子留个台阶下。   “既然这样,那便先暂时留他一条性命,毕竟熔炼寒星陨铁的事更为要紧。”徐深心里虽然谋划好了,但嘴上还是端着总指挥使的架势。他对着叶封轻视道:“不过他仍有嫌疑,也是俘虏的身份无疑……”   秦越横眉冷对,再次瞪向徐深。   一边又不得不听他继续吩咐下去:“来人,取一副镣铐,给他的手脚戴上。白天派人盯着他去剑炉,晚上收押进牢房吧。”   “想必以叶少侠的本事,就算戴上镣铐也不会影响什么,最重要的是得让我们安心。”   夜色凉得像刮过刃上的风,秦越看着叶封被戴上镣铐押走,一寸一寸握紧了指骨,直至铁青。 第029章   夜已经很深了。   青竹书院秦越所住的小竹楼内,却还点着灯。   秦越坐在桌边沉着脸不说话,秦烟也只能默默陪着他,满脸的担心。   顾轻溪长眉紧锁,焦急地在屋里踱步,走了几个来回后,还是觉得心中的郁结不能纾解。他停下来走到秦越面前,两只手撑在桌沿,像是在寻求什么验证似的再次问道:“你刚刚的分析……确定没有出错?叶封他根本就没听到我们的谈话,真正的奸细另有其人??”   “我相信哥的耳力。”秦烟倒是先接了话,赞同的一点头:“今天晚上的事……确实有很多可疑的地方。叶封的表现,也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他被发现之时,分明自己也看起来有点震惊。像是刚刚窥破了什么秘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一样……甚至忘记了逃掉。”秦烟回想起之前一点一滴的细节,慢慢的说。   “说下去。”顾轻溪难得认真,低声道。   “那就说明,哥哥所说的另有其人……是很有可能的。而叶封,刚好看到了那个人,才会如此震惊。为了模糊掉我们的注意力,纵使他不情愿,还是默认了下来。我就觉得很奇怪……叶封如果真的要来探听,为什么丝毫不做伪装呢?他就那么自信不会被发现吗……而且他与我们在一起多日,如果他当真是个处心积虑之人,又何必认真帮我们熔炼寒星陨铁,甚至重新修整铸造坊……这样做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表现得那么看重承诺?”秦烟说完这番话,已然连自己也不知不觉又站回了叶封的立场……她刚刚是有那么一瞬间失望怀疑过,对于叶封这个人生出许多复杂的情绪,一度让她纠结又难受。   这几天他们刻意地冷落着叶封,处处跟他避嫌,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奇怪。   叶封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猜到跟恶人谷的战事也许有关,也属正常。   “叶封始终是恶人谷的弟子。就算他真的想探听什么,也可以理解。”秦烟看了一眼旁边的哥哥,继续道。   “秦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顾轻溪不悦地打断她。   前面的话他都可以理解,可是关于这一点,正是他的纠结所在……   一直以来,顾轻溪都觉得叶封是个君子如风的人……不想却在今天看走眼,探听?……他就是不想认同。   “可是……如果易地而处,立场调换,你感觉到浩气盟有可能陷入危险,又恰巧有这个机会……你会这么做吗?”   秦烟的话掐住了关键,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湖心,瞬间激起水花,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我会。”   “我会。”   秦烟没想到,哥哥竟然会和她同时开口,一起说出了这个答案。   他们不愧为一母同胞的兄妹,果然彼此心意相通。   ……   顾轻溪沉默了一会,终于无奈放弃了坚持。   “好吧,是我的话……我也会。”他也认真答道。   为了阵营的兴衰成败,连他们自己都有可能去做的事,又凭什么去鄙夷叶封的立场。   “而且他现在无论是不是有听到,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他就算听到了也无法逃出去给恶人通风报信……”   “可是如果不是徐深,也许刚刚就能找到什么线索,揪出来真正探听的那个人。现下万一给他逃了出去……该怎么办?”秦烟开始陷入一阵焦急的自言自语,却又觉得千头万绪,理不出个源头。   真是棘手……   “那现在我们还能做些什么?”顾轻溪看向秦越。   秦越却沉静的开口了:“等沈律之回来。”   他一直都在强行按捺心中的烦躁,就是为了等他调查回来。   为了安抚徐深这个总指挥使,他不得已只好和秦烟他们先行离开天玑阁,而后示意沈律之留下查看追捕……   就是为了验证他心中的猜想,是不是真的。   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就算是他从心底想相信叶封……也怕因为自己是带着感情色彩的判断会有所偏差。   秦越向来是个理智的人,他后天的经历造就了凡事势必会多疑的性格,事关阵营大义,他不会去盲目的仅凭着感情去相信谁。   但正因为谨慎理智,所以在发现事情有了一丝反常后,他倒有些庆幸。   所以如果不是叶封的话——那便最好不过。   仿佛给自己的心找了个安定下来的理由,如果他想去相信的人,最终其实值得他信。   而沈律之竟然也一反常态的没有多说什么,顺其自然帮他做了后续的事。   是不是也代表,就连冷静谨慎的沈律之也和他看法……不约而同?   可眼下,还是要等他回来。   秦越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等待,是件这么磨人的事情。   隔壁叶封的屋子悄无声息……也不是只有一墙之隔就能感受到他就存在于身边了。   虽然只是被押进牢里……但他竟然已经这样在意叶封了。   原以为这段时间刻意的疏远着叶封,就能免于招来更多的麻烦和猜忌……然后尽量去降低他的存在感。   他想让叶封更快的提炼出寒星陨铁——然后放他尽早离开浩气。   做出这样的决定时,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秦越想起那张白纸黑字的密函,他深刻清楚地记着上面的最后一句写着什么。   “如遇其不顺,宁杀勿纵之!”   秦越的目光深邃如海,隐藏着不为人觉察的纠结和沉重。   如果留不住……那便不能再固执的顺着自己的心意了。   他打算要做的……是谁都不知的,和密函上相反的决定。   可唯一没料到的,就是徐深的到来。   这个对他不满的总指挥使亲自突降落雁城,更加强了重重守卫。   再加之今晚发生的事……更是把他的计划全盘打乱,现在连他也烦躁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天色快要一点一点的亮起来,秦越却依然毫无睡意。   在顾轻溪哈欠连天终于忍不住要回去补眠之时,门外终于响起了一阵匆匆的步履声。   沈律之出现在了门口。   他的鬓发之上还沾染着一层薄薄的晨露,脸上略有疲惫之色。   秦越蓦然站起身,沉声问:“如何?”   顾轻溪刚想抱怨他手脚慢,突然又想起现在不是挖苦打趣的时候,也只好正色起来。   “如你所料,另有其人。”沈律之与秦越的目光交汇,简短认真的开口,却说出了让秦越期待已久的那句话。   “何以见得?”顾轻溪反问道。   “你们走后,我和杨护卫分别在附近找了许久。最后终于在天玑阁后的山壁上,发现了几个小巧的足印。”沈律之的嘴角却突然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他自顾自拿起桌上的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呷一口,继续说:“你们觉得……有趣不有趣?”   “……什么意思?”秦烟疑惑不解。   “沈冰块,你就不要继续装深沉卖关子了,有话就一口气说完行不行?”面对沈律之的欲言又止,顾轻溪的脾气都被他撩上来了。   “这也算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沈律之不疾不徐道。   想要快点知道原因的顾轻溪简直快要忍不住打人了。   “你说。”秦越开口催促。   “好消息是……我已经确定了那个奸细是谁。”沈律之的眼神突然变得冷漠犀利下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冷的继续说下去:“坏消息是……我辛苦追捕了大半夜,最终却还是没有找到她。真是个比我猜疑中还要厉害的角色。”   “那……到底是谁?我们都认识吗?”秦烟也被他勾起了所有的好奇。   沈律之冷哼一声,终于道出了关键性的答案:“不错。而且你现在就可以回你的住处看看,小雁这个人,是否还在?” 第030章   小雁的房间早已人去屋空。   沈律之的猜测果然成了事实,但由于没抓到她,就算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   耽误了这么久,不知道小雁都已经逃了多远,又躲在了哪里……如何又能抓她回来,去换叶封?   而且以叶封的性格,昨晚既然能维护小雁自己扛下一切,必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这么做,反倒会承担下一切,继续固执的扛下这件事。   秦越真的感到很头疼。   可偏偏又在此时通过杨护卫得知,叶封一早被押着去铸造坊了。   秦越脚步一刻不停的赶往铸造坊,虽然走急了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右腿在隐隐作痛,但他也顾不得许多。   想看到他——   迫切地,想快点看到他——   铸造炉前,工匠们虽然人来人往,每个人却大气都不敢乱出的忙碌着自己手上的活。有几个胆大的匆匆抬着煤炭经过,稍往炼铁炉那边唏嘘的看一眼,便遭到新来的杜监工的一顿呵斥。   他是徐深总指挥使今早拨来铸造坊的新管事,为人专横跋扈,狐假虎威。早上白烈不过和他争执了几句,有些为叶封打抱不平,就被他跑去总指挥面前告了一状,结果徐指挥传话下来:白烈年事已高,铸熔陨铁之事已久,未免其太过劳累,还是回去歇着吧。   白烈登时气得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这不是明摆着说他老糊涂了不中用,找个理由遣他走呗!   工匠们摇着头叹气,这都是因那个叶封而起……   不过与他共事了许久,他为人一直低调认真,大家对叶封的印象其实还都不错……   不过此刻时移世易,连白管事都被赶走了,谁也不敢再多帮叶封说一句话了。不过话说回来,叶少侠虽然被指成俘虏,但好歹还是要指望他帮忙熔炼陨铁,此刻被这样对待,也真是有点太过分了吧……   有人又忍不住偷偷的看一眼叶封——   此刻他手脚皆戴上了拇指粗的铁链和镣铐,还要查看陨石的熔炼情况,亲自加上炭火;炼铁炉炙烤的他满头大汗,额发也黏得有些散乱;那些沉重的铁链本就成了他最大的负担,每动作一下都会发出叮叮当当耻辱的碰撞声……   简直就像对待囚犯一样难堪了……可杜监工似乎还嫌不够,生怕他插翅飞了似的,身后还跟了两个拿着鞭子的看守。   叶封面上疲惫,却咬紧了牙关,沉默不语的做着自己的事,好像别人怎么对待他都没有关系一样。   秦越刚刚赶到铸造坊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他握紧了拳,还没走近叶封时,就听得其中一个看守边磕着花生米边努努嘴对叶封道:“喂,听说你很会铸剑是吗?现下到了这里,正好有现成儿的材料。你要是放聪明点,就弄点那什么陨铁,为我们杜管事造一把好弯刀,说不定咱们还能待你轻松点,怎么样?”   叶封双手戴着镣铐,默默艰难地提起一筐煤炭,打开炉门倒了进去,凝着神打量着炉火估算温度,丝毫不理他。   “喂!老子说话你听见没有?!你小子还这么傲气呢?是刚刚那两鞭子抽少了?以为自己是谁?阶下囚一个还敢跟我傲?”   “我只熔炼陨铁,不管其他。”面对看守的怒吼,叶封只是神色淡漠的回答,末了又补了一句:“就算熔炼出来,恐怕也轮不上他。而且,我是不会为你们浩气铸造什么兵器的。”   无知便无畏,叶封在心里冷笑,根本懒得与他们多费口舌。   “大哥,听听这小子说什么!他就是恶人谷的倔骨头,不多抽几鞭子根本不会甘心为我们做事!”听了叶封的话,其中一个看守气得目眦欲裂,扬起手中的鞭子就要狠狠抽下去——   一只手却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然后用力一扭。   “咔嚓”瞬间就是骨骼脱臼的声音伴随着他的哀嚎声响起,那个守卫哭爹喊娘的骂着:“哎哟——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动老子,信不信……”   “秦将军!!您!您怎么来了——”   直到旁边的人看见了秦越吓得双腿一软,忙不迭地跪下喊,那个被卸了一只胳膊的守卫才看清眼前的是谁,哆哆嗦嗦的连忙忍着痛闭了嘴。   “寒星陨铁是盟主都看重的珍贵材料,就凭你们——也配?!”   秦越面色气得铁青,又嫌不够似的一脚把他踹出老远,怒视道:“监工是谁?滚出来!”   本来在一边坐着乘凉的杜监工正悠闲地看着好戏,此刻听到了秦越的怒吼赶紧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满脸的横肉都在惶恐的颤抖:“秦、秦将军?”   “是你要用寒星陨铁来为自己打造兵器?”秦越反倒平静了下来,只是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冷意,一字一句问得他毛骨悚然。   这也太倒霉了吧!   “属下不敢!秦将军明察……这……这话根本不是我说的,属下万万不敢打陨铁的主意啊!”   杜监工哭丧着一张脸,赶紧跪在地上求饶。他原本只是想让那两个守卫教训一下叶封,好灭灭他身上那股讨厌的傲劲儿……不管怎样,他早上刚刚在总指挥那得了个这样的好差事,又把白管事赶走得尽了脸;手下还能看着在江湖上都鼎鼎有名的“一剑封寒”来吆五喝六,正得意的不得了……所以就算知道刚刚他的两个小跟班说的话有点太狂妄自大,却也没有阻拦他们——   谁知这种得意还没享受多久,就碰上秦越突然来了!   虽然他是徐总指挥手下的人,但也只是区区一个监工管事,秦越这人他不是没有听说过……惩治犯了错的手下向来毫不留情,没人不怕他。毕竟他战功在身,为人又桀骜孤勇,就是总指挥都不得不卖他三分薄面……昨夜跟他僵持了许久,还是退让了一步。   现下被他给抓到这么大的辫子,简直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   “你没说,他们总是你的手下,又该怎么算?”秦越冷笑。   “我……我……”杜监工苦着一张脸只知道哆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拖下去,一人八十军棍。”   秦越冷冷对着身后的杨护卫吩咐。   “是!”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跟秦越求饶,他的规矩向来是多哭喊一个字,再加十军棍。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灾难,杜监工他们几个只能心如死灰的认栽,希望罚完后自己能留一口气在就成……皆是浑身颤抖着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就任由着秦越左右的人把他们拖出去。   “等一下。”   秦越却突然又叫住了他们。   难道有转圜之机?杜监工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希望,惊喜的看着秦越。   “把他身上的镣铐打开。”   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叶封猛地抬头看向秦越,却见他的目光也正深深的看着自己,似有一丝复杂隐忍的怜惜。可还没等他看清楚,就见秦越已经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而是对着那个监工皱眉冷语道:“快点!”   ……这简直比打他棍子还要难办啊!   杜监工的声音都快要哭出来了:“……秦将军,这个属下……真的没办法啊……且不说给叶少侠戴上镣铐是总指挥命令的,而且小的……也没有钥匙啊!”   “钥匙在哪儿?”秦越手中的宿寒一横便转了弧度,尖锐的枪头已经调转过来指着他的喉头。   “别!别、钥匙在总指挥那儿啊!属下实在做不了主啊!!秦将军饶命!”   杜监工连忙颤抖着大声求饶,吓得魂都快没了。   秦越的枪尖停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声音里再也没有任何的耐心,冷声道:“拖下去。”   杜监工他们这才觉得如获大赦一般,再也不敢多喘一口气了。   秦越转身,对着身后早已僵住跪下的其他众人朗声道:“大家请起。今日我处罚他们是因为有人大言不惭,目无规矩,与其他人等无干。”然后他状似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叶封,继续说:“还有,无论如何,叶封都是我浩气用一座城池换来的铸剑师,在寒星陨铁没有熔炼出来之前,任何人再胆敢出来干涉他,都必先得问过我!”   秦越说完这番话,也没有去在意叶封看他的表情,更不想去在意其他人看他的表情,他只知道——   他心中的那把火焰已经越烧越炙热,再也无法按捺,现在他只想由心而定,护他所护! 第031章   虽然秦越象征性的说了几句安抚大家的话,但是余威还在,所以铸造坊的气氛一时之间仍旧冷凝了下来。   秦越扫视了周围一眼,便见大家都状似无意的各自忙碌起来了。   终于就只剩下叶封和他面对面的站着。   “你……”   “多谢。”   两个人竟然同时开口了。   秦越有点惊讶地听到叶封对他说出的那两个字,刚想认真去看他的脸,却见他又低下头慢慢地说:“不过……你还是少来为妙吧。陨铁的事,我既然承诺过你,所以就算他们对我再如何,我自会负责到底,一直到它出炉的那一日。”   叶封有点不想去看秦越的眼睛,虽然只是……偶尔会看到一丝炙热深邃的感情,总觉得……会让自己产生一些不该有的错觉。   上次在青竹书院碰到他,不也是他先说的划清界限,要自己认清身份吗?   “谁稀罕什么陨铁?!”   秦越有些暴躁的说完这句话后,不仅是叶封,连他自己也僵住了。   叶封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清澈明亮,恍若星辰,却满满的却都是疑惑。   “……我的意思是,既然当初把提炼陨铁的事交给你,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秦越躲闪过他的眼睛,面上明显的有了一丝不自然。他停了一下继续道:“我知道你会遵守承诺。”   “可是新来的监工我并不了解,所以……例常过来看看。”秦越说这句话的时候,尽量让自己显得顺理成章一些。   好在叶封也没有多想,只是了然的一点头算是回应。   “不过刚刚还是要多谢你。”就算只是这样,叶封的心里还是挺感激他方才的解围。   听到这句话,秦越却像想起什么似的皱紧眉头,突然拉过叶封的胳膊,开口问道:“刚刚他们擅自抽了你鞭子?你……伤到哪里了吗?”   他的动作有点急,带起了叶封手腕上的镣铐和铁链互相碰撞时,发出的一阵刺耳的哗啦声,秦越的脸色顿时更加沉下去,又补充了一句:“镣铐的事……暂时……还没有办法替你打开,抱歉。”   叶封有点不知所措的一摇头:“无妨。反正也没有影响什么……区区几鞭子,也不会怎么样。”   就算听到他这样说,秦越的心里也并不觉得安慰,他认真道:“那天晚上的事……我相信不是你。但是我并不认同你的做法。”   叶封有些微微发怔,刚想回应些什么,却听到他继续说下去:“到底怎么回事,我现在已经心知肚明。所以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掩饰什么……我这个人一向对事分明,该找谁的账自然会找谁算,更不需要你去背负什么罪名。”   叶封心中一动,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所以……”秦越有些刻意压低了声音,向着他走近了一步,微微倾身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我也会遵守当初的承诺,在你提炼出陨铁后,放你走。”   秦越的话轻飘飘的,带着温热的吐息传入叶封的耳中,却像一记重锤重重砸在他的心上,令叶封的眼睫不敢置信的微微一颤抖。   “只是可能有些不顺利。所以后面你要怎么成功走得掉……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秦越不得已还是多加了一句叮嘱,这也是他担心的问题。   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叶封此时眼神中敛去的一丝变化。   “你……”叶封终于寻了个机会开口,却又不知道在踌躇什么,半晌才艰难道:“这样做会没问题吗?”   他可以看得出来,那个总指挥对秦越剑拔弩张冷嘲热讽的态度。昨晚就这样的咄咄逼人……秦越给他私下的承诺,估计在那人眼中根本就不作数。如果擅自放掉了自己,秦越不可能不用承担责任。   叶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仿佛有种情绪一直想找个宣泄口似的在心里混乱碰撞了那么久,此刻虽然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却能渐渐平复,变得柔软而缓和。   秦越说出这样的话,他不可能不动容。   叶封只是一时间有点难以消化秦越的这番话给他带来的震惊,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说实话,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叶封心里虽然着急,却也从第一天来到浩气起就预料过,以后恐怕很难脱身。   但是不想入了落雁城以后,秦越对他的态度反倒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危险恶劣。   或许是在龙门荒漠的时候,他们两个三番两次同生共死的经历,还是给对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回忆,就连叶封……也在这些日子的相处里,对秦越这个人改观了太多。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可以与他们和平共处的待满一个月后,待到提炼出寒星陨铁,便可顺其自然的离开浩气。   所以才常常觉得这样缓和平静的日子,虽然过得舒心,却有点不真实感。   更怕自己离开浩气后……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秦越等人与他是对立阵营的这个事实。   直到发生了这件事,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现在只要小雁能成功逃出去……那么他在哪里,能不能再回去,也不太重要了。因为这件事把他陷入这样的境地,现在已经不能再去抱什么大的希望了。   可是今天秦越认真的对他这样说,不禁又让他燃起一丝期待……和复杂。   原来自己也在不经意间,会去考虑那个人的处境和立场。   秦越此刻一心只想着如何去安排一个周密的计划送走叶封,倒没有去太在意他的话。他自有一种持才傲物的气质,眯起眼睛似乎想起了谁,不甚在意道:“我承诺过的,没有人可以阻拦。有没有问题,都是我自己的问题,不需旁人置喙。”   “我……似乎只能提前继续道声谢。”叶封低低的开口,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就算事不能成,也没有关系,你不必勉强。”   “没有不过。”   秦越的眼睛深深望着叶封,坚定无比。   有风吹过两人的额发,一时间连空气也静默到温柔无声。   “谢谢。”   叶封的嘴角是一个璀璨释然的微笑,最后他抬起头,笑着这样对秦越说。   浩然阁议事厅门外。   此刻秦烟手持长枪,满脸的愤怒在跟门口的守卫争执。   “我要见徐指挥!不要拦着我多费口舌!如果他不出来,我是不会走的!”秦烟面色通红,声音里带着一丝急躁和不忿,冷冷地对守门拦着她的天罡卫生气道。   “秦都尉……徐指挥已经说过了,这次不许你入内参与商讨,您还是不要为难我们,先回去吧。”其中的一个天罡卫面露难色,有些惶恐地对着秦烟下逐客令。   毕竟秦烟虽然只是个都尉,但她的哥哥可是秦将军,根本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徐指挥下的这个命令,摆明是要自己压他们一等,却苦了他们这些底层的小兵卒……真是难办啊。   “为难?我在这里站了许久,你们有进去通报吗?”秦烟最生气的就是这一点,她柳眉一皱,有些凌厉地开口:“还是说你们是得了什么命令,干脆只要见到我就一定拦住,没有任何可以进去的机会是吗?”   秦都尉真是太聪明了……   几个天罡卫面面相觑,皆是一脸的无奈。   这下该怎么接她的话?   正在众人为难之时,徐深却自议事厅内慢慢走出来了。他的声音在天罡卫们的背后嘲讽的响起:“不错。而且我也已经决定,不只是你,这次的据点之战,连你哥哥秦越,都不必出来参与了。你们两兄妹也算为我浩气费尽劳累,可以歇一歇了。”   秦烟听他此言,气得几欲把手中的枪杆握到颤抖。   徐深!! 第032章   “凭什么!……为什么忽然就不许我们参与这次的据点争夺?总指挥使如果不给个理由说明,就这样妄下决定,恐怕难以服众!”   秦烟已然气极,她不甘心的朝着徐深大声质问,一时间也顾不得太多了。   她早就知道徐深这次过来指不定就是针对哥哥,但没有想到他竟然做得如此明显,干脆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们了,是想自己独占风头吗?!   徐深这人仗着他是总指挥使,简直太不讲理!反正自己只是一个都尉,一直以来都是哥哥在哪她就在哪,上不了前线也就罢了;可现在他竟然也随随便便剥夺了哥哥上战场的权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秦越做错了什么大事,这不是故意在给他们难堪吗?   “难以服众?”徐深眉头一皱,不屑的看着秦烟:“怎么,你是拿大家来压我?仗着在落雁城待久了,就忘记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了?!我是总指挥,我说什么,你们就该听什么。理由?我不给又如何?”   徐深对他们的忍耐显然已经到了极限,昨晚的不好发作,到现在只面对秦烟一个人时的高傲嘴脸,终于都显露无疑。   秦越不在,左右又都是他的人,此刻当然占尽了威风,说起话来就更加毫不留情了。   “你!”秦烟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提着手中的枪就要越过阻拦她的天罡卫,硬闯到徐深面前。   “秦烟!”有人用力握住她的长枪,一把将她拽回来。   顾轻溪庆幸自己及时赶到拦住了她,不然以徐深这人的城府,秦烟在他这儿绝对是自讨苦吃。   他有些紧张地盯着秦烟,一方面恼怒徐深的仗势欺人,一方面又担心秦烟失去了理智鲁莽行动,真的跟他正面起了冲突,到时候就不可收拾了。   “你不要冲动!冷静一下,跟我回去。”   他压低声音拽紧了秦烟的胳膊,在她耳边提醒道。   “我没有冲动!我来就是想找指挥使问清楚!凭什么他先是拿走了我们的战略计划,现在又不许我们上场?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到如此的对待?!”   这个丫头!还说自己没有冲动?!   顾轻溪面上焦急,他只得一面把秦烟越拉越远,一面对着徐深赔笑:“总指挥请见谅,不要跟秦烟姑娘计较。大家都是为了浩气,所以一时情急才会口不择言,我自会带她回去好好劝解,请您就不要当真了吧。”   说完,他的眼光却有些犀利的看着徐深,那双桃花眼难得的认真锋利了起来,分明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听到顾轻溪的话,徐深不禁眯起眼睛看着他——   这个天玑坛指挥使……虽然比自己低了几等,但终究是分坛的重要人物……人心不齐就有可能分崩离析,进而对他这个总指挥积压不满……暂时还不能毫无道理的在他这儿翻船。算了,反正这个决定他已经定下,生气愤怒都由着秦越兄妹去罢了,他们俩就算合起来又能奈他何?   想到这里,徐深傲慢的冷哼了一声,拂袖进了屋,算是卖了顾轻溪这个面子。   “徐指挥!你还没有说清楚,我……”秦烟眼看着好不容易见到了徐深,却又挽不回任何决定的只能看着他下定论,连忙在他身后喊住他,却不料身体突然悬空——   顾轻溪长臂一伸,直接打横把她抱了起来!   “喂!顾轻溪你……”秦烟惊慌失措,尴尬地挣扎着想要跳下来,怎奈顾轻溪的双臂却把她箍得死死的,秦烟找不到着力点,一时竟然无法挣脱。   “不要再乱喊了!快闭嘴。”顾轻溪难得的一脸正色,严肃地低头对她轻喝。   他的长眉带着些急色的皱起,脸上是秦烟甚少见过的薄怒表情,秦烟被他的样子所震慑到……竟然乖乖的不再多说什么了。   顾轻溪一刻不停,抱着她越走越快,直至走下了浩气总坛的台阶,才把她放了下来。   秦烟的脸早就红透得像只刚煮熟的虾子,她别了脸不去看顾轻溪,心中有一丝慌乱。   其实早在顾轻溪打断她,抱她回来的那段短短的路上,她就已经想明白顾轻溪的良苦用心。都怪自己一时间乱了方寸,听到徐深的那番话就气得忘记了一切,一心只想找他理论,试图帮哥哥讨回公道……却忘记自己根本不该单枪匹马的就去找徐深去谈。   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之后,自己的冲动真是愚蠢的可笑——说不定还会把局面陷入更糟糕的境地里。   徐深摆明借了昨晚的事嫌隙哥哥在叶封的这件事上处理不当,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来着……如果她要挑明这件事,就等于给徐深铺了个台阶,正好拿着这件事大做文章……那便对于叶封和哥哥,都没有任何的好处。而关于出战方面,就算他颐指气使的让他们出了战略,自己去上前出风头领战功,他们又能拿他怎样?他可是负责统一调配指挥的总坛使!   所以关键就在于徐深的意思是彻彻底底的夺走秦越的出战权,无论用什么理由,这就是他此行来到落雁城最大的目的。就算没有叶封,他也会寻个其他理由做出一样的决定。她想妄图扭转这一点,简直就是不可能。   “安静下来了?想明白了没有?”顾轻溪抱着手臂打量她,对她此刻垂着头一副等他教训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这丫头就是聪明,看来此刻心里应该已经明白个差不多了。   “嗯……”秦烟别扭的点头。   “就算你要找他理论,也要喊上我们啊。包括秦越,还有沈冰块。好歹两个分坛指挥使加一个将军,怎么也比你这个都尉更有分量啊?秦小烟,你是不是一气急了就脑子不太好用……”   秦烟本来自知惭愧,打算顾轻溪无论教训她什么都沉默听着,此刻听到这里,暴脾气终于忍不住了:“喂!顾轻溪——”   谁料下一刻,顾轻溪便伸手抚摸住她的头顶,难得语气温柔的看着她说:   “再怎么要强,也还是一个女孩子。凡事冲那么前面干什么,你还有我们呢。”   ……   秦烟怔怔地望着顾轻溪,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心里的某一角却莫名柔软了下来。   “如此还要劳我抱你回来……你身材修长,骨架子也挺重的,我也挺辛苦的好不好……”顾轻溪接着说完,浑然不觉某人已经变了脸色。   这人就是有法子令别人感动不过三秒……   “顾轻溪!!你才闭嘴吧!”   ……   此时的秦越已经回到了兰亭书院。   他坐在榻上,听着杨护卫跟他禀报刚刚从徐深那儿听来的消息。   “秦将军……总指挥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不过,而且态度之强硬,恐怕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这次的昆仑之战……您……”杨护卫观察着秦越阴沉的脸色,担忧道。   “我知道。”秦越却淡然的开口,反倒一脸的平静。   “我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毕竟他看我很碍眼这件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爱怎样决定,就随他好了。许久不上战场,我倒也想看看他还剩下多少本事。”秦越的嘴边勾起一丝嘲讽的笑,他从来就没把什么总指挥放在眼里。他凭着自己的一腔孤勇和智谋,在战场上拼杀奋战,根本就无愧于浩气盟半点。无论谁来挤压排斥他,都尽管来好了,无用的小人才会把眼光胶着于一时的荣誉声名;真正有实力的人,反倒会不动声色的用行动来证明自己。   他那么爱出风头,这次就让他带兵去跟恶人一战好了。否则自己总是他的眼中钉,一天盖不过他,徐深就一天锥心挠肝的难受。   秦越的眼光悠远的掠向窗外……   他倒是想起了和叶封方才谈过的话。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便趁此机会,于那时找个合适的时机,放叶封走吧…… 第033章   浩气和恶人于昆仑的据点之战即将一触而发。   眼看交战在即,落雁城上下的气氛明显不同于往日,透着一种紧张和迫切感,包围着每个人。   叶封虽然被隔阂在这件事之外,但是也能感受到这种压抑的氛围。   他心中的猜想已经不需要再去得到什么验证了,浩气连着大肆指挥调度、排兵布阵这些日子,虽然他近不得身,但是那震天的操喊声还是听得到的。   “长空令下,余孽不生!天道不灭,浩气长存!走过三生路,踏平恶人谷!”   叶封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头,那些刺耳的声音却还在他的脑中盘旋。   他是恶人谷的弟子,没有办法在面对这些声音的时候还表现得那么无动于衷。而且……他也是真的很担心商陆他们此战还不知会如何。   虽然可以庆幸的是,小雁一定成功逃脱掉了浩气的追捕,回到了恶人谷,不然他也不会继续被关押在这里了。想到这一点虽然能给叶封心里带去一丝安慰,但是胜仗这种事,仍然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多种因素。毕竟以恶人现在的实力想要胜出,怎样布局出阵,仍是非常难走的一步棋。一招差错,满盘皆输。   而恶人……已经快要输不起了。   可是身在浩气大牢的自己,除了相信商陆和少谷主他们,也帮不上别的什么忙。   好在寒星陨铁于明日傍晚就能熔炼出炉了……   明日……似乎也是个重要的日子,浩气跟恶人的交战,说不定就是在明日。   叶封想起秦越那天跟他说过的话,心里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按照秦越的承诺,陨铁出炉之日,也就是放他离开浩气之时。但他还不知道……能否顺利回到恶人谷。   秦越的那个计划,虽然听起来很周密,但还是兵行险招。如果被发现了……他真的能够全身而退吗?   叶封虽然面上沉静,内心却早已纠结烦乱成一团……偏偏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镇定下来思索后路,很多事情……真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   他的心头微微一震,似乎是讶异自己也会用到这样的形容词。   关心……秦越吗?   终究是乱了心绪,一夜难眠。   第二天一大早。   徐深特意提前来到演武场,站在指挥台上进行着最后的阵前鼓舞士气。   秦越虽被不许出阵,却仍然要顾着他总指挥的排场和面子陪在身侧,冷冷的看着他享受此刻登高演说,一呼百应的场面。   浩气七星坛的指挥使则分别出席了天玑坛顾清溪,天权坛沈律之,和摇光坛宋衡书。   至于其他跟随徐深出战的据点领主皆一字排开在他身后站着,垂首听着他的训导。   徐深嘴角的得意越发显露无疑,他要的就是这种凌驾于别人之上、众星捧月的快感。   怪不得秦越这小子在落雁城待的这段时日变得越发的目中无人……即使武王城是浩气的重要防线,可落雁城才是浩气总坛的最中心!在这里能体会到的权利和声势,终究还是比武王城强得多的!   “我浩气众将士听令!此昆仑一战,尔等定要倾尽全力,拿下神池岭,血洗凛风堡!剑之所指,即为正道。天道不灭,浩气长存!”   徐深斗志昂扬的审视着台下的大军,做了最后的出发令语。   “天道不灭!浩气长存!!”   “出发!——”   大军开始有规律的移动,往落雁山下而去。   沈律之冷哼了一声默然跟在徐深的后面,策马放慢了一些速度,在经过秦越的时候停了下来,低头对他轻声说:“城中便交给你了。”   “放心,你自己也多加注意。”秦越认真地对他一点头。   不料沈律之却皱眉冷言道:“我指的是——你不要随着自己心意,做出不计后果的决定。”   秦越听到他这句话,眼神忽然犀利了起来:“我会自己考量。”   “你……”沈律之攥紧缰绳,与他僵持对视了好一会,直到眼看着前面的大军已经越走越远,只得无奈叹声气:“也罢,我知道无法干涉你。”   “如果你自己真的觉得值得,那便随便你吧……”   沈律之一甩缰绳,已然快步策马离去,只是最后留下了这句话与秦越站在原地。   “哥哥……”   秦烟上前拽拽他的衣角,有些担忧的在秦越身后小心喊道。   “值得不值得……”秦越却忽然喃喃自语的勾起一抹苦笑。   哪有什么值得与否,他早在想去衡量这一点的时候,就发现整颗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   寒星陨铁的提炼终于要到了最后的关键阶段,即将要出炉了。   叶封本以为今晨很快就像往常一样,有浩气的天罡卫来押着他去往铸造坊了……不料到了此刻却迟迟不见人。   他不禁感到很奇怪,因为在这个重要的节点,他们不可能留着他在牢里悠闲睡大觉。   一定是浩气的大军已然出发了……一时间暂时没有人顾得上他这边,才没有什么动静?   叶封这样怀疑着,却不料说曹操曹操到——牢房外响起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听起来还有不少人的样子……   片刻之后,他果然看到来了一批天罡卫打开了他的牢门,打算带他出去。   不对。   叶封看着他们深深皱起了眉头……   这些人全都脸生的很,他竟一个也没见过。   自从上次在铸造坊秦越帮过他,警告过众人以后,他的身边就换了两个对他尚算客气的守卫,这两日都是由他们送叶封去铸造坊提炼陨铁。   那二人应该是秦越身边的亲信卫兵。   可今日来押送他的这些人……不仅人数骤然增加了许多,面孔也全然陌生。   叶封心中疑虑渐生,却又知道自己身为阶下囚不能打草惊蛇,只得多了一分谨慎在脑内暗暗思索分析,一边被他们推推搡搡的押着走。   他们带着叶封走出了大牢的侧门,又绕过一条小路,径直奔着山下的漓水河岸而去。   ……这完全不是去铸造坊的路!   叶封有些焦急,却又无法脱身。   他的双剑早就在那晚被发现的时候,让徐深手下的人收了去;现在手脚上又都带了镣铐铁链,身边围了五六个看起来身手不俗的天罡卫……根本就是插翅难飞。   叶封远远的看到,漓水河岸边停靠了一条小船。   难道他们是要……   打算用这条小船偷偷顺着漓水河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吗?   终于想明白这一层的叶封,立刻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行进一步。   他挺直了脊背,冷然嘲笑道:“虽然我对你们浩气盟的路并不完全相熟,但去铸造坊的那条,我还是认得的。此刻你们把我带来这里,到底是有何打算,烦请说明白吧?”   “呵,这小子果然挺聪明。”为首的一个天罡卫也停下了脚步,讥讽的打量着他。   徐总使说得果然不错,叶封这个人聪明得紧,要多加防备,必须得做到万无一失。所以派了这么多弟兄一起绕了水路押解他出发,果然还是对的。   “打算?当然是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那个天罡卫冷笑道,随即按紧了叶封的肩膀,想用力推他去河岸边。   叶封脚上发力,尽量稳住下盘,手肘用力一撞,竟然把近身的天罡卫撞倒在地。   “对这小子果然不能降低警惕!兄弟们押好他!”其他人见状也不再对叶封客气,抽出佩刀就逼着他就范。   叶封闪身而过,抬起手腕上的镣铐铁链便趁机箍住了身侧一个守卫的脖颈,用力勒住以作人质。   可围住他的人实在太多,此时他身上的镣铐终于成了拖累他的最大累赘,眼看着一个天罡卫就要横刀对准他的背后袭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   秦越冰冷的声音夹杂着马蹄声从背后传来,人虽未到,宿寒却已经破空招呼而来。 第034章   秦越的枪尖闪着寒光,他的心中燃着一团怒火,宿寒舞得又快又狠,只消几下就打落了那些个天罡卫的弯刀。   他翻身下马,枪杆一横抵住为首的那个天罡卫,傲然睨视着他:“奉了谁的命?”   众人看见了秦越的时候皆是一脸的如临大敌,早就失去了战意,此刻那个天罡卫的首领不禁颤颤巍巍,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我……我……”   “说!”   秦越的枪尖挑起他的衣领,离脖颈只剩不过咫尺。   “是是……是徐总使大人啊!!!秦将军请放过我吧!!”   果然是他!   秦越的眼睛眯起,唇边是一声冷哼,然而手下的目标却没有移开,而是继续咬牙切齿的问道:“原因是什么?又要把人带到哪里去?!”   “这个……这个……属下只是奉命带他出落雁城……余下的便交给接头的人,实在……不知是什么原因啊!”   秦越听了他的话,眉梢不自觉的往上一挑,怒极反笑了:   “如果你用培养出你们这群废物的徐总使那种方法来敷衍我的话——”   秦越的枪尖毫不客气的寸寸逼近,直至贴近他的皮肤,森然冷语道:   “那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因为我比他更狠,更不爱听废话。”   “我我我说!”那个天罡卫此刻已经完全感受到秦越凌人狠厉的气场,再也不敢隐瞒,全都竹篓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是徐总使……让我们几个在大军出发不久后……押着叶封,从另一条路上也赶去昆仑……为了避过您的耳目,悄悄的从水路带他出落雁城,然后去跟外面的人接应配合……”   秦越听他小心翼翼地惶恐说着,脸色愈发阴冷下去,连带着站在一旁的叶封都不觉握紧了拳头。   “昆仑?”   “是……徐总使要带叶封过去……当做他最后的一个筹码,万一有所意外……就……就……”   叶封此时心中已经了然,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就把我推出去,当成人质来威胁恶人,是吗?”   好一个浩气总指挥使,端的一手好计划,真是聪明啊。   “是……”   果然都被他猜中了。   秦越心中越发气恼,他把对徐深的怒意都发泄在那几个天罡卫身上,听他们招完已经再懒得多听一句废话,拂手就交由身后赶来的杨护卫他们带走,并吩咐了一句:“关入罪奴牢,顺便带几个人去南屏山下搜寻,看到可疑的人就带回来一起关着。我倒要看看,负责接头的人又是哪几个。”   “是,秦将军请放心。”   杨护卫说完,便利落的带人捆了他们几个,押着走了。   秦越这才转身有些紧张地打量着叶封,半晌也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妥,放下心来:“还好。”   还好他及时赶到。   差一点……就又要眼看着他陷入到危险中去了。   不过即使是他们把他送到天边去,他也一定会把叶封再找回来!   秦越想起徐深就不禁深深的皱眉,脸上皆是嫌恶之色,这种垃圾手段亏他也屑于用。自己对他一向没好感是有原因的,这人除了投机取巧的耍手段,根本就没什么真本事。   仗着自己是总指挥,竟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想瞒天过海,私自押着叶封去昆仑的战场,打算把他当成最后谈条件的砝码与人质!   虽然叶封现在身份尴尬,可好歹是他带回来的人,这样做简直就等于在打他的脸。   说不定,那封密函……有可能也会跟他的推波助澜有点关系。   秦越本不想和他争风抢功,逞一时之勇;但照现在看来,这个徐深针对的,明明就是他。   为了自己建功立业,不惜踩在别人的头上往高处爬,不为阵营荣辱,只讲个人利益,就凭他也配当浩气盟的总指挥使?!   秦越勾起嘴角冷笑,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以后他就偏要和徐深较较劲,谁让他向来就喜欢记仇呢。   “你又救了我一次,多谢。”   叶封抬起头对着秦越道谢,却撞进他深深凝视的目光里。   “你……”他原本想继续说些什么,忽然发现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秦越从自己的思绪里反应出来,把眼神转向别处,略一沉吟道:“既然你听到了,我也就直白的告诉你。恶人和浩气,就在今天将要交战于昆仑了。”   叶封眉心稍动:“其实……我也猜到了七八分。只是你……此刻为什么会突然赶来?”   这也是他心里最大的疑惑之一,两边交战,秦越却反常的没有上战场,而且在刚刚忽然从天而降般及时出现在他身边。虽然叶封此时心中充满了感激,但也想不通这一点到底是为什么。   “这次的战场指挥不是我。”秦越只简单的一带而过,并不想让叶封多心:“没什么大不了。”   但叶封心里却明白,事情的真相肯定远不止这么简单。   秦越是浩气刚上位并且仰仗的大将,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退居幕后做起了闲人。   难道是因为那个处处在有意针对他的总指挥使……   可既然他不想说起,自己也不方便过问什么。叶封只得咽下心中的猜想,对秦越点头:“这样。”   秦越沉默了一会,他的目光从远远的漓水河重新又收回到叶封身上,半晌才艰难开口:“陨铁的事……今天便可出炉了吧?”   “嗯,最迟不过傍晚。”叶封没料到他的话题会转得这么快,有些茫然的一点头,回应道。   傍晚吗……   “好。等陨铁出炉之后,我们便可计划着送你离开落雁城。”   秦越下定了决心,压下神态里的一丝不自然,声音有些沙哑道。   ……   原来他是想说这件事。   不知怎么回事,真的要走到了这一步,亲耳听到秦越的这句话……叶封的心里也不怎么能轻松的起来。   可两军交战在即,已经容不得他去整理心头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唯有争取时间,快一点,再快一点。   “好。”叶封转身应下,打算与他一起快步返回铸造坊。   秦越的手在他身后微抬,想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一根一根收指成拳,颓然地垂下。   终是留不住了。   叶封返回铸造坊以后,白烈他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脸疑惑地询问他怎么现在才来。   毕竟陨铁即将要出炉了,虽然在熔炼的这些时日内,都是由叶封谨慎看着炼铁炉的情况,后面只要他们按照方法,保持温度看紧熔炼炉,基本上应该也会万无一失……   但叶封与他们共同待在铸造坊已久,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一流铸剑师的气度和娴熟,已经深深让他们信赖于叶封。好像最后关头如果他不在,就生怕会出了什么纰漏似的不安心。   此刻见叶封急忙赶回来,众人虽然有点奇怪他来晚了一些,但见叶封不愿意开口,也便没有再多问。   因为现在……看着最后的熔炼结果才是大事。   叶封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炼铁炉内细微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尖。   他虽然也在专心的凝神听着,却也时不时分心着秦越那边。   刚刚说好了,他们分头行动——   他回铸造坊看紧陨铁出炉的最后关头,而秦越去帮他拿回自己的剑。   本来这对于秦越来说……也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但叶封心里此刻,却偏偏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   至于那丝不安到底来于何处……他完全追寻不到源头。   希望秦越那边也能够顺利吧。   叶封的眼神专注了起来,他盯紧炼铁炉,不再多做他想。 第035章   秦越此时正贴身潜伏在浩然阁的一处高墙外。   他特意避开了守卫,然后找了个僻静没人的地方,从房檐上压低身子走了近路。   反正天色即将要一点一点的暗下来,也不会有人去多加注意。为此,他还专门换上了一身夜行衣,挑在这个时候下手。   思及此处,不禁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嘲讽——   身为浩气的将军,竟然要在自己的据点城中做如此打扮行事,才能去拿到想要的东西。   “你做的这些,到底值不值得?”   沈律之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秦越有些烦躁的想在脑海中挥散去他的声音,却发现有点徒劳。   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他暗自违抗密函上的命令,擅自决定放走叶封,跟徐深作对打乱他的计划,帮叶封取回他的剑……   一步一步……走至此,已经再无回头路了。   秦越想起叶封那天带着郑重的神情跟他请求过的事情——   “无论我人走不走,我的剑一定要拿回来。它是我已故的弟弟……留给我唯一的念想,这么多年支撑着我走下去的重要信念。只要龙焰封寒和昊天还在,我就能感受到他还在我的身边。”   “它们是我的命。”   秦越从未见过叶封的眼底有这么深的悲伤,他近乎卑微的……在乞求他。   “放心,我会把它们带回来给你。”秦越被他的神情所触动,认真对叶封承诺。   “此外,你也就不必费心再想办法去拿钥匙……帮我打开手脚上的镣铐了。我的龙焰封寒无坚不摧,斩断再坚固的乌金玄铁都轻而易举,如果你能拿回它,我身上戴着的难题,也自当迎刃而解。”   ……   所以拿到叶封的那两把剑,是在放走他之前,必须要做的事情。   秦越仔细观察了片刻,谨慎的借助高大的树丛来隐藏自己。在确定浩然阁的后面没有守卫后,他才悄然跃上二层的楼阁,从窗子观察屋内的情况。   这个徐深一来到落雁城就摆架子,住进了最宽敞阔气的浩然阁内,此刻也不知道把叶封的剑收缴在哪里……   但他也是自信的过头了,由于大军出发,守卫浩然阁的天罡卫竟然也撤走了一半,要不然他也不会如此顺利的能从窗户窥探到屋内的情况。   房门紧闭,屋内并没有人把守……   秦越的心头不禁有一丝疑虑闪过,徐深此人心机重,城府深……   真的会如他安插在徐深旁边的眼线所说……他没有带走叶封的剑,而是留在浩然阁内某一处吗?   还是先下去看看吧!   秦越找了个着力点,悄声打开窗子一跃而下,小心翼翼地借着昏暗的光线查看着屋内。   他会把叶封的剑放在那里?……是内阁的寝室吗?   秦越这样想着,已经来到了徐深的寝屋,仔细查看一番之后,终于在他床侧的屏风后发现一个大木箱。   叶封的重剑昊天足有三尺多长,且不好隐藏。看这个箱子的大小,极有可能就是装了龙焰封寒和昊天的箱子。   秦越刚想上前打开,却又突然谨慎地停住了脚步。   联想到徐深为人处世一贯的性格,他伏下身,做好了防备才去打开箱子……   “噗噗!”   电光火石之间,秦越听到了暗箭射出的声音就迅速地滚向侧边,终于有惊无险的躲过了这两根箭矢。   徐深果然设了机关!   他的心机真是极重,明明知道收缴了叶封的剑后,已经给他戴上了镣铐随时交由人看守,还是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可趁之机让叶封取走他的剑……就算放在自己的身边,还要设下如此机关。   幸好他对徐深有所了解,想到了这一层,不然就连他也平白搭进去了。   秦越仔细观察后,终于确定它只是一个单向的瞬发机关,用完一次之后便失去了威胁,这才站起身来去接近箱子。   龙焰封寒和昊天正安静的放在那里。   秦越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他小心地把这两把剑用布包裹好,系在自己的身上。   叶封能拿回他的剑,一定会很高兴吧……   秦越舒了口长气,刚想原路返回,却见一个暗影忽然从床幔的侧面一闪而过,嗖嗖掷出了一排飞镖向他而来。   竟然还有人埋伏在此!   这件事完全出自秦越的意料之外,他身手极快的旋身躲过,却仍不小心中了一枚。   秦越忍住差点溢出唇齿的那声闷哼,躲在暗处的那个影卫已经欺身上来与他缠斗在一起,秦越生怕耽搁越久越容易引来外面的守卫,招招发狠的直击那影卫的痛处,几个回合就把他撂翻在地。   然后他便再不敢耽搁,飞快地跃出窗子,循着夜色的掩护逃去。   夜色已经彻底的沉了下来,杨护卫在兰亭书院等的着急,他时不时的就要往门口望一眼,却仍然没有看到秦将军熟悉的身影。   叶封坐在他旁边的一把竹椅上,心绪不稳的喝着茶,看起来虽然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却连拿着杯子的手都有些无所适从的微微颤抖。   从傍晚陨铁成功出炉的喜悦中慢慢安静下来——他接下来的这几个时辰内,就一直在做一件事。   心急如焚地等秦越回来。   他的行动本就不能暴露,所以就算此刻焦急,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叶封有些后悔——   他不该让秦越以身犯险。   就算自己戴着镣铐行动不便,也不应该把希望全部压在秦越一个人的肩上,让他去替自己拿回剑。   虽然在这里,这件事也只有秦越能帮他去做,但自己终究还是亏欠了他太多。   此后一别……再见又当如何相对。   他又如何能偿还……秦越为他做的一切。   叶封不是木头人,事到如今,秦越帮他的……已经不止“照顾”那么简单。   而自己心中此时的这份担忧,甚至也渐渐盖过了他想要迫切离开的心。   叶封惊讶地发现,现在他竟然只想看到秦越平安的带着他的剑回来。   如此便好。   至于昆仑那边,恶人和浩气的战况……也不是他一个人再能一力扭转的了,只能希望商陆他们能自求多福,最终有惊无险。   “叶少侠!——”   忽然,杨护卫的声音从门口惊喜的传来,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不该喜形于色的如此大声,他努力地往外张望,又压低声音连头都不回的对叶封道:“我看着小竹桥上那个身影……似乎就是秦将军!他回来了!!”   叶封已经霍然起身,急步匆匆的衣摆从他身边拂过。   小竹桥上那个正向着这边慢慢走来的人,果然是已经换上了常服的秦越。   他成功了?!   叶封惊喜地上前打量,对秦越轻声道:“你回来了。”   “嗯。”秦越点头,避开叶封的目光,伸手拿出背后的包裹:“你的剑都在这里了。”   叶封心中的感激霎时间澎湃汹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小心地接过包裹,刚要打开却发现了秦越有点不对劲。   他的面色有些发青,唇色中隐隐透着黑紫。   “你……怎么了?”叶封担忧地问道。   “没事,先进屋吧。”秦越努力压住眼前的眩晕和痛楚,对他提醒道。   “嗯。那……”   谁知叶封话还没说完,秦越才不过往前跨出了一步,高大的身形就再也支撑不住地倾倒下去——   “咣”——   叶封的瞳孔骤然紧缩,他手中剑的蓦然掉在了地上,双臂却稳稳地环住了秦越的身体。   “秦越——” 第036章   兰亭书院,小竹楼内。   叶封垂着眼睫,目光牢牢的锁在秦越身上。   此刻的他正虚弱的躺在榻上昏迷着,俊朗挺阔的面容上泛着青白,连眉间都是时不时的痛苦抽搐下皱起的折痕。   看着这样的秦越,叶封感觉到自己心头像重重的坠了件什么东西。   闷闷的沉在那里,沉甸甸的快要无法呼吸。   从忐忑不安的等秦越回来,到惊喜的自他手里接过剑,再到震惊的看着他倒入自己怀中……   叶封的心此刻已然大乱。   杨护卫已经急忙赶去叫李大夫了,此刻屋里就只剩叶封守在秦越身边。夜色已深,安静的只能听得到秦越痛苦呼吸的喘息声。   虽然叶封已经在扶他回房的时候就出手止住了他身上的几处重要穴道,防止毒性蔓延;但他不能保证,这些以前在商陆那儿见过的封穴制毒的方法,会不会有效。   最重要的是……他到底中毒有多久了?   叶封想起秦越终于控制不住栽倒在他怀里后,曾跟他简单的交代了几句话,就陷入了昏迷。   他伏在自己的肩膀上虚弱地说:“找李大夫。……秘密的过来,不许惊动任何人,包括阿烟……”   “还有……你……明天天亮之前……快走。”   说完他就累极了似的阖上了眼眸,在他肩上沉沉睡去。   叶封的心瞬间猛然抽痛,震惊得几欲抱他不住。   好在有杨护卫及时赶到,帮着他一起把秦越送进屋里。叶封以手探过他的鼻息,确定秦越只是暂时昏迷了过去才稍微稳定了一下心神。   龙焰封寒和昊天此时就静静地摆在他的床榻边,叶封却皱紧了眉头,视线丝毫不敢转移半分的凝视着秦越。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秦越一定是为了帮他拿回这两把剑才负伤中毒。   他现在这样躺着,生死未卜……   自己怎么可能听他的话在天亮之前快点离开?!   秦越因他而伤——这简直是叶封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   他终于知道傍晚在铸造坊时,心内隐隐不安的预感是什么了……徐深既然能想到派人暗地里避过秦越,押解他去昆仑的战场当人质……就已经说明,他根本就不相信秦越,打算背着秦越偷偷处置他的生死了。   为了防止自己逃跑,一定设下了重重的陷阱,等着他来跳。   徐深算得到……假如他真的有幸逃得掉,就一定会去拿回自己的剑。   怪不得……秦越告诉他,自己的亲信探子说——徐深没有带着那两把剑走。   原来一切只是徐深为了以防万一而设下的诱饵!   如果叶封没有逃掉,那么便能如他所愿,被押去昆仑战场成为他最后一个筹码。   如果叶封逃掉了,定会回去取剑,那么他的原计划失败……却能设下陷阱害他。用不了的棋子,便弃了杀之而后快!   好一个可怕的浩气盟总指挥使。   但他唯独算漏了一点……   秦越。   这一切本该降临到他身上的灾难,却被秦越一力扛下。   是秦越为了他取剑,为了他中了陷阱,为了他受伤中毒,生死未卜。   为什么自己当时不再多动动脑筋思考到底哪里不对?!说不定就能猜到徐深的这层用意,也不用连累了秦越……   叶封的胸腔中涌动着一股酸涩,他想伸出手去抚平秦越眉间的褶皱,却又指尖颤抖着不敢靠近。   秦越的喘息声变得越来越粗重,呼吸也越发困难,还时不时的发出痛苦的呓语……   “秦越?秦越……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唔……”秦越断断续续的只能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字句。   “秦越?我是叶封,你听得到吗?”   “……”   叶封心中焦急,他微侧着身凑近秦越,想听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然而却被迷糊挣扎中的秦越一只手箍住了肩膀,压向胸膛——   措手不及的叶封就这样不小心倾倒在秦越身上,然而他却怕压到了秦越,会使他呼吸更加困难,于是赶紧撑着床沿站起身来。   谁料秦越的手却攥紧了他的衣袖,唇齿间溢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字句:“叶……封……”   原来他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还没有失去意识,也许还有救!   叶封的心内闪过一丝欣喜,恰巧此时,李大夫也在夜色中踏着急匆匆的脚步刚好赶来。   “叶少侠,我们去外室等待吧。顺便我也要守在门口……以防有人忽然闯过来找秦将军。你留在外室,也好随机应变。李大夫医术高超,就先把秦将军交予他来诊治吧。”   杨护卫拉一拉叶封的衣袖,提醒道。   “嗯。”叶封回头不放心的看了一眼秦越,终于还是决定听从了杨护卫的意见。   ……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直到漏夜的更声敲至天空中都泛起了鱼肚白。   李大夫才终于从内室掀帘走出来,长叹一口气道:“还好,毒已经解了差不多,只要醒过来,将军便可无事了。”   叶封的一颗心沉沉的落了下来,此刻才放回了原位。   毒解了……好在他没事。   “有劳李大夫了,您真是妙手回春。不过……秦将军受伤中毒这件事,还请你……千万要保密,万万不可泄露。因为秦将军昏迷前曾吩咐过,即使是他的亲妹子秦都尉,也要瞒着,任何人都不许惊动。”杨护卫也松了一口气,对着劳苦一夜的李大夫千恩万谢并郑重叮嘱道。   “杨护卫请放心,老朽是秦将军这边的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记得把我留下药按时给秦将军服下便可……天快亮了,我得赶紧先走一步,以免引起别人注意。”李大夫点头答应道。   “好,你也多加小心。”杨护卫一抱拳,算是送了他出去。   还没等他回头去看叶封,却发现他早已匆匆走进了内室去看秦将军了。   杨护卫叹了口气,却不知心底为何替秦将军生出了一丝安慰的错觉。   秦越的脸色此刻终于恢复了一些血色,他的呼吸也变得平稳而均匀,没有在痛苦地挣扎,而是安静地睡着了。   叶封伸手抚上他的额头——   虽然有些被虚汗打湿的黏滑,但是热度已然退了下去,也再发烧了。   一切看起来都趋向于平稳。   天色也越来越亮,叶封却守在秦越的床榻前,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虽然秦越一直提醒他,一定要尽早离开,能不耽搁就不要耽搁,可他还是觉得无法移开自己的脚步。   莫名的……   想看到他睁开眼睛,想听到他开口说话,想等到他彻底清醒过来。   叶封现在心中的所想,已经盖过了他之前全部的念头。   那种藏在他心头,不知是后悔、内疚、感激抑或是别的……对秦越更深一层的情绪纠缠着叶封,让他五味杂陈,理不清一个出口。   好像只有看着他发怔,才能慢慢想明白似的。   阳光透过窗棂,一点一点的移步照进屋子。   叶封久久的望着秦越,他的脸部轮廓沉浸在清晨温柔的光线中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可惜这种安静没有持续多久,秦越的小竹楼外就响起了一个清脆中略带焦急的女声:   “哥哥,你在吗——”   是秦烟的声音!   叶封机警地反应过来后,便想起秦越曾叮嘱过他的话,一时迫不得已,只好闪身躲进秦越床边的屏风后。   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杨护卫能帮他们掩饰过去了。   秦烟姑娘,抱歉了。 第037章   “秦都尉,这么早……您怎么来了?”   杨护卫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秦烟面前,对她问候道。   “杨护卫,我问你,哥哥在里面吗?我找他有事要商量。”秦烟刚想跨进屋子,不料杨护卫却也挡在她的方向,神色稍有些不自然:“秦都尉!——等等,将军……还在休息。”   “还在休息?”秦烟的眉头皱起。   哥哥一向喜欢在清晨早起去演武场待着的,这个时间……他平日里早就应该起来了,怎会还在休息?   “是,所以还是请您等一会再来吧。”杨护卫有点心虚,他垂下头不再去看秦烟的眼睛,有些小心翼翼的说。   不对。   秦烟何等的聪明细心,她只要稍微留心一下杨护卫,就可以观察的出他神色上的反常。   ……为什么想方设法的拦着她,不让她进去?难道是……哥哥有什么事吗?   秦烟打算不再理会他的阻拦,而是自己径直走进屋里去看看,谁知杨护卫竟然伸手拦住了她——   “杨护卫,你——”   “秦将军!属下有事要禀报!”   就在秦烟刚想与杨护卫争执时,门外忽然又传来了一声禀报。   “你有什么事,先与我禀报,将军还在休息。”杨护卫连忙端出他是秦越近侍的身份,对着门外来禀报的守卫说。   “是,杨护卫。刚刚看守大牢那边的兄弟来报,说是叶封不见了!而且浩然阁的天罡卫也恰巧来报……徐总坛所住的那间的寝居失窃了,丢的正是叶封的那两把剑!”   秦烟震惊的听着这个消息,她连忙转头看一眼杨护卫,却发现他脸上只是略带过一抹讶然之色,随后就恢复了平静。   ……就好像,早就知道了什么似的。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先带人去找!”杨护卫严肃吩咐道。   “浩然阁的天罡卫兄弟们已经在到处搜查了,可是譬如天玑阁、天权阁这种放着重要机密的地方……以及不喜人打扰的秦将军吩咐过的兰亭书院……属下们还未敢搜查。总指挥使又不在,所以才来请示秦将军。麻烦杨护卫您……帮属下通传一声,问过秦将军的意思,我等才敢带人巡查。”来报的守卫面有难色,诚恳地说。   “……将军昨夜受了些风寒,此时身体不太舒服,还在静养。你们就先去其他地方搜查,不要在兰亭书院这边吵闹,以免扰了秦将军。”杨护卫心内纠结难安,迫不得已只好强装淡定的编了个理由,想遣走那些守卫。   “这……属下们知道不该打扰秦将军养病,可是这件事非常紧急,是总指挥临走之前千万交代好属下们要看紧的事情……此刻叶封只怕是逃掉了,至于逃了多远,有没有逃出这落雁城,还未可知。恳请杨护卫还是知会将军一声,也好给我们传达一个命令,属下们才能去马上行动啊。”   那个守卫的话说得恭敬又入情入理,杨护卫一时面泛难色,竟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秦烟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听了许久,此刻却突然站出来说:“我哥既然病着,就由我带你们去搜查吧。等他醒了,我自会和他说明一切。”   她似乎已经隐约明白杨护卫如此反常的原因了——   叶封逃出大牢,浩然阁的剑失窃,谎称哥哥病体抱恙不许人来兰亭书院打扰……   一定是叶封逃了出来取了剑,但是还没来得及逃出这落雁城,而是藏匿在兰亭书院这里……说不定就是哥哥的住处!   因为只有这儿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了,所以杨护卫才要遮遮掩掩不许人进。   可是哥哥为什么也要瞒着她呢?……难道是不想她也卷入是非之中?   毕竟……叶封现在还是盟中看守的重要俘虏,藏匿他……这就相当于背叛总指挥使啊!   所以她立即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帮着杨护卫解决难题。那几个护卫见是秦烟出来说话,都晓得她虽然只是个都尉,却是秦越的妹妹,她说的话即是秦越的意思,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于是便恭敬地跟着她走了。   秦烟走前回过头来意有所指的看了杨护卫一眼,示意他当心不要露出破绽,这才带着众人疾步匆匆地离开了。   杨护卫松了一口气,还好秦都尉聪明……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想明白来帮自己,但是眼前的危机总算是巧妙的解决了。   而此时在屏风后面躲了多时的叶封也终于能够现身,杨护卫却快步走进屋来提醒他道:“叶少侠,今天之内……您必须要寻个时机快点离开了!否则再拖延下去,就会夜长梦多,于你自己和将军,都无半点好处啊!”   叶封胸中一窒,杨护卫话中的道理,他又何尝不懂。   只是……   他回头看了一眼仍在床上躺着的秦越,想说什么拒绝的话,却又咽下了去,最后只是略微一点头道:“多谢,请放心。我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尽快离开。”   “那便好,我去门口守着,你仍然要多加小心。”杨护卫说完,就赶紧退了出去。   叶封又重新坐回了床榻边,他看了一眼秦越,然后把目光停留在龙焰封寒和昊天身上,陷入了一阵沉思。   现在那些天罡卫们已经发现了他和剑皆失去了踪影,正在到处搜查追捕他。   而秦烟应该也是猜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为自己掩护,故意支走了那些人,把他们带去别处去找……   时机已经不能再耽搁了,他必须尽快地趁秦烟带着那些守卫们转移目标之时,寻个安全的路线赶紧逃掉。   可是秦越还没有醒来……他始终有些放心不下。   他的毒虽然已解,但是看起来还是比较虚弱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有问题。   如果……今天再不走,万一拖到徐深回来——情况一定会更糟糕的。   到时候秦越所为他做的一切努力,不就全都白费了吗?   思及此处,叶封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略微向秦越靠近了一些,低声对他道:   “秦越……我必须要离开了。虽然没能亲自等你醒来,郑重的感谢过你,再跟你道别……很是不妥,但是你做的一切……”   叶封垂下眸去,认真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记着……曾欠下你什么。”   他拿起秦越的掌心握住,与他的手握拳相碰,又展开指尖与秦越修长的手掌轻轻贴合在一起:“即使日后需要用命来偿,我也在所不惜。君子一诺,击掌为盟。”   “后会……无期。”   这便算是道别了吧。   秦越,这些时日在落雁城的种种,我全部都万分感谢。   此后一别,不知我们再见,又会是何种境地。   但是我再也无法……对你执剑相向了。但如果某天你我在各自的阵营对立面再次相遇……又当如何。   也许,我们最好还是不相见吧。   叶封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他的眼眸沉晦如海,最后又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秦越,缓缓地放下了他的手。   “珍重。”   谁知秦越却在此刻长睫微微一动,忽然慢慢睁开了眼帘,他的声音里还透着刚刚恢复清醒的虚弱,手掌却有力的反握住了叶封的手:   “既然要击掌为盟……哪有人在别人昏迷的时候……擅自做主的。叶封,你是不是……太敷衍了?”   叶封陡然睁大了眼睛,呆在了那里。 第038章   “你……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凑巧的很,刚好……是你开始道别的时候。”   “……”   叶封无语凝噎,面上有一丝不自然之色,他避开秦越直视着他的眼睛,扭头看向他的伤口包扎处:“醒来……就好。你感觉如何了?需要再请李大夫过来看看吗?”   “我没事了,一点小伤……这些都不重要。”秦越轻描淡写地道。   他以手肘支撑着床沿,似乎是想坐起来说话的样子。叶封见状连忙扶起他,让秦越半倚着身子靠舒服一点在背后的软枕上。叶封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认真而小心,由于两个人离得很近,他脑后长长的马尾自他肩上垂落下来滑到了秦越的脖颈上,秦越忽然心念一动,扳住了叶封的肩膀,使他那双澄澈的眼睛看着自己。   “叶封,你离开后……无论日后境况如何,都不必想着什么用命来偿还我。”   叶封本来被他突然拉近的动作吓了一跳,耳根不禁有些微热,刚刚想躲开,却在听到秦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倏然一怔。   秦越认真的深深看着他:“我只要你的前半句。”   永远不要忘记我。   “然后,好好活着。”   不要总是以身犯险,来成全别人,记得为自己好好活下去。   秦越的眼底像一片温柔沉寂的星海,中间映着叶封清晰的轮廓。   以他的性格,原本不会开口说这些。可是自从他迷迷糊糊从生死关头走回来,就听见叶封说的那番话,直到那句“后会无期”……   才忽然意识到,叶封是真的要离开他身边了。   心中汹涌澎湃的感情像是再也无法隐忍的就要倾斜而出——   看着叶封近在咫尺的在自己身边……而这个人,很快就再难见到了。   有些话,再不说,是不是就什么没机会了?   秦越承认,从他开始在意叶封起,就渐渐改变了很多——学着去体谅一个人的感受,在意他的情绪,默不作声去照顾着他的一点一滴。   但他从来就不打算在感情上只做一个默默奉献的人。一切皆是因为他和叶封这样的相遇,又有着各自骄傲坚守的立场……所以才怕一不小心,先付出的感情就要无疾而终——   太过在意,才不得不小心翼翼。   可是就算这样不断提醒着自己……还是越陷越深了。   想留住他在身边,想直到他眼睛里也只看着自己——   秦越一向就是个霸道的人,即使选择放手,也要叶封永远记着他,不许忘记。   若不是境况走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怎么能甘心放手?   “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我想……你如此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秦越看着眼前的叶封,那双清澈澄明的眸子里终于满满的都是自己,此刻连叶封温热的吐息都能感受的如此之近——   不禁让他想起第二次见到叶封时,两人在龙门客栈起了争执,他曾暴戾跋扈地把他压倒在桌子上,恨不得立时取了他的性命。   将要动手时,也是望进了一双这样的眼眸里,从此就再也移不开自己的心。   那个时候想做却没有做的事,就在此刻补上吧。   秦越喉结一动,看着叶封的眼睛里是再也无法压抑的炙烈,他渐渐地贴近叶封,声音暗哑了下去:“刚刚你擅自在我昏睡的时候与我击掌为盟,我还没有认,算不得数。……现在,才是定下承诺的正确方式。”   叶封几乎就要沉溺在秦越的眼神里,一时间竟忘记了躲开。   不巧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就有一个急切的声音响起:   “秦将军!——有军情急报到!”   叶封这才猛然回神,他连忙霍然起身,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面对秦越。   秦越的眉峰不悦的皱起,但也知道军情急报的重要性,于是示意叶封先不要做声的躲回屏风后面,自己则略微支撑住下了榻走出内室,看着外间来禀报军情的斥候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总指挥那对人马于昨日傍晚率领浩气众将士进入卧龙坡后,就忽然遇到了恶人的伏击!由于事出突然,总指挥完全没有意料到……卧龙坡原是恶人占据了很久的据点,恶人伏击起我们浩气来简直游刃有余,总指挥使带着大家奋力抗争……却也只能防守着恶人出其不意的袭击。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就连白龙口处竟然都突然涌出埋伏的两大支恶人队伍,沈指挥带领的那支队伍远在枫华谷,想救也赶不及汇合……现下总指挥使大人他们那边……已然是节节败退,撑不住了……”   ……徐深竟然真的打了败仗回来!简直是不中用!   秦越心头震怒,咬牙切齿道:“现在徐指挥那队人马都退到哪里了?”   那个来报军情的斥候浑身一凛,惶恐着回答:“已经退回盘龙坞了……”   “盘龙坞?!”秦越的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他急切地厉声继续追问道:“为什么是盘龙坞?!不空关和逐鹿坪呢?!”   “……回将军……已……已经失掉了……”   秦越握紧拳头,狠狠砸向身旁的案几:“废物!”   杨护卫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此刻看着秦越发火,一气之下竟然连总指挥使都一起骂上了,刚想去提醒却又不敢,只得欲言又止地咽了下去。   秦越心头的怒火越烧越烈,他才不管有没有外人,该不该骂徐深!   两天不到的时间就被恶人打得像丧家犬一样逃回来,还连丢了两座城池——不是废物是什么?!   枉费他辛辛苦苦地打下这些据点,与沈律之他们耗费了多少个日夜和头脑,研究了多少种战略才有了今天的这个大好情势,却偏要被徐深半路横插一脚,仗着自己是总坛指挥使的身份,为了抢战功去冒冒然的打这一仗,一丢就连丢了两座城池,果然是眼高手低,骄兵必败!   秦越翻开据点地图,低头研究了一会,就已经略微琢磨出了此战失败的原因。   除了徐深狂妄自大、拥兵自重,小看了恶人这个原因之外,还有就是——他闲了太久,根本就不适应这样迅猛突然的伏击战,所以才会被恶人的伏击扰乱了阵脚,节节败退。   不过恶人为什么会突然选在卧龙坡就进行伏击了呢?   秦越的眼光紧盯着地图上徐深的队伍遇伏的这几处地点,忽然就明白到了什么——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恶人一定事先知道了他们的行军路线!   战略是他和沈律之、顾轻溪他们先前就制定过的,并没有什么问题。按照他们原定的计划,与恶人约在昆仑一战,不过只是个幌子,实际上,他们准备在世外坡就发动对恶人的先一步伏击,包抄他们的队伍……好打一个措手不及。为了制造这个假象,才特意分成两队人马,一队经由枫华谷,一队经由白龙口,再左右包抄恶人于世外坡,这样便可提前截击他们,事半功倍!   本来徐深虽没让他上场,但是拿着这份制定好的战略也倒没什么大问题……   可是万万没想到,徐深带着另一只队伍行经白龙口的时候就遭到了突然的袭击!   他们原本打算要提前伏击恶人,却被恶人更早的伏击在半路!虽说兵不厌诈,这一点秦越也曾考虑过……但是行军路线是不可能会这么巧合的。   通往昆仑的路有那么多条,恶人怎么就偏偏那么巧的几乎倾尽了全部的剩余主力埋伏在白龙口?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消息,谁敢如此孤注一掷?!   一定是那个从落雁城逃走的女孩子……小雁。   秦越已然沉浸在自己震惊愤怒的情绪中,却忘记了躲在屏风后的叶封……也把这些话清晰地听入了耳中。   此刻叶封靠在屏风后的暗影里,脸上是一抹复杂的表情。商陆他们带领恶人大败了浩气,并重新夺回了两座城池——   他固然为恶人高兴……可想到秦越,叶封的眼神还是深深的黯了下去。 第039章   待秦越整理完思绪,又指派杨护卫带领一队人马去接应徐深的队伍后,便颓然坐在桌前长叹一口气,揉了揉额角的青筋才感觉到疲累万分。   毕竟他才从病中强撑着起身,就要处理这么多大事。   大事……秦越眉头一皱,霍然起身,他才想起叶封还在暗处躲着!   军报来得太过突然,后续的安排又刻不容缓,秦越忙着为徐深的烂摊子想办法善后——毕竟徐深还是总指挥,他的手下还有其他将士的死活要秦越来管,竟然一时间没有顾及到叶封还在屋里。   他焦急地快步跨进内室——   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   哪里都没有藏着叶封了,连他的那两把剑,龙焰封寒和昊天……也已经拿走了。   秦越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久久沉默不语。   忽然他眼帘微抬,似乎眼光无意中扫到了什么东西一样……案几的茶盘下,似乎压了一张纸。   秦越眼中一亮,连忙走过去把它抽起来——   上面是叶封遒劲有力的短短数语:“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人生实难,愿其弗与。我走了,你自珍重。”   ……叶封,他已经走了。   秦越的心头像落了一块重重的石头,蓦然砸得他钝钝的一阵痛。   他在外面耽搁了有好一会才想起叶封来,却忘记亲耳听到那些话的叶封是该有多么的纠结难安。   阵营的荣辱兴衰,一直是横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问题。叶封无法在他面前高兴恶人的大胜,也没办法听得下去他安排着怎样救回败北的浩气。   大概是叶封怕自己再听下去,会忍不住出去以后通知恶人据点的领主以及弟子,围杀徐深的队伍吧。   那便是要站在他的对立面,再次破坏掉他的所有计划了。   秦越阖上眼眸,深吸一口气,还是觉得这封信在他手中沉重无比。   他这样悄然走了,到底能不能避开浩气天罡卫的耳目?徐深的大军正在回来的途中,叶封会不会又不巧碰上?万一像上次,另有人埋伏着暗算他怎么办?——   想到这里,秦越陡然收紧了瞳孔,他振袖披上墙上挂着的衣袍,握起宿寒,人就已经夺门而去。   此刻南屏山脚下。   叶封骑着杨护卫事先为他准备好的快马,一路策马狂奔,却在途经宓谷的小树林时明显感到了不对劲。   自从进了小树林,叶封就能感觉到有人一直跟踪着他!   为了躲避浩气的耳目,他特意避开了官道去走这条小树林里的岔路,又骑着马多有不便,速度便放慢了下来。   所以叶封才能觉察到这片树林里的不寻常之处,与影影绰绰有人闪过的残影。   果然离开没有那么容易,此刻又有不知道是谁安排的人等着埋伏他。   叶封心知他们动手只是早晚的事,于是干脆下了马,握紧手里的剑牵着马一步步警觉地走着。   身后的动静也细微的在他背后一直跟着,终于在叶封行至一片有些凸起的落叶地时停了下来。   一定有陷阱!   叶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干脆弃了马,脚尖踩上旁边低矮的树干借力跃起,几个翻身来回之间,轻灵飘逸的身影在树丛中穿梭,终于安然落了地。   “唰——”抽刀之声响起,树林中杀机顿生!   叶封剑已扬起,直指周身忽然出现的三个黑衣人,皱眉冷然道:“诸位跟了一路倒也辛苦了,此刻既然现身,就请说清楚你们的来路和目的,然后生死各凭本事吧。”   “你就是叶封?果然人在刀俎上还一副傲气凛然的样子。你以为凭你自己就能撂倒我们几个?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了吧!”其中一个黑衣人听了叶封的话不禁冷笑,做好了架势要拦住他。   “能不能撂倒,是我的本事,你们尽管来试。”   叶封说完便不再与他们多说废话,起手便是一招平湖断月穿过那个黑衣人的包围圈,翻身接上招黄龙吐翠,剑锋已经横在他的喉咙,整个动作快速连贯,没有丝毫的停顿和拖泥带水。   “快围住他!”   其他两个黑衣人见状再也不敢含糊小瞧他,立即扬刀对着叶封攻击了过去。   “记得留他一口气,这条性命对于徐大人还有用!”   纠缠打斗间,叶封听到他们之中有人暗暗跟同伴换了身位,压低声音说。   徐大人?——果然是徐深!他现在不是在百里之外吗?怎么还有那么长的手再来准备一次对他的埋伏?!还是有人在浩气的时候就暗中注意到秦越已经放走他的事实,偷偷传信给徐深,他才派人做了如此的安排!   叶封来不及多想,他专心招呼着这三个武功不俗的黑衣人,心知徐深是下了狠功夫一定要抓住他。   “叶封!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做什么抵抗了!这样我们兄弟三个也好省点事,你乖乖束手就擒,还能保一条性命,如何?”   可笑!乖乖束手就擒?然后听从徐深的摆布,让他继续谋算着什么来戕害自己或别人吗?   叶封丝毫不理会他们的话,已然换成了重剑,势必要与他们抗争到底。   “不知好歹!你以为就只有我们三个,费了一番力气摆平之后就能逃之夭夭了吗?!”   不好!身后忽然传来一队马蹄阵阵,那声音越来越近,顷刻间便快要赶到他们面前——   叶封这才忽然意识到,他们三个只是在拖延他的时间!   凭徐深的心机,怎么可能只派了三个人来埋伏他!一定还有其他的人一起埋伏在这片小树林里,见到他便有人悄然去给大队人马去报信,余下的便继续跟踪着他,随时准备伺机而动,阻拦下他逃走便可!   可他飞快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终于还是晚了一步,此刻一队浩浩荡荡的几十人队伍已经围住了他,而且大多数都是弓箭手。   为首的那个人一脸横肉,即使人高马大的坐在马鞍上,也狞笑得让人觉得不耻,他的脸上满是得意又咬牙切齿的表情——   叶封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人正是他曾在铸造坊时结过梁子的那个杜监工。   “叶少侠,真是不巧的很啊。我又因为你的事,被迫要见到你了。上次我因为你——被秦越赏的那八十军棍,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真是老天有眼啊,留我一条性命,大概就是为了让我等着今天,让你来还吧?”   叶封冷冷的瞪着他:“废话少说,有什么目的就直言!”   “那好!我就明白告诉你,我奉了徐总坛的命令要捉你回去,协助我们好好交代一下秦将军私自放走你的事。如果你想留一口活命在,就老老实实配合,否则——立刻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杜监工此刻身后站了一大队人马,就仿佛忘记了自己曾苟延残喘的小人嘴脸,对着叶封得意道。   “交代?我没什么可交代。”叶封不屑多看他一眼,他们果然是想捉了他,然后对秦越不利……叶封握紧了拳头,面对着众人也丝毫不惧色,反倒微微抬起了下巴,身姿傲然如竹,高声道:“他是你们浩气的将军,为何要放走我?!我叶封做事从不喜欢假手于人,我既凭着自己的本事逃了出来,此刻就不会畏惧生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杜监工被他的态度惹恼,这小子死到临头竟然还不准备匍匐在地,跪倒向他求饶?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再也等不下去,他也不管先前的徐深传达下来的意思是不是让他尽量选择活捉叶封,而是干脆择了最绝的那个处置,目呲欲裂地狠狠道:“全体给我准备放箭!”   瞬间众人领命,弓矢上弦,绷紧急拉的声音都对准了叶封。   叶封阖下眼帘,低头不舍的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剑,嘴角浮起一丝绝望的苦笑。   “住手!”就在这时,一个狠厉急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秦越策马飞身而至,在叶封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时,就一把捞起了他坐在马背上,然后用力甩起马鞭,飞快带着他驰骋出众人的包围圈。   由于他动作来的极猛极快,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杜监工愣了一会才气急败坏地回神过来:“你们怎么回事?!还不快给我放箭!放箭!追啊!”   结果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出声立即喝止他:“杜大人,您疯了?!刚刚那个人很明显就是秦将军,难道你要让大家放箭,一起射死他吗?!”   ……杜监工身形猛地一晃,颓然丧气地坐回了马背上。   而此刻秦越已经带着叶封疾驰出数十里路,他方才跑得太快太急烈,连马儿都快要承受不住,现下只得找了棵树下稍作休息。   叶封这才喘息着稍微平复了下心头的震惊,眼看着秦越终于停了下来把缰绳系在树干上,连忙急切皱着眉地上前追问他:“秦越……你怎么又来了?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救走我,你回去之后要怎么跟他们交代?你是不是疯……”   不料秦越却一把抓住叶封的双肩,将他强行按在了树干上靠着,他望着叶封的眼里满是炙热气极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了的——   偏头对着那张思念已极的薄唇,狠狠吻了下去。 第040章   叶封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愣在原地,秦越温热的吐息喷薄在他的耳边,痒得他连耳根都在微微发热。   他这是——   愣了两秒之后的叶封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他刚想推开秦越的腰,却被他用力顶住膝盖,反剪住双手重新压回在树干上。秦越微阖着眼眸,环紧双臂把叶封牢牢地圈入怀中,不许他再动弹分毫,而是专心的加深了这个吻。   秦越的吻炙热而急促,像是怀中拥了一件历遍千山万水,穿越亘古时光才找到的珍宝,那种渴求已久的执念已经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和自制,他贪恋的在叶封的唇上辗转,汲取着他的气息和温暖——   叶封被他扰得心都跳乱了节奏,再想使力却被秦越侧过脸在喉结上惩罚性地轻轻一咬,瞬间觉得四肢百骸都酥麻到用不出什么力气。   秦越带给他的震惊太过巨大,叶封现在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里面都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又扯不掉,甚至有点呼吸困难。   他、他到底要吻到什么时候?——   过了许久,秦越终于停了下来。他松开对叶封的钳制,而是把指腹停留在他鬓角散下来的发上细细摩挲,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莹白如玉的脸上悄然染上的一抹粉红,低声暗哑道:“那你就当我疯了吧。”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够靠近你,那我宁可彻底地疯上一回,谁让我在黑戈壁遇上你,从此……相逢便此生。   叶封的眸色里还透着一片迷离,片刻后才渐渐恢复了稍许清明。此刻碰巧对上了秦越的目光,却不由得更加的耳根发烫。他不禁偏过头去,努力压抑住胸口的喘息:“……你……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秦越听到他这句话,眼中的怒意横生:“回去?!我还没质问你——”   他一手扳住叶封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你就那么想死?!还是把我跟你说过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在那种情形之下自然是保命要紧!姓杜的小人有多恨你,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那么倔的惹恼他?!如果我刚刚再晚来一步,你是不是立刻就已经被射成刺猬了?!”   叶封垂下眼睫听着他的训斥,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接他的话。   其实刚才,他自己也觉得有点紧张和后怕……叶封的骨子里就是会有这种忽然乍起的冲动,已经成了会经常把自身陷入到危机中的巨大弊端;大概是他平时隐忍的太多,反而在关键时刻容易被一时的情绪左右,这是叶封致命的缺点,秦越却已经看得比他自己还清楚。   “我都已经逃出去了,并不想再牵出你什么。”   叶封沉默了半晌,才慢慢的开口。   他已经欠了秦越太多,没有道理走了还要再拖累他一脚。   秦越又哪里不明白叶封的心里是如何作想,所以他才更加怜惜又生气地冲着叶封发脾气,好像这样才能减轻他刚刚策马赶来之时那一瞬间的心惊肉跳。他眼看着叶封被众人的弓箭围着,即将要数箭齐发一起射向他,简直惊得瞬间肝胆俱裂,心如刀绞。   即使好在他终是赶得及救下他,带着叶封策马狂奔的时候也仍然心有余悸,觉得没有什么真实感。   所以他才会疯了一样的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现在就想明明白白的用行动宣告——   自己有多么在意,多么担心,多么重视他!   这个人,差一点就要离开他了!   不是远隔千山万水的距离,不是远隔阵营背道而驰的对立,而是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永永远远的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秦越的声音里都带了一丝明显的颤抖:“你离开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无论日后境况如何,都不必想着用命来偿还我吗?!”   他看着叶封被他吼得有些可怜的低着头一直不说话,又忍不住放低了声音轻哄:“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其他什么也不需要你来成全。”   “刚刚那种情况,虽然可能会对我不利,但是你要知道,我始终是浩气的大将。即使我坐实了放走你的罪名,但有战功在身,顶多也就是降职停战而已。换言之,你就算假意顺从也没什么。先保命即可,我随后也会赶来救出你。就算你真的说出来,我也无惧于任何人,更无愧于浩气上下……当初陨铁的事,就是我与你定下的契约,你既遵守了承诺,我便放了你又如何?需谁来管吗?”   秦越的话掷地有声,他眉宇间那股盛气凌人的自信又上来了,别说他根本没把徐深放在眼里——   等他回去之后,反而要好好跟徐深算一算总账!盟主一向是非分明,把阵营的荣辱兴衰看得很重,这次就是因为徐深的狂妄自大才连丢了两处据点。他不好好回去检讨,竟然还有脸先预谋着摆自己一道?出了事情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反倒从别人身上倒打一耙来分散注意力;置大局于脑后,只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怨,哪怕分崩离析掉同盟。这种人,到底是怎么当上总坛使的?   “可是我欠你的,已经……快要还不清了。”叶封低声开口,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深藏已久的话。   “还?……”秦越咬重了这个字眼,忽然就嘲讽地笑了,他看着叶封的脸,眼神里透着一丝失望:“你……到现在,难道还认为……我是你对立的敌人是吗?所以不肯接受我对你的好,一定要有一还一,生怕和我再沾染上什么……扯出纠葛?你记得那么清楚,又绝顶聪明,便早该明白我的心意……既然你明白,还能说出这种话?”   秦越颤抖着再次重重把他抵在树干上:“叶封,你是不是——没有心的?!”   “我……没有这样认为。你的心意……”   叶封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此刻发怒的秦越,他想解释却又无法直面秦越这样炙烈的情意……   秦越的脸色在听到叶封刚才否定的话语时,微微有了些缓和。他开始不去在意刚刚听叶封说了什么,而是直视着他躲闪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此刻有一些慌乱,也有一丝紧张,像一泓被搅乱了波纹的清泉,浅浅的映着他的影子。秦越不禁有些故意的在他耳边提醒道:“我的心意是什么?你刚刚不是感受过了吗?……还是说,你明白得不够透彻,还需要再继续感受一下?”   “你……”叶封的脸上瞬间又泛起一丝带着微红的愠怒之色,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思绪还是有些乱,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招架秦越话里的步步紧逼。   毕竟先前都只是影影绰绰的猜测,叶封并不想给自己背上这个思想负担,去断定秦越对他的好到底是什么。他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谨记着两人各自的立场,思绪清明而疏离的与秦越相处就好——   却不曾想……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改变了。   秦越三番两次的救他,为了他不顾一切的样子,终究在他沉寂多年,淡漠冷清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纵使不能回应他的感情,也无法骗自己不在意。   “叶封。”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走神,秦越有些不悦的一皱眉,唤回叶封的注意力,认真的看着他道:“我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感受了。”   “即使阵营不同又如何,即使你我马上还是要背道而驰又如何……”   “我现在只想说清楚自己的心意……”秦越执起叶封的手,郑重地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你早就已经在这里了。” 第041章   秦越的话就这样轻声地落在耳边。   叶封却觉得心头震荡,仿佛巨石入水,激起了汹涌的千层浪。   秦越终于毫无掩饰,再也没有隐藏的……把这句话直白地说给他听。   自从相遇以来,他与秦越也算相处了诸多时日。叶封见过秦越冷漠桀骜、盛气凌人的样子;见过他嫉恶如仇、强势霸道的样子;也曾见过他孤独失意、韬晦隐忍的样子……包括在落雁城一点一点渗入到他周围细致入微的照顾,叶封一直都能感觉得到。   所以他对秦越的态度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最初和他是互相敌对的对手,直到后来多了欣赏和理解。   以及连叶封都不清楚,他们这种相处关系是介于朋友之间,还是别的什么。   而今天的秦越给他带来的情感冲击,实在是颠覆了他之前感受到的认知。   叶封想开口说些什么,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叶封,你到底……是对我如何作想的?”见叶封一直不说话,秦越终于忍不住低声问他。   虽然他刚刚爆发了压抑许久的感情,却在此刻面对叶封的沉默下……渐渐开始变得失去了底气。   秦越忽然开始有些紧张,有些害怕——   他怕叶封其实对他根本就全然不在意,甚至更想逃开自己。   “秦越。”叶封的思绪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他感动于秦越现在诚挚认真的模样,也不忍心再揪着他的心去拖长时间煎熬。   “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你看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人,再做下你的决定。”   “什么意思?”秦越听到叶封这样说,不禁皱起眉头看着他。   叶封的眼神里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认真:“我叶封……身无长物,孑然一身。自走出藏剑山庄以后,深恩负尽,死生师友。既然踏上了恶人谷,便没有什么回头路……我此生,已经不敢再辜负任何人。”   他的嘴边浮现出一丝凄苦的笑容:“你不该把这颗心浪费在我身上……不值得。”   叶封的话像锥子一样一字一句刺入秦越的内心。不是为他的拒绝,而是亲耳听到他说出自己的经历,那种强装淡然道尽心酸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   “你是浩气战功赫赫的大将,而我却是站在你的对立面,需要你去铲除的敌人。无法并肩而立的未来,你……何必辛苦。”   “你也要来跟我说这些?难道我会不明白?!我要的是你心里的答案,除掉这些其他原因,你对我的心意到底是怎样的?!”秦越打断叶封的话,他抓紧叶封的手,再次逼视着他看着自己:“我只要你先回答这句话。”   叶封沉默了片刻,认真的看着他:“人的心很狭窄。曾经我这里,只装过叶尘,还有他故去后,留下来要我去守护的东西。我命途多舛,生性凉薄,一直以为,我能拥有的,不过是背后的这两把剑而已。”   “但是现在,无论我能不能承认,你都已经挤了进来,让我没有办法不在意了。”   秦越听着叶封的这番话,心里的喜悦一点一点的冒出来,可是还没等他露出笑容,便听到叶封清冷的声音,继续在他耳边道:   “可事实是——你我是对立阵营的关系,无法改变。我可以给你我有的一切,却不能和你在一起。”   “不能……在一起?”秦越指尖颤抖,他忽然有点不想再听叶封说下去。   “不然,以现在的处境……是你能跟我回恶人谷,还是我可以再跟着你回浩气盟?”叶封冷静的说完最后一句话,终于自己也偏过头去,不再去看秦越的眼睛。   ……   秦越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   他无法回答叶封的话。   一个字也……无法回答。   再多炙热的深情都要冷却下来,去面对冷漠难堪的现实。   这个横在他们面前的冰冷现实,像一片越不过去的山海,将他们远远相隔。   “你走吧。”   良久,秦越终于低低开口。   叶封身形微晃,看着秦越这个样子,他心里有一角开始无法抑制的隐隐痛了起来。   他很想再说些什么,却知道自己终究……什么承诺也做不了。   何必再纠纠缠缠的留下些矫情的希望,苦人苦己。   “……保重。”叶封黯然转身,在他背后道别。   “我不会放弃你。”   秦越忽然在他身后说。   叶封的背影一怔。   “这匹马你骑着走吧。虽然徐深的埋伏已经显露,但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快些赶回不空关吧。你的那些恶人谷朋友,此刻应该就在那边的据点。现在我可以放你走,但是不代表我放弃了这份感情。”   秦越的声音听起来离他很轻很远,却字字烙印在叶封的心上:   “叶封,也许有一天,这些外在的阻碍全部消失,我们只是江湖上最平凡的一对普通人,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簌簌的风声吹过林梢,片刻之后,叶封终于转身牵过秦越递过来的缰绳。他那双眸子里闪烁着星辉一样的光彩,唇边是一抹释然的笑意,沉声对秦越深深地道:   “那便陪你踏遍青山,策马天涯。”   不空关据点边城。   临近黄昏,天色却黑得越发的快了,还呼呼的起了狂风,卷起一地的飞尘碎叶。   山雨欲来风满楼,估计再过不久就有暴雨将至,城门就要落锁了。   商陆远远的站在城楼上临风而立,一身墨色的衣衫显得飘逸而清瘦。   望着脚下的城池,商陆感慨颇多。经过一番惊险的苦战,他们恶人谷终于收回了逐鹿坪与不空关这两处据点。   对于一个月之前的恶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自叶封走后,看着他身陷浩气盟,却无法救出……这种强烈的挫败感,终于逼迫着他们拿出全部的心力,殚精竭虑,日夜筹谋,铺下了一张巨大的网……直至收回到此时的成果。   他们于白龙口大败浩气,又乘胜追击,接连夺回两座城池!   一时间恶人谷上上下下都振臂欢呼,群情激昂地在摆宴庆祝。   消沉低落了许久的士气,数月以来在浩气的打压下……大家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胜利的喜悦是什么滋味了。   所以此刻他们有心想热闹一番,也属情理之中。   而商陆却谢绝了大家的热情,自己走出来,想登高散散心。   说实话,恶人谷大胜他虽然高兴,却无法完全的轻松起来。   因为叶封……还不知境况如何。   一月之期已过,可他还是没有回来。   商陆很担心。那天小雁一路躲躲藏藏的艰难逃回来之后告诉他,虽然叶封在浩气竟然颇受礼遇,但最后一日在她执行计划之时,却由于没有事先言明过,被叶封给发现……差点败露了行踪。但她躲避及时,向叶封示意以后,却再也无法控制事态的发展……眼看着叶封被他们浩气的指挥当做奸细俘虏,给关押了下去。   叶封默不作声地为她扛下了一切。   为了恶人谷的未来,为了不让叶封白白的为她承受一切,那晚小雁的手指在山壁后抠出了血痕,也死死地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暴露自己。   商陆明白他的苦心,也赞赏小雁的做法。   可是从那天以后,他就更加担心着叶封……不知道他会被如何处置。   没了小雁的里应外合,他再也无法探知到叶封的任何情况。   一日复一日的在重重的煎熬中度过,眼看着一月之期已经过了好几天……   叶封……他真的还能回来吗?   商陆沉沉地叹了口气,即使出来散心也还是烦闷得不行。   他拂袖走下城楼去,却忽然听到旁边近卫惊喜的喊声传来:“商陆大人——你看远处策马而来的那个人,像不像叶封少爷?!”   商陆连忙转身快步至城墙边向下远望过去——   昏暗的天色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来人策马飞奔,马蹄扬起的尘沙中一身白衣翻飞,终是赶在城门快要落锁前疾驰而至。   是叶封!他终于回来了! 第042章   晚宴过后。   热闹了一天的不空关据点城内终于渐渐静寂了下来。   众人互道告辞之后又对着叶封说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赞他忍辱负重待在浩气的这些时日一定很不容易,或者是与商陆配合筹谋得有多么巧妙,才让他们终于狠狠地给了浩气一些颜色看,实在是大快人心。   商陆注意到叶封自从回来后就不甚热情的面对着这样的场面,他虽然面上有礼的笑着与各据点领主回应,但是一晚上都神色淡淡的,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   大概是太累了吧……   但是叶封赶回来的日子极巧。参与了此次据点争夺的恶人谷弟子们,刚刚大败了浩气正在群情激昂的庆祝,又赶上他们的铸剑师终于回来了,还有什么比这两件事加一起更让人痛快的呢?   一月前,由于叶封没有多做解释的就跟着浩气那拨人走了,谷内上下对他颇有微词。   商陆没有办法,只好把当初和叶封两人关于寒星陨铁的密谋计划公之于众了出来。   最开始虽然得不到大家的认同——毕竟虽然能换回一座城池固然可贵,但是帮着浩气熔炼陨铁,还是在助长他们实力。   但渐渐的,随着飞沙关据点的收回,众人都渐渐明白,能换回一座城池的意义到底有多重要。再加之商陆的筹谋与布置,这才开始明白了叶封的牺牲与辛苦。作为恶人谷内一直仰仗依赖的第一铸剑师……他在谷中弟子心中的地位其实很高。所以,大家一时才无法接受他看起来像是“背叛”的决定吧。   随着时间慢慢把人心冷静下来,叶封为恶人谷所做的这些,终于能渐渐被众人所理解……甚至有人开始懊悔,当初不该怀疑过他,更希望能强大谷中的实力,早日救回他们的铸剑师。   只是最先明白过来叶封苦衷的,也就只有与他关系最为亲近的这些朋友了。   “叶封——”唐翎拎着酒坛子,一只手勾住叶封的脖子:“你今天真是不够意思啊,谁劝都滴酒不沾,自己坐在那里跟个闷葫芦似的……许久没见,难道你酒量又变差了?”   叶封心知粗心如唐翎都看出了他心情有些不太好,故意在他身边像往日一样打趣他,便配合的笑笑:“你酒量倒是很好,但是从来喝不醉也挺浪费酒水的,喝再多又有什么用?”   “我喝当然是因为我高兴啊!难道像你一样沉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想和我们一起庆祝胜利呢!”   唐翎一时只顾还击却口无遮拦的毛病又犯了,他没注意到叶封的笑容蓦的一僵,还在自顾自的开着叶封的玩笑。   “唐翎,你爱喝就抱着你的酒坛子回房喝吧,叶封一路风尘仆仆的奔波而来,此刻已经太累了,没有精神陪你开玩笑,你就不要乱说话了。”商陆及时的出现在两人的背后,稍带着正色提醒唐翎道。   “行行行,我高兴自己去对月独酌去!这不空关的景色已经许久没觉得这么顺眼了!”   唐翎笑嘻嘻的把酒坛往背后一甩,潇洒地背着他们挥挥手就自己寻别处喝酒了。   商陆提着手中的药箱,无奈地对着唐翎的背影叹一口气,就自顾自的捏起叶封的手腕,开始细细地为他号脉。   “商陆,不用费神……我挺好的。”叶封看他兀自开始认真的为自己诊治,心中涌出一股来自于友人关切的感动,忍不住低声提醒他。   “你这个人一向隐忍不发,我总要亲自看过之后才能确定是不是挺好。”商陆不理会他,继续关心着叶封的脉象。   他被关押在浩气当俘虏的这些日子里,不知道有没有被折磨……商陆担心了这么久,就算表面看叶封没发现什么问题,但也总要检查一遍才可安心。   叶封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但是却还要他以身犯险来交换他们的安稳顺遂……这是自叶封身陷浩气后,商陆心里一直存在的愧疚。   此刻终于见他回来了,商陆当然最关心的就是叶封的身体。   好在……脉向平稳,完全无恙。   “还倒是……真的无事。”商陆有些惊讶的抬头看着叶封:“身上还有伤吗?你之前中的箭伤可好?”   “一切皆好。”叶封点头。   商陆狐疑的看看他,见他动作利索身形自然也没什么不对,方才放下心来:“你能从浩气盟平安回来,着实让我意外……叶封,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你能说说,你与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叶封哑然失笑。   “小雁回来后,多少和我说过一些事情……”商陆看着叶封深深皱眉:“这孩子是我培养出来的影卫,有些话她断然不会乱说。我想知道关于她说的——觉得在落雁城中时,浩气的那拨人各个对你都不错……甚至和你以朋友相称,到底是不是真的?”   “……”叶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商陆看着叶封的表情,心里多半已经有了答案。   “我不是怀疑你什么……你在浩气那里能顺利自保我很高兴,哪怕你假意逢迎他们也好,都是对的。但我深知你的性格……所以才觉得,能让浩气那拨人信任于你,也是真的很不容易。只是你须得知道,无论他们真心欣赏你也好,诚心对待过你也好……我们始终不可能与浩气为伍。日后对上,必将兵戎相向……那些人,不可能是你的朋友。”   “商陆,你到底想说什么?”叶封的语气里忽然有了一丝不耐烦。   商陆一怔,他明显的听出了叶封话里的不悦。   其实他不过是多在意了小雁跟他说过的话。因为叶封是个比他们都心软的人……或许在落雁城的那段时日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让叶封对那边心存感念……可商陆此刻只是想提醒他坚定立场而已,他竟如此抵触。唐翎说得没错,叶封自从回来起就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那么在这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是想说,你已经回来了,现在你的朋友们——都在这,在你身边。浩气的事,跟你再无瓜葛了。以后我们还是要联手想办法,从他们的手里一座一座的夺回原属于我们的据点,仅此而已。”   商陆沉默了半晌,还是直接的对叶封说完了这些话。   他是个敏感谨慎的性子,只要稍感不对就会及时地拉叶封一把。哪怕这些话听起来很自私,明知叶封也不想听,但是身为他的挚友,商陆还是一定要说。   叶封忽然感觉到无比的疲累。   重复的问题一遍一遍的被提醒放大在他眼前,让叶封觉得越发心烦。   甚至再从商陆口中听到他反复的强调,都觉得心烦。   他觉得自己的心绪已然混乱了。   “商陆,我真的觉得有些累了,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良久之后,叶封神色恹恹地说。   商陆愣住了,他看了叶封好一会,终究还是叹口气,为他关好门离开了。   叶封有些烦闷地靠进身后的椅背里。   他没想到自己此刻的情绪竟然越压抑越烦乱,甚至不想再听到任何纷杂的声音。   从一路策马飞奔回来见到商陆他们的喜悦中沉淀下来,叶封此刻心里却越发不可抑制地担心一个人——   秦越。   他当着浩气众人的面,救走了自己……这件事,真的会如他所说一样能轻松解释得掉吗?   为什么心里越想越不安……只要冷静下来,就会想起他。   这个人……是真的挤进他的心里,挥之不去了。   叶封紧皱着眉头,沉沉闭上了双眼。 第043章   浩气盟总坛落雁城。   正义厅内此刻聚集了七星坛的指挥使,人人皆正襟危坐恭敬看着首座的那个中年长者。   他披着一身庄重威严的铠甲,一对浓浓的八字眉下锐眼如鹰,面上的严肃感让人看起来就不怒自威。   此人正是浩气盟的盟主——谢渊。   作为浩气盟的最高领导者,他向来是以浩气的荣辱为己任,势必要引领江湖正道,铲除恶人谷。   平日里他虽着眼于大局,把据点之争分配给旗下个各总坛领主与指挥使去抗战,但仍然时刻心系阵营的兴衰大计。   此次原定于昆仑的这场争夺战,原是他们浩气能打压恶人的重要条件。毕竟如果打下昆仑,就相当于打到恶人谷门口的最后一道屏障了,那么恶人将再难翻身。长久以来的阵营据点之争,两方争夺战事进行已久,本就该在一个关键的地点一决高下,彻底打垮对方的士气。而谢渊一直以来的筹谋规划里,就是要步步紧逼,与恶人谷的那位来回过招交涉,最终不过也只是为了等来这个机会。   登上昆仑之巅!与王遗风所带领的恶人谷势力一决胜负!   打下昆仑,便可踏平三生路,一雪曾经八大门派联合却还惨败于恶人谷的前耻。   随着江湖中正义势力的崛起,以及各大门派的支持,这两年来浩气的实力在不断壮大,据点战中也是渐渐的胜绩连连。谢渊眼看着浩气发展至此,终于能打压住恶人谷这批邪魔外道的势力,为了武林正道而崛起,深感欣慰和不易。   他在慢慢的谋划,终有一天——   浩气的士气会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直至推平所有被恶人谷占领的据点,于昆仑和他们痛快的战至决定性的一场。   所以为了这场关键的战役,谢渊对他手下的将领也要求颇高。不求其有三头六臂的通天过人之才,至少也该明白——   一入阵营便要有看淡生死、铁胆横戈,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觉悟和气魄!只有坚持正道,无惧于邪恶势力,才能冷静睿智的行兵布阵,率领盟中弟子拿下恶人谷!   可是现在听到的事情,却让谢渊太失望了。   他冷冷的看着座下唯一站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刚刚令浩气失了两座据点城池,打了败仗回来的总坛指挥使徐深;一个是他曾有心栽培寄予厚望,却在此刻被人揭发放走了恶人谷俘虏的新锐大将秦越。   这两个他曾经倚重的人,竟然在此时互相背道而驰,实在让他恨铁不成钢之余又感到一阵头痛。   “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话要说?”谢渊的声音听起来威严凌厉,让在座的众人都不禁浑身一凛。   秦越目光淡然的看了一眼刚刚还在揭发他,指着自己一脸咬牙切齿的徐深,对谢渊一抱拳,不亢不卑的恭敬道:“秦越辜负盟主的重托,甘愿承担任何惩罚。只是,关于我方才说过的两点——”   秦越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将要说起某个名字时,几不可察的分了下神:“第一,我与恶人谷的铸剑师叶封……约定的本就是用飞沙关换取他入落雁城一个月的时间,为我浩气提炼寒星陨铁。这点我当初有做过解释和担保,大家也无异议。第二,我放走叶封也是全因一月之期已至,他既成功的提炼出了陨铁,我自当遵守诺言,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徐深早就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话,他嘲讽地笑看着秦越,字字与他针锋相对道:“秦大将军,先不说叶封是俘虏的事实,他可还是我抓到的奸细!那晚在浩气坛外发生了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擅自放走他,现在竟然只装作一副信守承诺的样子,你是不是打算带过的有点太轻描淡写了?”   “我之所以放走他,是因为我从来不觉得叶封是奸细。”秦越冷哼一声,认真坚定地说。   “你……?!”徐深被他的态度气到:“那日众目睽睽之下,他偷听你们在屋内商议军策被抓到,你竟然说不觉得他是奸细?!”   “我赞成秦将军的看法。”   谢渊座下浩气七星坛的指挥使中,此刻终于有人敢站出来说了自己的意见。   开口的人是沈律之,他站起身对着谢渊郑重一揖后,看着徐深不疾不徐地说:“叶封是不是奸细,其实答案自徐指挥打了败仗以后,就已经很明白了。”   徐深咬牙,刚想发作却听见谢盟主沉声道:“你继续说下去。”   他了解沈律之是个冷面严谨的人,做事说话一向稳重,有理有据,能够令他信服。   沈律之瞥了徐深一眼:“很简单。徐指挥自从败军回来后就一直咬定……全是因为事先被恶人谷得知了我们的行军路线,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说到这里的时候,沈律之不屑一顾的笑了:“那么奸细如果不是像秦将军方才所说的另有其人……那叶封自被当做奸细关押起来直至徐指挥败北,可都被人看押着,无法迈出落雁城一步,根本就不可能来得及传递消息回恶人谷吧?”   “……”徐深忽然意识到,沈律之的思维清晰得可怕。原先他一直觉得,只要咬定叶封是恶人谷的奸细,再指责秦越和他关系匪浅,定他一个包庇奸细的罪名,这才害得他们被敌人探知了行军路线打了败仗,就可以顺水推舟的把责任全部推给秦越……但他也没有想到最站不住脚的一点,就是叶封怎么传递消息的事实。   因为就算叶封逃出去,也是他打了败仗以后的事了。   但徐深绝不甘心就这样被他们争辩回去,他瞪着沈律之面有不忿道:“也许他用了什么诡计也未可知!就算不是他,难道随随便便放走恶人谷的俘虏,就是身为浩气的将军能做出来的事了?!”   “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说过,属于我的责任,我自然会来扛。”秦越皱眉冷眼看着徐深,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推卸这个责任。   秦越对着谢渊恭敬地说:“请盟主容属下说完。我浩气之所以不同于恶人,是因为我们一直秉持道义,是正义之师。秦越认为——遵守承诺也当算其中一种。我既代表浩气与叶封结下契约,在他成功为我们提炼出寒星陨铁后,就理当放人,不该言而无信。否则又怎能让人信服于我们?出尔反尔,是小人所为!”   秦越淡淡的说完这番话,语气里的气场越发显露,而沈律之却暗暗为他捏一把汗。   他如此说……不就是影射了在这件事上反对放走叶封的人,都与言而无信的小人无异吗?   但他的话,也确实在理。   眼下,就不知道盟主是何作想了……   沈律之默不作声的打量着谢渊的神色,却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大厅内其他众人也在暗暗思索秦越的那些话,一时间空气都安静的可怕。   谢渊深沉的目光审视着秦越——   这个他一直寄予厚望,有心留意着的年轻少将……   果然不负他所望。   刚刚和徐深的对比之下,他已然有了自己的答案。   无论是从气度还是态度上……这两人都能高下立判。   比起一味只会推卸责任给别人的徐深,秦越年纪轻轻却能忍辱负重,不惧扛下失责的惩罚……并且一身正气,不亢不卑,真是难得。   这正好也与他之前听到的手下曾跟随过徐深的那些将领,对他颇有不满的密告不谋而合。   徐指挥此人心机深沉,跋扈善妒,他看个人的利益总是要重于浩气的利益之上。那日白龙口一战,更是只为自己逃命,而不顾其他人是否安全撤出,完全失了作为总指挥该有的镇定和睿智。   据说他在出战前,曾和秦越言语上多番起过争执,更是莫名其妙撤下他不许上场。   这本来就是大家都在影影绰绰背后议论的疑点。   无论如何,徐深已经失了太多人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   谢渊略一沉吟……这位武功盖世、名震江湖的浩气领军人,心下已然想明白了自己的决定。 第044章   “小人所为?”   徐深听到秦越这句话,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怒火,他上前一步逼视着秦越:“你倒是挺会给人扣帽子!你放走了叶封,就等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他可是江湖上最有名的铸剑师,如果能为我们所用,岂不是如虎添翼!你现在放他回了恶人,就等于是在涨恶人的士气,灭自己的威风!”   “所以徐指挥指的为我们所用,就是在利用完叶封熔炼出寒星陨铁之后,命人带一队人马放箭准备结果了他的性命,让我浩气留下言而无信、过河拆桥的骂名是吗?”   秦越不齿道。   “你——”   “够了。”徐深刚要发作,谢渊就冷冷出言喝止了他。   “身为浩气的总指挥……徐深,你的做法确实有违道义,并不光彩。况且,这次接连失了两处据点,你也应该好好反省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再坐在这个位置了。”   听完谢渊的话,徐深身形一晃,面如死灰。他知道谢盟主的脾气,他既这么说……看来眼下,是翻身无望了。   “盟……主的意思是……”   “秦越。”谢渊没理旁人的质疑,反倒正色的看着秦越。   “属下在。”   秦越低眉垂首。   “关于你私自放走叶封一事……虽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是也不该不经过与上层商讨就贸然决定。所以这件事,我仍然会罚你。”谢渊负着手观察秦越脸上的表情,严肃地说。   “属下愿意接受。”   沈律之才刚想替秦越说些什么,就听到秦越沉着坦然的回答。   “很好。所以我愿意给你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   谢渊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把目光着眼于整个正义厅的堂下,朗声宣布道:“那从今天开始,就由你来任浩气总坛指挥使,沈律之辅为副指挥。我要你们联手筹谋配合,早日夺回已失的据点,直至攻上昆仑之巅,与恶人一决最后的胜负!”   谢渊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落地,众人兀自震惊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沈律之和秦越互相惊讶的对视了一眼,心中是同样的迷惑不解……   并没有想象中的惩罚到来?反倒对他们委以重任?   这……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谢渊继续补充道。   两人这才意识到谢渊话语里已经是十足的命令和认真,于是一起郑重一拜,承诺了下来。   一片哗然的议论声中,徐深不敢相信地盯着谢渊,他咬牙切齿的垂下头,指骨狠狠地在袖下握成了拳。   秦越……   你给我等着!   你夺我战功,害我败仗,现在还占去了我总指挥的位置!   今日之赐,往后必要你十倍来偿!   傍晚从正义厅散了集议回来之后,秦越迎上的就是秦烟那张担心的脸。   因了秦烟只是小小一个都尉,并不是能入正义厅去参与重大集议的身份,只得在外面一直等。   秦烟简直心急如焚……她知道哥哥私自放走叶封这件事已然很不妥,这次要面对盟主公然的审判,不知道会被如何定罪——   还有徐深那个小人,一定会在旁添油加醋!   “哥!你……盟主如何说?”秦烟上前一步抓住秦越的袖管,担心的问。   秦越微微一笑,摸摸她的头顶道:“无事,不用担心我。”   “……无事?”秦烟被他轻描淡写的话给惊讶到了,一脸的不相信。   “秦小烟,你哥哥不仅没事,而且还升职了……”顾轻溪从一旁窜出来,笑眼弯弯的冲着秦烟神秘道:“恐怕你以后在外面要改口,不能再叫你哥哥秦将军了。”   “……什么意思?那我该叫什么?”   “总、指、挥、使、大、人、啊!”顾轻溪的笑容越发灿烂,好像是在炫耀着自己一样,一字一顿在秦烟耳边悄声道。   “总指挥使?!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知道?问你哥和那个沈冰块他们是不会详细告诉你经过的。所以你只有指望我——因为只有我闲着,才能详细的说与你听!不过我有条件,老规矩……轻功快得过我就全部告诉你!”顾轻溪的一番话成功的吸引了秦烟的注意力回到他身上,他朝秦越眨眨眼,便纵身一跃跑走了。   “顾轻溪!说个话还要绕来绕去卖关子……你别想跑!”   说话间,秦烟已经追起顾轻溪朝着他去了。   “这个顾轻溪,是越发会看人眼色了。”沈律之看着顾轻溪故意把秦烟引走很远了,才对着秦越微笑道。   “嗯,他有时候也是挺细心的人。……律之,刚刚在大厅,你为什么要拦住我?”秦越稍点了下头,便单刀直入的切入了话题。   沈律之皱眉看着他:“我知道当盟主说出要你担任总指挥时,你明明就是想拒绝。秦越……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个位置有多么的不容易,你不是不知道!你在腥风血雨的阵营战里走过来那么久,难道就没想过这个位置吗?还是说——那个人走了,你就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沈律之的话字字砸在他的心上,让秦越有一瞬间的恍神。   “你别忘了,你肩上始终扛着对浩气的责任。这次盟主能够拿徐深的事情来试探你,就说明他对你早已信任深重。而你的表现也不负他所想,不亢不卑的态度让他肯定了你是可用之材。你应该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取代徐深,成为总指挥使。在这种关键时刻,你怎么能随着自己心情行事,甚至想什么拒绝?”沈律之寥寥数语却说得语气极重,希望能好好敲醒秦越。   刚才在正义厅内,要不是他不动声色的拦了秦越一下,真怕他又会说出什么任性的话。   他走的时候明明劝过秦越不要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决定,结果还是被他众目睽睽之下放走了叶封。   眼下盟主愿意换个角度去看这件事,反倒对秦越表示欣赏,就已经很不错了……他竟然还想着拒绝?   难不成失去了那个人,秦越就对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们最初的目标,不就是相互扶持,直到并肩站上那个位置,带领浩气打垮恶人谷吗?   “我劝你好自为之,认真审视一下自己的处境。”沈律之说完,低低叹了声气,径自走了。   秦越眉间深锁,他知道,沈律之是对他隐约有些失望了吧……   自从遇到叶封,他就渐渐变得不像以前的那个自己,凡事总会考虑到他。   包括刚刚盟主对他委以总指挥这样的大任时,他都没有太多的惊喜,而是本能的有一些抵触。   当上总指挥以后,就势必要凡事在前,亲自领兵谋划对战恶人谷的诸多细节战略,也会……算计上他。   纵然不愿再走向更糟更绝的对立面,可到时候恐怕……也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了。   夕阳西下,秦越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兰亭书院。   小竹楼前静静的。   兰亭书院又恢复了它平日的沉寂。   自从叶封走后,秦越就更加觉得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间长得可怕。   但他也没有接受杨护卫的请示,丝毫不打算再搬回落雁山上原先的住处。   这里还残存着叶封的影子……秦越只要住在这里,就能清晰的回想起叶封与他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他的目光掠向小竹楼上的长廊——   晚风拂过,吹起檐下的灯笼摇摇摆摆。   一盏盏皆是古朴的圆角造型,上面画有墨色的兰草,垂下的流苏显得精致而好看。   秦越想起叶封住在这里时,曾跟秦烟无意中说过他之所以喜欢兰亭书院,是因为翠竹环绕的路口挂着的那两盏灯笼。   那种精致优雅的模样,是仿了江南一带装饰的特色,自他离开藏剑入了恶人谷后,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了。   于是他便在这小竹楼的长廊下,挂满了一整排这样的灯笼。   并吩咐了人每于黄昏之后,趁着天色未暗就一盏盏的将它们点起来。   因为那个时候是叶封从铸造坊回来的时间。   此时又到了掌灯时分,温暖的灯光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中越发显得明亮。   秦越的嘴角却勾出一抹苦涩的笑。   为他点起的灯,却没有他在……又有什么意义。   叶封,你说的踏遍青山,策马天涯——   到底……还有没有那一天? 第045章   商陆最近有些心事重重。   一方面是因为得知浩气对他们才夺来的两处据点虎视眈眈,有可能近期内就会卷土重来第二次;一方面是因为叶封……自他从浩气盟回来之后,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许多。   身为叶封多年的好友,商陆知道他一向是个凡事喜欢憋在心里,独自去承担的人。所以,商陆平时难免会多留心叶封一些,总是能第一个发现他的反常,然后开解劝慰他。但这一次,商陆在面对叶封的时候,总感觉有些无可奈何。   因为就算知道在落雁城的那些日子,一定发生了什么,但叶封也一副轻描淡写,完全没打算告诉他的样子。   而能从小雁那里得知到的,就只剩下商陆最担心的情况——叶封在浩气的时候,与那几位相处得关系匪浅。   叶封本就不爱参与谷中的据点争夺战,即使身入恶人谷……他大多时间除了铸剑以及寻历锻造兵器的材料外,并不喜欢上阵去参与斗争。但他只要在那里,就是恶人谷一个强有力的后盾,是支撑着众人的信念。   唐翎说过,像叶封这样的人,其实并不适合待在恶人谷。   但他偏偏因为叶尘留了下来,与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共同守护着恶人谷的未来。   虽然他总说自己天性凉薄,可却把他们这些朋友看得很重,为了恶人谷,他也甘愿委曲求全用一己之身去换大家的平安。   叶封其实不是对别人凉薄,而是……对自己凉薄。   他把每一个认真待他好的人放在心里,却不记得对自己好一些。   如果真的如他所想,叶封的心结来自于他对浩气那些人的纠结,这次的据点争夺战是不是不该告诉他……   商陆站在叶封的房门外徘徊,刚想走到门前,却又停下了敲门的手指。   算了——还是不给他增加烦恼了。   谁料商陆才刚刚转身,叶封的房门就“吱呀”一声的开了。   “你在外面站了许久,有事就进来说吧。”叶封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商陆愣了一下,只好随他进去了。   “叶封,既然我来找你,也就有话直说了。我们刚刚收回了不空关、逐鹿坪两处据点,这你是知道的。”   “嗯。”叶封知道商陆鲜少单刀直入的跟他展开话题,他既然这么直接,就代表是很重要的事,于是认真的听了起来。   “于白龙口大败浩气一事,本就振奋了谷中涣散已久的士气。就算这次没有得到消息,浩气要从盘龙坞卷土重来,我也打算让大家潜伏在此,伺机而动,乘胜追击,拿下激流坞。”   商陆的眼里闪着兴奋的神采,此时的他没了平日里温文儒雅的气质,反而多了些凌厉的杀意。   叶封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商陆。   隐藏在温和外表下,有着一颗杀伐冷漠的心。   商陆和自己当初的理由不一样,他之所以投身恶人谷,是因为强烈的恨着浩气。   他弃医从武一路走来,直到当上了恶人谷的指挥军师,目的就是要摧毁浩气……为那个人报仇。   所以商陆绝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打压浩气盟的机会,深谋远虑,步步为营的盘算着大计。   他的目标和谷主一样的坚定——攻入武王城。   叶封看着他侃侃而谈,眼底是一抹浅浅的倦意,但又忍不住担心道:“此战……跟上次不一样。没了突然埋伏的先机,浩气一定会做足了准备正面与我们相抗。谷中的弟子又刚刚经过一场恶战,恐怕还有些疲累……你有几成把握能赢他们,拿下激流坞?”   商陆不置可否的先没有答话,而是缓缓地在叶封面前的桌案上展开一卷地形图,指着激流坞的位置,目光深邃了下去:“我当然有别的奇招。不过……还需要一试。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叶封成功的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也凝神看着地图上商陆所指的那块位置,认真的听他继续说下去。   “激流坞地处瞿塘峡,山势险峻,地形复杂;是个易守难攻,适合放置各种埋伏机关的好地方。”商陆以指敲敲丹霞石林的入口,给叶封分析道:“浩气大军若想过瞿塘峡,必先经由巴陵来到瞿塘峡的入口。以我之见,他们不可能大张旗鼓的走水路顺由长江直入……而是会选择陆行。西面的戏龙滩太过于容易暴露自身目标,他们会走的可能性也不大……但我仍会派一队人在那边观察潜伏。然后……就是东面的丹霞石林。这里地形错综复杂,便于隐藏,是他们极有可能会选的路线。”   “所以,我便把主力人马埋伏于这里,包抄他们,陷浩气大军于此处!”   商陆说完,眼中的自信更盛,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浩气惨败,大军被他的计策陷入埋伏不堪一击的样子,嘴角不禁残忍的勾起一抹笑。   “你也不要想得太过简单。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你能想到的,浩气也许也会想到。他们一定做足了防备,即使真的从丹霞石林经过……也会万分提防着谨慎行进,不一定就会轻易被伏。”   叶封皱眉,他本不想去泼商陆的冷水,但总要各种情况都要帮他留意到,只好提出了质疑。   商陆却满不在乎的微微摇头,唇边自信的笑容越发展露弧度:“这一点我早就考虑到了。所以我要埋下的机关,是他们即使防备,也逃不了的定数。”   “什么定数?”   “叶封,你可还记得,你走之前……我就和唐翎曾日日醉心研究过的新机关装备——神机雷?”   叶封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神色蓦地一震,他有点不敢置信地问道:“神机雷……难道你们……研究出来了?”   神机雷是商陆和唐翎一直都有在研究过的一种新型机关装备,据说可以手力或者机簧发射,爆炸时飞沙走石,杀伤力颇大。   但是由于爆炸的原配方来自于前朝的神机殿所创,后因隋亡后秘密的流入江湖中。传言中——此机关秘术因为其有罕见的杀伤力,而被武林同道认为是异端,早就被熟知它会引起江湖混乱纷争的药王孙思邈给一把火烧了。商陆原出自万花谷,曾带着他遍寻到的一些线索有望试图研究出一二,但也一时无果。   叶封记得在他深入浩气之前……   商陆每天就越发把自己关在房里,一面操心着恶人谷节节败退的战势,一面更加着急的研究着关于神机雷的秘术。   但他总难探寻到关于爆炸的要点是什么,更不知如何去复原曾流传出的“火药”一物。   “你走后的那些日子里,我绞尽脑汁,想加快进度。于是我日日都在想师父曾跟我提到——此物与炼丹术有关,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我罗列了有关炼丹术的所有配方和材料,不停去试……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了方法,也试验成功了。”商陆自信的一点头,接着他把热切的目光投向叶封:“你知道,硫磺,硝石与木炭……结合在一起,会发生怎样有趣的反应吗?”   叶封似乎已经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如果我们能提炼出尽可能多的硝石,把这三者置放于神机雷内,再以弩簧发射出去——爆炸的威力将不可小觑。”   他的表情看起来已然胜券在握:“我要把他们陷于丹霞石林,然后任我们宰割!”   “叶封,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并不赞成我和唐翎去研究神机雷这种东西,也对浩气那边有了诸多犹豫。但是一场大战即将在前,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你要知道,无论你想不想参与此次的据点争夺战……为了恶人谷能够自保,夺回激流坞,守住这两处刚刚失而复得的据点——”   商陆的眼神里是丝毫不会动摇的坚决,他望着叶封,恳求道:   “你都至少要帮我提炼出硝石,做出神机雷,以备战时之需!”   叶封的身形微微一晃,陷入了一片难言的沉默。 第046章   “商陆,你……一定要用神机雷吗?”叶封看着商陆,却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叶封,在这件事上,即使你与我意见相左,我也不能优柔寡断了。你比谁都清楚,我耗费了多少心力去研究它……你现在再问出这种话,已经没有意义了。”商陆皱紧眉头认真的看着叶封,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可是神机雷是你们刚刚研制出来的东西……你和唐翎对它了解又有多少?万一误伤了操作者,也是常有的事……商陆,你明白告诉我,它的杀伤力到底有多大?我始终觉得用这种机关秘术来对付人,有些——残忍。”叶封沉默了一会,全盘托出了他心内的想法。   叶封是真的很担心。他一方面顾虑商陆他们自身的安危,一方面也从根本上觉得这种战术……比较残忍。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是并不想看到商陆去用的。   叶封的犹豫有点让商陆不悦,他看着叶封语气严肃道:“叶封,你要知道,我们恶人谷本来就被人当做一些穷凶极恶之徒。即使秉持着自己心内的道义,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可笑的另有阴谋。再说,我商陆一向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这一点……你从认识我以后,就应该了解了。”   叶封看着这样的商陆,目光一寸寸的沉下去。   “曾经我想守住我最重要的东西……和你一样简单的想法,可是都被无情的掐灭了所有希望。我踏上这恶人谷以后,就再也不把自己当什么悬壶济世的好人了。但是……我也只不过想安稳度过余生,也许就会等到清弦回来。可是浩气给过我们机会了吗?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秉持着他们所谓的天道正义一步步紧逼着恶人,不夺走我们所有的据点,直至于昆仑挫败我们所有的希望不罢休……自古正邪不两立,在那些人眼中,恶人谷就是邪魔外道一样的存在,他们就是要踏平恶人谷,不给我们留任何翻身的余地!”   商陆越说越发神情激动:“叶封,一入阵营,身在恶人谷的立场,就再也没法回头顾虑这些了。我是恶人谷的军师,优柔寡断只会害人害己。”   叶封知道商陆想起了自己心内的隐伤,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话说得太过直接:“商陆……其实我只是担心你们……无法驾驭神机雷的威力。”   商陆听了他的话,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缓和自己的语气道:“关于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其实神机雷的杀伤力并没有那么的巨大。你担心的那些问题——可能会出现自伤或者误伤的情况,我也有考虑过,所以在配方上我一定会小心掌握比例。其实,也正是因为……它的杀伤力还不够巨大,我才要在战略上选择丹霞石林的地形进行设计埋伏,届时即使神机雷的爆炸能力一般,但是撼动丹霞石林的崎岖碎石还是可以的。至少我可以利用它,去阻断浩气的逃路,陷他们于此地束手就擒!”   “现在万事俱备……就只差你的帮忙了。”   商陆说完,深深的看着叶封,在等他的答案。   叶封从未觉得这件小小的事,也会在他心头掀起如此深的一番纠结。   提炼硝石对他来说确实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却要用于神机雷,来对付浩气……   他不关心与他无关的人,却不得不考虑到那个人。   秦越。   会是他来带兵来打激流坞的这一役吗?   应该不会。   ……因为在这之前,叶封曾亲眼见过——浩气的那个总指挥徐深有多么善妒于他。白龙口那一战,徐深不就是坚决打压秦越等人,不许他带兵出阵的吗?再说日前,秦越又在他的人马下救走了自己……就像秦越自己分析的那样,他虽然不会被怎么处罚,但是……像徐深那样的人,一定会趁机抓住这一点落井下石,更加不让秦越出战了。   叶封仔细的分析着,生怕遗漏什么细节。   他之前曾担心过秦越因为放走他的事受到降职或者处罚,但是现在想想——   如果因此不用出战,那么这次,反倒对秦越来说是一件好事。   但分析归分析,关系到秦越的事,叶封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略一沉默后,认真地问商陆:“这次浩气领兵的——可还是他们的总指挥?”   商陆微微一怔,似乎是没想到叶封会突然岔开话题,随即点点头:“浩气那边,定然是由他们的总指挥出战的。”   叶封听罢长长叹了声气,知道自己再也扭转不了商陆的心意,终于松口道:“好吧,那我便答应你了。”   只是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叶封心里的某处忽然微微一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忽如其来的紧张是为什么。   可能是还有些担心吧……   但看着商陆终于释然的笑容,叶封也暂时放下了心里的纠结,与他期望能迎来一个好的结果。   入夜。   商陆的房间还点着灯,一直未眠。   他刚刚写完了几份密令传递下去给不空关中参与此处据点争夺的谷中各重要领事。   桌案上只剩下一份他最初得到的情报。   那上面写着:浩气总指挥已换,现由秦越担任,故激流坞一战务必要多加小心此人。   商陆在收到这份情报的时候,蓦地就有些算漏之外的慌张感,但是他很快又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浩气果然是吃一堑长一智,变得聪明了。这次来领战的竟然不是上次的那个废物总指挥使,而是秦越。   秦越的厉害他们不是没有领教过,之前连失三座据点城池的亏,都是在他手上吃的。   但是商陆并不惧于秦越,虽然这个消息有些在意料之外,因为有神机雷,他便有底气。   他担心的是……叶封。   不知道怎么回事,商陆总隐隐约约感觉到叶封对秦越那拨人的态度……有些不一般。   正如小雁告诉过他的一样,叶封心软,会记得每个真心待他好的人,更别提在浩气的日子,秦越那些人对他多有照顾。   那么会不会因为这一层关系……以致于叶封无法配合他们,对这些下手呢?   商陆本不想去往这方面去想,但这次的计划,他布置周密,神机雷的事又筹谋已久——   他不能放过任何的可能去冒这个险。   哪怕叶封只有十分之一这样的念头,也会打乱他的计划。   而且,这样就相当于看着叶封把自身陷入两难的境地中去。   他知道的话,或许不会去阻止,但是心里也会有一番不舒服和纠结吧。   那就干脆锁死上下的口风,不要告诉他这件事好了。   由于叶封给出提炼硝石配方的帮忙,神机雷的制作进行的很顺利,相信一定能在几日后发挥它的作用,给恶人带来一场更漂亮的胜仗!   至于叶封那边……   商陆想起傍晚时,他曾神色倦怠的说近日想回一趟江南。   默契如商陆,只是稍微一算就明白,是叶尘的忌日将近了。   每年这个时候,叶封都要回一趟江南,去看看叶尘的墓……他要在那里小住几天,才会回来。   于是商陆便顺水推舟的正好同意了,也免去他担心这边一旦交战,叶封反倒会是那个多出来的变数。   虽然隐约有些对不起他,但是此刻箭在弦上,商陆已经没有办法。   叶封,抱歉——   这次的事,只能暂且瞒你了。   希望一切皆能顺利吧。 第047章   不知道为什么,叶封这几日总感觉自己有些心神不宁。   离开商陆他们也有两天了,也不知道他们那边的进展如何。   叶封乘着一叶轻舟从三峡漂流而过,两岸山壁危岩高耸,形似刀削斧刻,自上垂下万丈白练,风景煞是壮阔好看。   可是叶封却没有什么心情欣赏,他有些神色倦倦的立于船头,手中心不在焉的把玩着一片落在船舱里的枫叶。   想到不空关的恶人们在这几天就会和浩气开战了,他的心情还是有些沉重。   也许自己应该回去帮商陆他们的忙,或者是至少跟他们一起留守在激流坞。   但是莫名的就不是很想去面对阵营战,而且这次商陆的态度也很奇怪……他似乎是挺希望自己能趁着回江南,一路散散心的。   看他一副对此战胜券在握的样子,叶封再多叮嘱他要小心也是多此一举,只好简单收拾了行装就上路了。   叶封一路注意观察着,却并未发现浩气的大军有经过的样子,看来正如商陆所料,浩气那边果然选择了陆行。   小船顺着流水划出深深的水纹,碧色的烟波里,叶封长身玉立,如一竿修竹,眼神浅浅地眺望着远方:“小九,我们现在是到了哪里了?”   那个被他唤作小九的少年此刻正在卖力地划着船,看着身板很结实,却长了一张稚嫩的娃娃脸。他回过头来冲着叶封开心地说:“叶少爷,已经快过巴陵啦!”   听到这个名字,叶封心念一动,对着小九微笑道:“那我们便在巴陵镇停一下吧,我想去买点东西,顺便你也可以休息会儿。”   “叶少爷……是要上岸吗?可是商陆大人吩咐过,还是走水路比较稳妥啊。他交代过我,要我们一路小心,以免碰上浩气的大军呢。”小九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支支吾吾地看着叶封:“要不然您想买点什么东西,还是由我来代劳吧?我就把这船泊于岸边,帮您去买,怎么样?”   叶封无奈地摇头:“我知道商陆这个人心细,有点注意过头了。但是我们两个没有关系,看起来不过是一对行走江湖的普通人,不用如此防备吧。再说以我的功夫,一般人也奈何不了……我不仅仅是要买东西,还想去镇子上看一看。”   小九听他这么说,只好晃晃悠悠把船靠了岸。叶封一撩衣摆,长腿已经跨上了渡口的木板,他望着巴陵苍翠的青山,心情感到一阵轻松。   人来人往的渡口小路上,有早起的摊贩在卖新鲜的莲子,也有卖花的姑娘在羞怯怯地招呼着路人;叶封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回头示意小九跟上,就快步地走入巴陵镇和煦的晨光中。   小九停好了船把泊船费给了守渡人,就赶紧去追叶封。   他看着前面叶封的身影不由得无奈叹一声气——   叶少爷身姿出众,气质脱俗,不经意间就会引人注意,朝他多看两眼。什么“看起来不过是一对行走江湖的普通人”……普通的是他才对吧。   商陆大人在他们出发之前,曾叮嘱过最好带着叶少爷一路走水路回扬州……   眼下他忽然要去巴陵镇,如果自己一直推辞……以叶少爷的聪明,只怕是要被他怀疑,只好随着他上岸吧。此处人口鱼龙混杂,希望不要遇上浩气的什么人才好。   小九想了想,还是在路边买了两个斗笠,快步追着叶封赶去了。   巴陵镇地处巴陵中心,背山环水,相隔不远的就是对岸的桃丘林,算得上是风景优美,民风淳朴。   而且巴陵县的桃丘林一向很有名,多少文人墨客都在此留下了不少赞美的诗句。   不过叶封想从这儿停下来,并不是为着桃丘的风景,而是找一家百年老字号的果脯店。   他还记得与叶尘在少年时,曾有幸跟随着师父来到友人家做客,叶尘从此就对巴陵县的景色流连忘返,大赞这里是个适合隐居的世外桃源。   后来他们再回去扬州,叶尘也一直惦记着在巴陵吃到的果脯,对那个味道念念不忘。   叶封想起他那张和自己一般无二的脸,嘴角便带了一丝宠溺的浅笑。   叶尘虽和他是孪生兄弟,却又性格不同,一静一动,但彼此向来是心念相通。   比起他温润寡淡的性子,叶尘活得更加热情阳光,他总是那么朝气蓬勃,诗酒纵歌,快意潇洒。   即使他曾被师父批评修习剑术,应当潜心感悟其中剑意,才能化为锐而锋利的剑招,制敌于无形中。比如当年大庄主曾闭关于剑冢,抱剑观花,静观寒暑荣枯,这才了悟了无上心剑的四季剑法……   叶尘总是面上恭恭敬敬的对着师父做深思反省状,再次表达了对大庄主的敬仰后,就转过脸笑嘻嘻地伸手向他要从巴陵带回来的果脯。   那时只要叶封跟着山庄的弟子们出门寻历矿石,途经巴陵就一定会记得特意给叶尘捎上一包。   因为自幼就没了父母的缘故,叶封极其疼爱这个唯一的弟弟。   大家总说他们两兄弟长相虽然一模一样,但是却一个沉稳如玉,一个飒爽如风。   叶尘一向是想干什么便去做,不会去考虑太多后果。他争强好胜,在剑法武学上有自己的追求,一练起剑来就把什么都给忘了。   唯独在于吃食上,倒是有自己的执念颇多——比如像小孩子一样贪恋着巴陵镇那家老店制的果脯味道。   那样出色的人,性格爽朗,眉眼俊秀的少年,活得一直如璀璨的朝阳一般……   可惜……他却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叶封自顾自的陷入到回忆中,不知不觉眼底又悄然染上了一缕哀伤。   直到他从店家的手中接过一包果脯时,才恍然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叶少爷,我们走吧?”小九拽一拽叶封的衣袖,有点担心的看着他。   “嗯。”叶封把那包果脯小心的收好,忽然又对前面的酒肆提起了兴趣,于是打算去顺道买坛酒带着。   巴陵镇的果脯,陈年的土窖春,把它们一起带去叶尘的墓前,想必他一定会很高兴吧。   小九却有些无奈地跟着叶封,酒楼这边人多又杂,希望别撞上什么浩气的人才好——   还是赶紧催着叶少爷买完离开吧。   可惜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有时就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小九刚想开口提醒叶封,却恰巧在此时来了几个身穿白衣,袖上绣有浩气蓝色标志暗纹的佩刀天罡卫,也走了进来。   叶封也瞥眼警觉到了,便默不作声地压低了一下自己的帽沿,示意小九暂时不要出声。   小九看着这些人心里不禁有些慌乱,他现在只希望能够不要生起任何事端才好。   好在那几个天罡卫大概只是有事要办所以刚好经过住店,跟掌柜要了三间房就上去了,并无什么异常,更没有浩气的大队人马随在后面。   小九不禁松了一口气。   叶封又恢复了一片神色淡然的样子,伸手去接小二给他封好的酒坛。   谁料邻桌几个吃酒的客人见那三个浩气天罡卫上楼后,忽然开始稍微压低声音的议论起来:“刚刚那几个,是浩气的弟子吧?”   “是啊!一副神气威风的样子……明明前段时间还惨败在恶人手上,连丢两处据点,据说这次又要不服气的卷土重来了!”   “这么短的时间就打第二次?浩气的人还真是自信,至少也该缓缓再战吧?”   “嗨,他们自信是因为换了总指挥!这次领兵的可不是上次那个徐指挥,而是换了他们之前战无不胜的新锐大将呗!”   “我们这些江湖中立人士哪关心他们换不换什么指挥啊,全当坐山观虎斗,看他们这次谁赢就是了——”   ……   “啪嚓!”   一声酒坛摔碎的响声突兀地打断了几人的讨论。   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回头看,忽然就见眼前快速地闪过道人影,顷刻间其中一个就被揪起了衣领——   叶封面色惨白,目眦欲裂地抓紧着那人,紧张得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你们刚刚说的新锐大将,可是秦越?!” 第048章   “你……你是谁啊!臭小子!快放开我!”被叶封揪住的那个人惊慌失措地嚷起来,其他人看叶封这个着急的样子恐怕是不好惹,连忙替他答道:“少侠不要动手啊!浩气的指挥……是、是换成了那个秦越啊……”   叶封听到这个答案,骤然感到心脏像被什么攥住了一样,脑子里轰然一片空白。   他颓然地放开那人的衣领,也不在乎别人躲闪害怕的眼光直骂他是疯子,摇摇晃晃地就要夺门而出。   “少爷!……你要干什么去?”小九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慌张地试图阻止他。   小九现在真是感到无比后悔,他就应该听从商陆大人的话,尽力劝住叶封少爷不要在此处停留太久!果然这边才避过了浩气的那几个人,那边又极其不巧的碰见这堆人在这谈论换指挥的事!   商陆大人的一番交代和苦心,现在全部白费了!   叶封却像失了魂,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只是着急地四处张望:“小九,快给我找马……马!我现在就得赶回去!”   “少爷!你回去做什么……我们还是……尽快回扬州吧!商陆大人叮嘱过——”   “商陆……”叶封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神色忽然恢复了一丝清明,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冷下去,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用力甩开紧抓着他的小九,对着他咬牙问道:“小九……我问你,浩气换指挥的事,你们都知道对不对?!”   小九被他的怒气所震慑到,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只是听了商陆大人的话……把你……顺利带去扬州而已……叶少爷你不要生气,商陆大人瞒着这些事……都是为了你好。”   然而叶封却早已不听他的解释,转身寻了驿站的一匹快马,猛地甩起鞭子就头也不回地踏尘而去。   “少爷!!!”   眼前的景物在身后飞速倒退,迎面的风刮得叶封衣袂飘扬,耳边都是疾驰的马蹄声。   叶封却还嫌速度不够快,他紧攥着缰绳,此刻恨不得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的脑海里都是秦越的那张脸,愠怒的,浅笑的,望向他时隐忍着又不舍得移开目光的……   ……   “既然要击掌为盟……哪有人在别人昏迷的时候……擅自做主的。叶封,你是不是……太敷衍了?”   “叶封,你离开后……无论日后境况如何,都不必想着什么用命来偿还我。”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其他什么也不需要你来成全。”   “我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感受了……即使阵营不同又如何,即使你我马上还是要背道而驰又如何……我现在只想说清楚自己的心意……你早就已经在这里了。”   “我不会放弃你。”   “叶封,也许有一天,这些外在的阻碍全部消失,我们只是江湖上最平凡的一对普通人,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   秦越的话不断地在耳边浮现,叶封只觉得心中的痛楚和后悔在不断加深。   他后悔压抑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后悔自己没有留在激流坞,更后悔没有问清楚就帮商陆做神机雷!   那天分开以后,叶封只要想到秦越目送着他策马离去的身影就感到一阵酸楚。   即使不回头,叶封也知道,他就站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离开。   叶封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   在这段感情里,明明被打动的是他们互相两个人,而自己却一直不肯承认……   秦越小心翼翼的隐忍着自己的感情,默不作声地把对自己的好一点一滴渗入到生命里去,他这份心意埋藏得何其辛苦——   只可念,却……不可说。   而在秦越终于孤注一掷,鼓起勇气跟他告白时,自己却还要冷冷地跟他说出最现实的话,一味地逃避着他的感情。   因为怕越陷越深……因为怕没有结果……因为怕苦人苦己。   所以想在开始之前,就干脆强迫着他跟自己一起认清事实,放弃这段感情。   叶封,因为自己是生性凉薄、瞻前顾后的性子,就单方面的决定斩断以后,而不顾惜别人的感情……   你真的是太自私了。   叶封眼底是一片深深的沉痛,他现在忽然能体会到那天在南屏山的小树林下,当他被浩气的天罡卫拉弓围住,秦越赶过来救他时……是怎样焦急惊惧的心情了。   叶封策马一路狂奔,在猎猎的风声中如一只决绝的孤雁。   他现在已然心急如焚——   希望还能赶得上!希望他们能不要如此快地交战。   商陆……你那么聪明,我的心思向来都很难瞒过你……   既然你如此了解我,就没考虑过……在我知道后要如何面对收场吗?!   天色越发的暗了下来,越临近瞿塘峡越是有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   恐怕不久之后,就有一场暴雨将至。   秦越高坐在马背上,观察了一会天色,对着杨护卫道:“吩咐下去,找个能避雨的地方暂且先休息一会儿吧,现在已经不宜再往前走了。”   于是杨护卫立刻领命让后面的大军先停下来,安排寻找躲雨的地方。   沈律之在他背后催动马儿几步,与秦越并肩而立:“秦越,就快到激流坞了。”   “嗯,大约还有几十里的路程。穿过不远处的丹霞石林,就快到了。”秦越点点头,顺着他的话回应道。   “我的意思是说——很快就要与恶人交战,叶封……应该也在此处吧?”沈律之看着远方慢慢地说完这句话,才去观察秦越的神色。   秦越眉头一皱,不悦地看着他:“现在大军已蓄势待发,你提起这种话到底又在旁敲侧击什么?”   沈律之叹一口气,自古忠言多逆耳。他卸下了一副严肃的面孔,而是有些担心又无奈地对着秦越说:“我旁敲侧击什么……还不是因为要提醒你?你此次既然当了总指挥使,就应该明白,你要对你身后一心一意跟着你的浩气众将士们负责!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你不要为了顾及到叶封,做出像之前一样的糊涂事。他是恶人谷的弟子……如果你这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对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忍,都会被大家给发现,坐实了徐深给你安的罪名。到那时,即使盟主相信你,你也一样失了军心,再无被信任的机会了。”   秦越知道,沈律之的这番话入情入理,字字句句皆是为了他而考虑,说的也是再清晰不过的实情。   可是叶封……   想到那个人的眉眼,他怎么能狠下心。   “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沈律之见他良久沉默不语,有些没耐心地又提高了声音。   “我只能跟你承诺,我不会愧于身后的众将士。他们跟着我来,把生死荣辱全系在我一身,我绝不会辜负他们的信任。……我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更不敢愧对于浩气盟,为了自己的私欲做出背叛阵营的事。这点——你尽可以放心。”   秦越坚定地说道,然后他把目光放得很远很远,远到似乎要穿过重山叠嶂去看什么人一样。   沈律之看到他如此认真的承诺,刚刚才放下心,却又听得秦越补充道:   “只是……这颗心,至少是我自己的。”   “所以,如果真的遇上叶封……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护他周全,哪怕赔上这条命。” 第049章   临近午后,瞿塘峡果然下了场大雨。不过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秦越率领的浩气一众人马稍作休整后,就继续向前进发。   然而越靠近丹霞石林,秦越便觉得情况有些不太对。   前面就是丹霞石林的入口了,秦越却有意放慢了马儿的速度,皱着眉凝神思考。   沈律之从他背后缓缓追上来,疑惑地问他:“怎么不走了,可否有不妥?”   秦越看着前方微微眯起了眼,琢磨道:“我只是隐约感到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有些太安静了。”秦越的眼神扫过四周,给沈律之分析:“按理说进入瞿塘峡之后,就离恶人占领的地界不远了。可是我们自从踏进这边的浅滩以后,并没有看到一个恶人谷的弟子,甚至连来往的人都很少见。恶人此次……不可能不设下任何埋伏和陷阱吧。”   沈律之对他话不置可否:“同样的战略,用一次就够了。上次徐深被他们的突然伏击给打个溃不成军,是因为事先没有防备。这次是由你领兵,并且我们是有备而来,再来那一套意义不大。况且,我们的后招……顾轻溪和秦烟带领的那队装成商船走水路的人马,也应该在不久后就能跟上接应了。”   “兵不厌诈。既然我们能够这么想,说不定也会被对手利用这一点。即使有后备,也不能轻易放松警惕。”   “你的意思是?”沈律之试探着问秦越,在行兵布阵上,他或许有些计谋,但是却远不如秦越的经验丰厚和感觉敏锐。   “既然这一路都平稳顺利,就说明恶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像上次那样伏击我们。但是我觉得……他们狡诈多端,不会放弃这个先发制人的机会。眼下离激流坞已经不远,也没有什么合适的时机了。丹霞石林地形错综复杂,倒是个易守难攻,适合躲在暗处埋伏的好地方。所以——”   秦越冷静睿智地说完,再次把目光看向前面的入口:“我打算先带一队人马进去探探虚实,你和余下众将士在此地留守。一旦有什么异常,我便会寻机会撤出,我们再做打算。如果我发出信号来向你示警,你就毫不犹豫地带着大军先撤离此地,切记。”   “你……”沈律之听出他言语里的认真,有些担忧地问:“那你呢?”   “我只是先行打探,毕竟这一切只是我的推测怀疑,并不一定是准确的。如果真的不巧给我猜中了,那就只有正面相对。”   “可是万一真的有埋伏,你能轻易出得来吗?”   秦越回过头,对沈律之弯起嘴角,报以自信一笑:“目标小的话,反倒容易逃脱。我一路从血影刀光的战场上走过来,什么没有经历过。既上阵,就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是行军打仗不是只你一人的生死,还有背后的众将士。身为总指挥使,我既有能力,就该更先考虑到全体的安危行事。并且,我也倒想看看——恶人还有多大的本事。你且放心,我自然会随机应变,你留在后面接应就行。”   秦越的气度和魄力,只有真的身临战场,才能越发的显露出来。   看着这样坚定的秦越,沈律之知道他的考虑都是对的,只好郑重地一点头,答应他留守在丹霞石林外等候。   秦越也颔首,随后带着一支精锐部下,便头也不回地扬起长枪,进了丹霞石林。   沈律之在丹霞石林外开始了忐忑不安的等待。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秦越的背影消失在丹霞石林的入口之后,沈律之的心里忽然就升起一丝不安。   虽然他和秦越是多年关系亲密的好友,但是秦越身为总指挥使的命令,他还是绝对不可以违抗的。既然秦越要他在外面等,他就只能在外面等。   这是给予秦越支持和尊重的最好方式。   可眼下秦越进去了快半个时辰……如果是探路的话早该有动静,此刻却不见半个人影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沈律之深深地蹙眉,他专注地望着丹霞石林的方向,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纷乱——   有天罡卫飞快地向他来报:“副指挥使!后面突然来了个策马飞奔的人,不管不顾地就从大军之中穿过!我们拦不住他,也不敢轻易伤人,你看——”   他才说到这里,就有一个戴着斗笠,一身黑衣的身影挥剑挡开路上对他横戈相对的浩气兵士,狠厉决绝地向着丹霞石林的方向策马奔驰而来。   沈律之反应快速,唰得就从背后抽出琴中剑,甩鞭驱动马儿便追上去挡在他的前面。   那个带着斗笠的人却没把他的阻拦放在眼里,挥剑就和他交手起来。寥寥数招之间,剑影闪动得极快,虽然此人的攻击又狠又急,但却只是想把他逼开,并无意伤他性命。   可沈律之心中的震惊却还是让他有些乱了还击——   龙焰封寒!还有他背后那把盘龙纹重剑……   这是……   “叶封?!”沈律之不敢置信地问出声,他这才看清了那人压得极低的斗笠下,正是叶封那张出色却带着焦急的脸。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封见沈律之已经认出他,便不再隐藏,而是不愿和他多做纠缠地快速问道:“秦越呢?!我刚刚听你们的部下说,他进了丹霞石林?”   “你要做什么?为什么会忽然从我们背后赶来?”沈律之的心里充满了疑惑,叶封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恶人谷另有奇招,派他来背后围剿?!沈律之刚刚想横剑拦住他,却又发现不对……   叶封所经之处的身后,并没有其他的恶人谷弟子跟来。   他单枪匹马地从背后闯入他们大军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也请你不要再继续阻拦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叶封像是再也没了耐心陪他在这儿僵持,而是语气冷然地说。   此刻的他像变了一个人,这跟沈律之在落雁城时对他的印象极其不同……   总觉得现在的叶封全身所迸发出来的那股拼命和狠劲儿,像极了秦越,都是给人一种绝不能忽视的危险和凉意之感。   可是沈律之在没有摸清楚叶封的意图前,是不会轻易放他过去的。他也冷冷地盯着叶封,手中的剑丝毫没有要退缩的意思:   “那你便继续动手吧!但凡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只要我能拦你,就不会轻易放你过去!”   叶封又急又气地咬牙瞪着沈律之,才刚想抽出背后的重剑来对付他,好赶紧速战速决去救秦越——   却听见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巨响,轰——   是什么炸裂开迸发出的响声。   沈律之惊得连忙扭头去看,丹霞石林的入口忽然随着这声爆响开始倒塌——   滚滚的巨石不断地从上面被震裂滚落下来,又碰撞出无数的碎石狠狠砸落地面。可爆炸似乎并没有随之中断,而是一声接一声地继续响起来,很快就要堵住丹霞石林的入口。   糟糕!秦越还在里面!!   沈律之惊惧万分地刚想策马上前,就看见叶封比他更快地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施展起轻功就头也不回地纵身向着那片滚滚碎石陷落的地方飞身赶去——   叶封他……难道不要命了吗?! 第050章   沈律之见叶封决绝的身影已经毫不犹豫地冲入丹霞石林,深知此刻再不进去救人,那些塌落下来的巨大碎石就会堵死入口,到时候就更没办法了!   他扬起马鞭,看准碎石滚落的速度想随着叶封拼一把冲进去,却于乱石之中忽然听见“嗖”地一声响——   一只穿云箭破空从丹霞石林的上空射出来向他发出信号示警。   沈律之愣在了原地,这是秦越警告他快点带着大军撤离的警示军令!   军令如山不可违!即使秦越现在身陷危险之中,他也不能只顾着救秦越,而不听军令,置大军于不顾!   仿佛是在做一个万难的决策,沈律之紧盯着丹霞石林的方向咬牙微颤,片刻后终于对着身后赶上来的兵士们厉声命令道:“听我命令,所有人掉头撤出此地!在五里之外留守等候时机!”   秦越……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的性命!   此战我们绝不认输!相信顾轻溪和秦烟很快就能赶来与我汇合,你千万要撑住。   沈律之也看出了恶人此番的埋伏凶险异常,那些爆炸……到底是什么?   然而他一时之间也无暇去揣测明白,只得为了大局着想,带着大军快速掉头撤离了。   丹霞石林内,秦越所带领的那队人马此刻已经被突然的爆炸冲击得四分五散。跟着他的杨护卫和另一个天罡卫已然受了伤,被秦越安置在一个刚刚经历过爆裂却依然很稳固的山洞内——   此处石层厚而稳固,不容易被震动,是个暂时可以躲避的好地方。   然而秦越却不敢多做停留,他还要去寻找出路。   杨护卫放心不下要跟他一起,然而却被秦越以军令制止住了。其实他一边是想寻找失散的其他同伴,一边是想万一自己被发现……至少还可以当做诱饵,给杨护卫他们争取一条生路。   那个地方很是隐蔽,只要躲好,应该可以坚持到沈律之等齐另一队人马的到来。   而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秦越的手臂因为在护着一名伤员的时候不小心被滚下来的碎石砸到,此时有些脱臼不便,也不得不咬牙忍住痛楚——   绝不能被恶人巡查的弟子发现……一定要快点找到出路!   即使不用回头去看,秦越也已经知道,丹霞石林的入口此刻定然已经被那些滚落下来的巨石封死了。   他不知道恶人此次玩的这个新花样是什么,虽然看起来厉害无比,却也应该没什么持续性的巨大威力。   因为他们只在入口处放置了大量这样的爆炸机关,应该只是想截断他们浩气的后路,阻断救援……   现在经过一轮爆炸后,响声已然停了下来。   只是偶有被震裂的碎石仍然会不稳固地从高处突然滚落,秦越不得不提着万分小心。   没有意外的话,沈律之应该已经带着大军在见到他发出的穿云箭警报后顺利撤离了——   还好他事先警觉,多了一层考虑只带了少量的人马先行试探!否则大军都随着贸然进入这里,岂不是要全部陷入危险之中!   想到这里,秦越的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枉费恶人耗尽心机使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对付他们——结果却扑了个空。想像上次一样把他们都堵死在一起一网打尽?抱歉,他可没有徐深那么好对付!   但眼下,要怎么逃出去确实是个大难题……   掉落的碎石和不知道埋伏在哪里的机关仍在暗处等着时不时地给他致命一击。秦越虽面上镇定,心里却还是有一丝慌乱的。   难道真的就要被恶人围攻,葬身在此处?!   秦越这样想着,躲藏于一处石层背后观察着前方有没有恶人谷巡查弟子的身影,却无暇注意到他头顶有块巨石正有些不稳地即将要砸落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闪出一个身影,猛地扑过来抱紧着他的腰就势往侧面一滚,万分惊险地躲过了这一击。   秦越这才看清楚是谁救了他——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的脸,声音里都带了一丝轻颤和嘶哑:“叶……封?”   叶封惊魂不定地搂着秦越,见他躲过这一击危险后,刚想忙着看他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却被秦越用力地箍进怀里——   秦越低声在他耳边哽咽着呢喃:“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叶封,若不是此刻感觉太过强烈,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他抱着叶封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箍得生疼也再不肯放开,好像只要一松手,怀里的这个人就会消失再也寻不见一样……   秦越的脸贴近叶封的脖颈,感受着他的体温,心里面满满的都是他。   叶封……叶封……   再也不想放开你……再也不想了。   哪怕下一秒就要粉身碎骨,此刻也已经值得了。   明知道你是深渊,还依然要跌进去,哪怕就此,万劫不复。   叶封感受着秦越传达的这份情谊,心里充满了感动和怜惜,他也微微抱紧了秦越的腰身,片刻之后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轻声哄他:“秦越,是我。我来救你……你先起来,我还要带你走出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不能浪费时间。”   秦越却丝毫不愿松手,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决绝和固执:“如果出去后就是分别,我宁可就停在这里。”   叶封叹了口气,偏头躲过秦越深埋在他脖颈的脸,直视着他认真说道:“不会了。你相信我……我带你出去,然后我们一起走。”   “无论以后要面对什么情况,我都跟你一起走。如果殊途陌路……那便同死同生。”   说完,他仰起头,在秦越唇上轻轻一吻。   秦越心中的震撼一瞬间汹涌而来,巨大的喜悦和感动把他冲击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满脑子回荡的都是叶封那句话——   如果殊途陌路……那便同死同生。   同死同生……   叶封薄薄的唇线紧抿,那双漂亮澄澈的眼睛正深深地看着他,里面是从未有过的专注和坚定。   秦越忍不住就想要回吻下去——   “咳。”叶封的脸上悄然染上一抹绯色,他偏过头有些不自然地说:“……等等,现在的情况,我们还是先起来吧……我先带你绕出去。”   秦越这才想起由于两个人抱着躲避滚石,现在他还压在叶封的身上,连忙眼神一暗同他一起站起来。   ……想到叶封刚刚忽然的主动,秦越的心就有些躁动得无法集中。   而叶封却已经强压下自己的情绪,面上恢复如常。他护着秦越在身后低声道:“商陆的计划……我是知道的。两方交战,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立场……我不能……不帮他。此次的埋伏,我也有间接参与……但是我没想到,这次领兵的竟然不是徐深而是你。幸好……你没事。”   秦越却微微一摇头,毫不在意地看着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还是赶来救我了?”   叶封看着他充满希望的表情,却突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应:“……我不能不救你。但是秦越……我只能救你自己。我既不能告诉你,商陆布下的埋伏是什么……也不能带你的大军平安离开。剩下的……只能各凭造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秦越,我可以为了你,哪怕豁出这条命——   可是我却不能……再去赔上恶人谷的未来,以及谷中的众兄弟。   “我不会拿恶人谷和你去比较哪边更重要,但是你一定,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说完这句话以后,叶封低下了头,他有点不敢去看秦越的眼睛。因为他还是开口说出了现在他们必须要认清的事实——   对立的阵营立场,两军正在交战的场面。   作为两方之间有着重要地位的代表性人物……任何一时的感情用事都会害了许多人。   他们彼此都是极其有责任感的人,谁也不能这样做。   秦越……会不会理解?见秦越一直没有说话,叶封有些沮丧地想。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牢牢握紧他的。   叶封抬起头,就撞进秦越温柔坚定的眼神里,他扬起唇角微笑道:“我很庆幸。”   “嗯?”   “很庆幸……我遇到的是这样的一个人,随时随地都能和我不谋而合。”   两个人掌心牢牢相握在一起,唇边皆是一抹释然的笑容。 第051章   叶封小心翼翼地带着秦越在丹霞石林内穿梭。   他一向聪明,记忆力又好得惊人,商陆布置在此处的神机雷,他虽然只是略略看了几眼,就已经记住了分布在哪些位置。   当时为了防止误伤谷中自己的兄弟,商陆特意留了一条安全撤出的路线以备不测。   叶封没想到自己无心的看过一遍之后,反倒成了此刻能带秦越逃出去的关键。   “叶封,我知道你不能背叛恶人谷去帮我浩气的大军……但是此次我进来,只带了少量的人马。其中也有杨护卫他们……已经受了伤躲藏在山洞内。你能不能暂且也放他们一条生路?”   秦越跟在叶封的身后,踌躇了一会,还是趁两人躲避在山石之后,对叶封说了这番话。   叶封轻叹一口气,回头看着他:“我如果没有放他们一条生路,刚刚也不会在你沿路留下记号的时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秦越心中一震,莫名觉得自己有些难以面对叶封:“我……”   叶封捏了下他的掌心,对秦越报以一个微笑,认真地道:“我了解。不必觉得我会不高兴,更不用觉得是利用了我什么——你不都已经跟我坦诚了吗?况且,易地而处,我也绝对会这么做。杨护卫也算对我照顾颇多……但是能不能真的逃出去,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秦越,他们是你的部下,你理应对他们负责。但是抱歉,我只能负责你。”   秦越也叹了一口气,心中已然只剩下满满的感激,他不会再让叶封为难了。   他心里的这个人,是他遇上的最好最能理解他的人。   刚巧这个人心里也有他,此生……何求。   秦越按捺下心头涌动的情绪,只是信任地跟着叶封一路小心翼翼躲着机关绕过交错的石林,终于快临近了出口处。   叶封稍稍松了口气:“这便是最后一段了,出了这段路,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嗯,我信你。”秦越的嘴角一直噙着抹微笑,从刚刚起他就一直牢牢地把目光胶着在叶封身上,哪怕只是他护着自己东躲西藏的背影——也能感受到叶封的谨慎和对他的在意。   虽然境况有些危险,但他们两个人在一起。   这种幸福和满足感,是无可取代的。   想到这里,秦越不禁微微使力,更加握紧了叶封的手。   “嗯?怎么了?”感受到秦越的小动作,叶封回过头来看他,担心他是不是哪里有不妥。   “我只是在想……出去以后,我可能也要这样靠你照顾了。这里是你们恶人的地界,还要劳烦你寸步不离的带着我,否则我一个不小心就会栽在你们手里吧?”秦越故作一本正经在担心的样子,面上却还挂着微笑。   “……”叶封怎么觉得,这个人在他表明心迹后,突然就变得无赖了呢。   秦越是故意要这样说,再次提醒他不许丢下自己吧。   “……战无不胜的大将,你怎么会轻易地栽呢?我只是一个打铁的,你靠我大概还不如靠你自己。”叶封一挑眉,也故意顺着他的话反将秦越一军。   “也不尽然。战无不胜的大将,最后还不是栽在一个打铁的手里。所以还是你比较厉害……跟着你定然是没错的。”   秦越嘴角的弧度更盛,他一副赖定了叶封的样子,让叶封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他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   “君子一诺千金重。你放心,就算跟不上,我还会像这次一样回来找你。能安心了吗?”叶封扬起唇角,看着秦越的眼睛里都盛满了笑意。   “嗯。不过……要再来击掌为盟一次吗?”   秦越目光灼灼,语气里却透着别有一番所指。   ……击掌为盟?   叶封的脑海里瞬间就想起与秦越之间有关这四个字的回忆,不禁面上一热,有些无奈地结束掉这个话题:“先……离开吧!”   说完他就带着秦越加快了脚步。   虽然已经离出口处不远了,但只要一刻没有离开丹霞石林,叶封还是无法放松警惕。   他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但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预感。   只有快点离开这里,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叶封这么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半空中忽然降下来一道暗影,以指运气为劲,就向着秦越的背后几处重要死穴而去。   商陆?!   叶封完全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商陆花间游的心法下瞬发的招式狠厉又极快,商阳指的气劲带着杀意汹汹而来——秦越刚刚中了这一击,就要被他补上一指玉石俱焚。叶封想都不想立刻就带着秦越往旁边躲去,两人狠狠地撞上旁边的山石,秦越受了内伤立即便呛出一口鲜血,顿感心肺一阵剧痛。   “秦越——!”   叶封惊惧万分地扶住他,却见商陆一击不成又运起了气劲,连忙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连忙快速地护住秦越在身后,整个人都挡在他前面,厉声道:“商陆,你先住手!”   商陆站在距离叶封不远的地方,听到他的吼声,终是微微一颤,停下了运功的动作。   他目光冷冷地看着两人,即使是在看向叶封时,也没了往日的那种温和与亲近。商陆沉默了好一会,唇边忽然勾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叶封,我就知道是你。”   叶封被他的话莫名一将,有些不知道如何去解释,他想开口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所有的机关都布置得没有问题。唯一的安全出路,更不可能轻易被浩气得知。丹霞石林并不大,为什么几经搜查,还是找不到秦越躲在哪儿呢?他就聪明到,能巧妙地避开我所有的机关埋伏,再顺利找到安全出路吗?”   叶封扶着秦越,却没有去接商陆的话。   他知道——   商陆现在很生气,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如果激怒他,就真的要断了彼此多年的好友之谊,甚至会赔上秦越的性命。   “除了去而复返的你,还有谁会来带秦越来走出这里呢?叶封,你说是不是?”   商陆冷然说完,把尖锐的矛头直抛向叶封:“我不想跟你反目。这件事我可以当做没看见,也不知道。你现在就给我闪开!就当你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我也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叶封,你听清楚了没有?!”   叶封垂下头微微握紧了拳,他好像对商陆的话恍若未闻一样:“商陆,对不起……我不能把他交给你。”   “叶封?……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闪开!不要逼我对你也动手!”   商陆不管不顾地就运起气劲,凝聚于指尖,对着叶封下了最后通牒。   秦越在叶封背后强撑着意识,偏偏此刻又急又怒,不禁气急攻心又呛出一口鲜血。他想用力把叶封往后扯,却被叶封更加坚决地挡在自己前面,无法拉动半分。   叶封以手臂死死地挡紧了秦越在身后,右手缓缓抽出龙焰封寒——   商陆的目光紧盯着他的动作,随着叶封轻剑的出鞘变得森然阴冷下去。   “商陆,你我相识数十年,我不会跟你动手。但是……我也绝不会让开。我叶封……孑然于天地间,从未求过谁什么……但现在……求你,放秦越一马,可不可以?”   叶封颓然松手,是龙焰封寒落在地上的声音。   接着是那把重剑昊天。   他抬起头,悲伤又无奈地看着商陆,仿佛正在遭受着百毒蚀骨一样的煎熬:“……我的心里刻进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已经深深地铸在这里。”   “对不起,哪怕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注定敌对的立场……但在能感受到这份感情的时候,已经由不得我的心了。”   听完叶封的话,商陆身形一晃,垂下手僵在了原地。 第052章   空气中仿佛陷入一片死寂。   商陆垂着头,一肩的长发都随着他的动作散落下来,挡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他没有说话,在听完叶封的话以后,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   明明知道会有这一天……从叶封回来的时候,就算到过的……果然如此。   商陆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沉入了一潭死水里,深深的无力感把他包围,直到想放弃挣扎。   秦越在叶封身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一直以来只知自己从看见叶封的第一眼开始,就沉溺其中越陷越深,一直为自己的这份感情所自苦……是因为他之前总觉得,叶封对他是不曾上心的。即使现在自己终于明白他的这份心意,也是在经历了重重波折之后——   秦越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叶封也隐藏得那么辛苦,也早已对他……情深义重。   这份幸福和感动来得太突兀,他还没有好好去消化和感受。   “我的心里刻进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已经深深地铸在这里。”   这句话,大概是他在这世间,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话了。   叶封……   “商陆。我自知此次为难你放了秦越,既对不起你的精心筹谋,也对不起恶人谷上下。可是不论这份感情……我也已经欠了秦越太多,就算豁出这条命……都不够还。所以……我绝不能看着你杀了他。如果一定要有人来承担这份责任,无论是把我交给谷主,还是要我以死谢罪……”   “我都绝无怨言。”   “叶封!”秦越在他身后用力扯住他,却又被叶封给挡回去。   他的嘴角是一丝凄苦的笑容:“我早说过自己天命凉薄,深恩负尽,此生得一二知己,已属难得。我不会跟你动手……也必须得护着秦越,哪怕……一命换一命。”   商陆啪地拍飞出一块碎石,瞬间崩裂成无数碎片。   他深深低着头,良久之后忽然气得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把你交给谷主?!以死谢罪?!叶封……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叶封眼神中满是纠结和痛苦:“我从不曾这样看待过你,但这是我对不起你们之后,应该承担的结果。”   “对不起?……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恶人谷的?!”   商陆厉声质问着叶封,他怒极反笑道:“你唯一的弟弟都赔在了恶人谷……难道现在还要赔上自己的命吗?你本就不该……属于这里。这么多年强行背上这些责任,你到底累不累?”   叶封眼神一黯,不再去看商陆。   “你不用逼他……咳,成王败寇,我随你处置。”   秦越趁着叶封失神的空档,扬起背后的长枪用力支撑着自己面对着商陆。听着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让秦越心如刀绞,他再也不想陷叶封于这样的境地:“你什么都不用……替我承担,牢牢记着我说过的话便好。”   “很好,那就由你来承担!”   商陆毫不客气地就催动内力,和秦越交手了起来。   他们二人打斗的你来我往,招招直攻对方要害,毫不留情。   叶封颤抖着双手,眼神里是满满的痛楚,但他却无法捡起地上那把龙焰封寒……   不能……不能对商陆出手……   可是秦越早就受了伤,此刻根本就难以招架。商陆衣袖翻飞间,叶封看得清楚,他的指势分明又是一招兰摧玉折将要落下——   叶封想也不想就挡在秦越身前,谁知秦越却更快一步旋身挡住他,生生受了这一招。   大口的鲜血呛出秦越的嘴角,叶封能感受到他的身子软软地倚在自己的肩头,已经暂时昏迷了过去。   “商陆!!”   叶封整个人几欲崩溃了一样,他紧紧地抱着秦越一起跪坐在地上,咬牙哽咽道:“如果你再要补上一招玉石俱焚,就不如……连我一起杀了吧。”   商陆身体猛地一僵,收了手下的最后一出杀招,兀自无力地慢慢靠在身后的石壁上。   其实他刚刚并没打算真的发力出去,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发生……在看到秦越为叶封挡过那一记兰摧玉折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   这两个人……是真的到了可以为对方不要性命的地步了。   所以他并没有,真的打算使出那招玉石俱焚。   “带着他走吧。”   良久之后,商陆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叶封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商陆的长发垂着,仍旧看不清脸上的情绪,只能听出来声音里带着的那一丝颤抖:“走吧,我没有见过你们。叶封,以后还要不要回恶人谷,全都随你。你记住……你谁都不欠——包括我。”   他指尖颤抖着慢慢从怀里摸出一小瓶药,抛进叶封手里:“只是我必须要重伤秦越……因为我们都不能对恶人谷此战没有交代。这是他欠下的——那些被他所伤的恶人兄弟们……应该付出的代价,你不要怪我。这瓶药可以医他内伤,但是有没有本事带着他躲过交战大军,争取救命的时间……就看你了。至于我,此战还没有结束,剑已出鞘,没有收回的道理。”   “商陆……”叶封胸口发烫,喉咙哽咽,却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回报他。   “在没其他人发现之前……趁着我还没有改变主意前……快点走。我不保证下次见到他,还会放过。”商陆转过身,不再看叶封。   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孤寂清冷又傲然决绝。   商陆最终还是选择了成全。   他其实从来没有他自己说得那样狠心,一如叶封最初在万花谷遇到他时……   那个眉眼温润,对世间充满善意的少年,纯粹如白纸画卷上的一笔丹青墨。   “谢谢。”   叶封在他身后郑重道。   虽然商陆并没有停下脚步再看他一眼,但两人彼此间的默契已经无需再多说一句道别。   人生得一二知己,能生死与共,能肝胆相照,此生足矣。   叶封抱紧了昏迷的秦越,把那瓶药认真地收进怀中,然后对着秦越苦涩地欣慰一笑道:“我带你回江南故居养伤……好不好?”   秦越只是沉沉地在他怀里睡着,失去了所有的回应。   瞿塘峡浅滩,浩气大军驻扎的营地外。   沈律之紧紧地盯着江面之上,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面上再镇定的表情也无法掩盖他此刻心内的焦急了,他兀自沉立在岸边,自从带着大军撤回来之后,眉头就没舒展过一下。   秦越没有出来——   连同叶封一起……他们俩连人影都没见到一个。   难道……   不会的!   秦越身经百战,叶封那个样子……应该是去救他了没错。叶封是恶人谷的重要人物,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他一定有办法救秦越出来!   沈律之强迫自己稳定心绪,大军还惴惴不安地驻扎在他身后等着听他发号施令,准备与恶人的一战。   不能让大家恐慌于失了总指挥的自乱阵脚中,他一定要镇定,坚持到秦烟和顾轻溪的那队人马赶来!   偏偏又在此时,突然有军情来报——   “副指挥使!前方五里外有异动,恶人谷那边似乎要主动出击了!”   沈律之心中一惊,立刻转身去调动人马让大家提高警惕,却见江水之上,远远地出现了一个黑点。   他似有预感一样,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个黑点。   渐渐地……已经能看清楚高大的桅杆撑着白帆,正乘风破浪而来。   没错……是顾轻溪他们那队走水路的人马!   他们终于赶来了! 第053章   顺利与秦烟他们的那队人马汇合后,沈律之连忙调动大军,兵分三队迎战恶人。   “顾轻溪率左侧大军,宋衡书右侧包抄,我取中间正面相抗之!天道不灭,浩气长存!”   “我们出发——”   沈律之率领众人浩浩荡荡向前进发,他的脸上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和坚定。   此战不能败!秦越现在还生死未卜……他那么英勇孤绝地先行去刺探敌情,才身陷危险之中,给他们争取了暂时的安全与时机……   他把身后的大军与荣辱生死都交给自己,即使责任重大,也要咬牙扛下来。   秦烟已经另带着一堆人马从绕小路去探寻秦越的踪迹了,希望她能有所收获才好。   沈律之和顾轻溪对望一眼,两人的面上都是一副严肃凛然之色,他们默契无言,却只是朝着对方郑重一点头。   宁以义死,不苟幸生!   火不侵玉,邪不压正——   激流坞这一战,他们定然要拿回丢失的据点,还以恶人颜色看看!   而另外一边,恶人谷等人已经撤出了丹霞石林附近,在商陆的指挥下主动出击。   两把战斧交错的红色旌旗高高扬起在半空中,商陆一身墨色长衫,衣角在风中猎猎。   他心知由于秦越的警觉,神机雷这一层埋伏已然没什么大的作用了,现在唯有正面相抗,一较高低!   商陆按捺下自己心头所有关于叶封的事给他带来的冲击,而是专心把精力集中在对抗浩气的战事上,带着身后赶来的大军以及刚刚撤出丹霞石林的剩下布防,全力以赴孤注一掷地向着前方而去!   在他撤离不久后,秦烟带着的一队人马却乘了两艘小船绕水道悄然摸进丹霞石林——   此番就是要来寻找秦越他们的!   顺便更要仔细查看恶人撤出之后留下的蛛丝马迹……到底是什么东西会引起那么大的威力?!   秦烟是个谨慎心细的人,为了打探入口,她是有事先躲藏观察之后,才确定了恶人到底是从哪条安全出口撤离的。   那么从那里进去,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毕竟沈律之在她打探前,曾跟她神色凝重地说过——丹霞石林的那场爆炸绝不容小觑。   可就是这样她才更加担心……无论谁来劝她都无法放下,一定要亲力亲为自行来查探哥哥的下落。   无论是被恶人抓住带走,还是中了埋伏……甚至经历了那场爆炸丢了性命……   她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想到这里……秦烟就不禁觉得心里一阵剧烈地抽痛。虽然他们是将门子女,既上战场就该把生死置之度外……但她早就已经没有家了,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下哥哥了。   哥哥一定不能有事!   秦烟又想起临走之前,顾轻溪曾难得正色地把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温柔地拍抚她的肩,让她镇定下来。   连顾轻溪都会柔声坚定地劝慰她:“秦越那么有本事……况且叶封也绝不是个冷酷凉薄的人,既然沈律之都说了,看样子他是有心去救——所以秦越一定会逢凶化吉的。不要担心,更不要因为慌乱焦急暴露了自己,仍要小心提防着恶人。秦小烟,你可是秦越的妹妹,千万不要输给他啊。”   秦烟忍住胸口中翻涌上来的酸涩,抹了把眼睛里即将要忍不住的泪意。她暗暗地告诉自己要坚强,难过的时候想想他的话这番话,就又觉得自己能充满勇气了。   丹霞石林这处隐约露出的缺口确实不易找,如果她没有事先观察到恶人从这边撤出,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现。   秦烟带着手下的几个人悄悄地摸进入口,这里的石壁上似乎划过些什么痕迹……   这是……哥哥的宿寒枪留下的!   也就是说他在走出这里之前都还活着!那至少……应该是躲过了那场爆炸,性命暂且无虞了吧?!   秦烟心里的希望一点点地燃起来,但她还不能保证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直到她仔细地摸进去查看,才发现了一些浅浅的记号,断断续续,却一直连贯到刚刚的出口。这些记号独有的形状……是哥哥留下的!可是却留得极不引人注意,也就只有她才能识得。不对!除此之外,能认出来的……应该还有他的心腹——杨护卫。   哥哥既然能断断续续留下这些记号一直延续到出口……   这就说明他顺利找到了出路!并且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想把这条路线留给杨护卫。   应该是叶封带着哥哥走了出去……但是哥哥之前却和杨护卫他们分散了,所以才会给他们留下这样的标记。   秦烟渐渐地感到放心了许多——希望她的猜测都是对的!   随着发现一点点增多,直至秦烟终于在一处隐秘的山洞内找到了昏迷受伤的杨护卫等人——   她这才终于确定,哥哥没有丧生在那场爆炸中!   但秦烟留了一层心思,并没有把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原因告诉杨护卫他们,只是略略带了过去。不是她有心要隐瞒……而是不想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不能告诉他们,哥哥或许是叶封救走的。   一个是恶人谷盛名在外、一直仰仗的铸剑师,一个是浩气盟战无不胜、受人尊敬的新任总指挥……难道要她去解释两个人的关系,去说出或许是叶封救走了哥哥吗?   无论境况如何,挑开这层秘密,对他们两个绝对都不是好事。   叶封和哥哥……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明白彼此的心意了吧。   秦烟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安心的笑意。   叶封如果真的救走了哥哥,那她此刻便可彻底安心了。   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拼死也会护着对方的。   “秦都尉……可是秦指挥现在还没找到……你看要怎么办?”杨护卫一边帮忙捂着受伤的肩膀,一边焦急地问秦烟。   自从指挥使要他留在洞内躲好等他回来……杨护卫的内心就一直深受煎熬。他不敢违抗秦越的军令,一方面又很担心他形单影只遭遇危险……忐忑不安地等了那么久,却只是等来了秦烟。   那么秦指挥使呢?他有没有事?!   “我们刚刚在出口处发现了一些打斗的痕迹……哥哥应该还活着,只是不知去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地不宜久留,大家还是随着我尽快撤出。如果哥哥没有逃出去而是遭到了恶人的拦截,那么交战的时候应该会发现恶人那边有什么异常!我先带你们回去先医治伤口,再作其他打算!”   秦烟低头思忖了一会,稍作考虑后还是打算先安抚下杨护卫他们的情绪,赶紧离开才是正事。   至于在这边发现的一些情况,注定是只能告诉沈律之和顾轻溪的三人秘密了。   “我的伤不碍事,但是如果总指挥真的被恶人谷抓了去,我一定竭尽全力也要在此时上阵,讨伐恶人!”杨护卫神色坚决,他不顾自己有伤在身,而是郑重表达了自己对秦越的忠心。   秦烟虽然很感动,但也知道劝他不得,只好默许地点点头。   叶封……哥哥就交给你了,你们两个一定要平安无事。   而后,秦烟的眼中是渐渐燃起来的斗志——   她还要赶紧回去!为了激流坞一战,他们都付出了太多,此刻必须要和恶人在此一争!   激流坞,一定要拿下! 第054章   恶人和浩气在瞿塘峡的那一战,一打竟足足打了三天三夜。   为了争夺激流坞这一处据点,双方阵营都毫不退让,更像是赌气一般进行着拉锯战,谁也不做先退缩的那一方。   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然是以浩气输掉了激流坞,却夺回了不空关而告终。   对于恶人谷来说,也同样是一输一赢。   两方交战至此,竟然谁也没比谁能讨得更多便宜,终是以损失一样惨重,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而不得不偃旗息鼓,退回了各自的据点。   这场争夺战拖得又苦又累,两边近期间应该都会休战,没有精力再打第二次了。   江湖纷争,阵营同盟,到最后还不是为了争那一口气和壮大自己的声望,宣扬自己所认为的道义。   恶人谷和浩气盟水火不容那么久了,就像一盘算不清的账,想靠着一两次争夺战分出彻底的胜负,根本就不太可能。   至少也要等到哪边先打到对方家门口了,才算是实力的真正证明!   叶封压低着斗笠,提过药铺老板给他包好的药材,不动声色地把药铺伙计和一位江湖人士的闲聊尽收耳中,这才踏着清晨的阳光跨出了门槛。   他停顿了下,驻足观察了左右没有行迹可疑跟着自己的人影后,才步履匆匆地绕过小镇,走向不远处的大树下停着的一辆马车前。   马车里的人似乎是听见有什么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为他撩开了车帘。   秦越苍白的脸色中还带着一丝虚弱,看见叶封回来了还是不由得冲他展露一个笑容:“你回来了?让我好等。”   叶封摘下斗笠,半个身子探进马车里,把买来的药材放好,对秦越微笑道:“听到了些事情,所以回来得晚了点。”   “什么事情?”   “……”叶封的笑容一滞,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秦越讲起这件事。   虽然他知道,秦越自从昨晚醒来后并没有提到这些,但心里应该还是会担心的。   秦越似乎猜到了他的犹豫,试探着问:“是关于……阵营战的事吗?”   叶封的眼神躲闪了下,最终还是点点头:“嗯。”   “无妨,你直接告诉我结果吧,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想知道。”秦越看着他的脸,认真说道。   “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至于你担心的情况,应该没有发生。他们这一战打了三天……很是辛苦,最终算是平手吧。至于两边的主要指挥和将领,也并未传出是否有伤亡的消息,暂且……我也只知道这么多。秦越,我知道你担心的是谁……等安顿下来之后,可以想办法送消息给秦烟报平安。只是现在……我们还离扬州有段路程,所以还是先低调行事吧。”叶封叹了口气,还是说了实话。但他语气轻柔,尽量希望秦越能安心。   秦越蹙眉思索了一会,一时并未答话。   “秦越……我就这样把你带走了,暂且只能让你抛下身后的浩气大军们,你可会怪我?……还有,你是真的愿意跟我回江南吗?”   半晌,叶封忽然垂下眼帘,低声道。   他这个样子跟平日里清冷孤傲的样子完全是判若两人,低着头像受了什么委屈又倔强地不肯承认一样,看得秦越忽然扬起唇角一笑,伸手便把他捞入怀里,像哄小孩子似的把下巴搁在叶封的马尾上拥住他:   “你想什么呢?”   “嗯?”叶封在他怀里发出闷闷的鼻音。   “浩气那边,又不是全仗着我一人,还有沈律之他们呢。如果不是因为你出现带走了我,恐怕我这条命早就没了吧。我凭什么该怪你?”   秦越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他抱着叶封的手渐渐抚上他的脑后,心里是柔软的满足,但嘴上偏偏还要故意道:“再说了,你既有胆量乘人之危带走了浩气的总指挥,就该鼓起勇气把他绑在身边带到底,你去哪儿就带他到哪儿,这样才安心。怎么现在又开始考虑这些事?不是说好了,先抛下一切在一起,再去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吗?”   乘人之危?这是什么无赖的形容?   这个人……才感动不过一会……   叶封不禁无奈一笑,推开他扬起眉梢还击:“我绑走你有什么用?你好像除了武功厉害一点,会打打仗,也并无长处。我带着你反倒累赘。好歹我还有打铁的手艺可以养活自己,就算没有带多少银子出来,以后的路无论怎么走,也不至饿到自己。但是此刻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秦大将军你——又打算怎么办?”   “……”   喜欢的人是个不能逆毛摸的小老虎,还真是辛苦啊。   秦越叹一口气,装作一副虚弱的样子把头靠在他的肩膀:“是,我现在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只能全部依靠叶少侠。如果再惹得你不高兴,半路把我丢下不管,那可能是真的要暴尸荒野或者露宿街头了。”   “你这意思是完全要依靠我了?秦越……你难道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叶封也跟着他叹一口气,故作嫌弃。   “我做饭很好吃。在兰亭书院,你尝过的。”秦越想了想,丝毫不介意他的嫌弃,一只手又不安分地摸索着搂上叶封的腰。   叶封倒是认真回忆起了记忆中的那个味道。   “西湖醋鱼,你忘记了?”秦越有些不高兴:“那是我时隔很久再次为人下厨,你竟然吃过就忘记了?”   “我在想……你是不是只会那一道?”   “……当然不是。只要你点的出来,我就全部做给你。”看他真的有在怀疑,秦越颇有些无奈。   “嗯,这个理由还行。那我就勉为其难继续带着你吧。”叶封拍一拍他的头顶,像招呼小狗一样认可道。   “……”   秦越不悦地沉下脸,他强忍着还有些虚弱的身体一把拉过叶封,把他压倒在马车的靠垫上,逼迫他看着自己:“东都狼不发威,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可以趁我病弱的时候——把我当小狗来对待了?”   叶封也不反抗,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不然呢?”   “很好。”秦越冷哼了一声,低头就对着挑衅的那个人弯下腰去。   叶封抓住他弯腰的这一瞬间出手极快,啪啪两下就点住了秦越的穴道。   “你……”秦越咬牙僵在半空中。   叶封笑得一脸阳光灿烂,把他扶正靠稳在马车里,这才得意道:“又上当了。”   秦越吃了暗亏,此刻又不能动弹,除了瞪他也只能生闷气。   说起来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似乎也是这样栽在叶封手里,才让他赔了战马又折了这颗心。   从此念念不忘,沉沦至此。   “上你的当,我只能乐意之至。”   秦越兀自不甘心了一会儿,想起之前的种种回忆,倒是放弃了跟他争一时嘴上之快。   他看着那个他曾心心念念,不敢靠近,此刻却终于在他眼前,在他近可触及的地方……完全属于自己的人,心里只剩下暖暖的满足。   无妨……反正,来日方长。   秦越把眼睛里灼热的情意压下去,嘴角是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叶封反而有点看不透他的眼神,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妙的样子,所以便轻咳了一声打断这个话题:“你还是……先注意下自己的伤吧。好了,我们继续赶路。”   说完他便放下了车帘,坐在马车外扬鞭启程。   朝阳正好,远处群山错落,田野尽头有人家开始升起清晨袅袅的炊烟。   马儿踏着铃音拉着车轻快地压着晨间小路,向着远方的阳光灿烂处一路驶去。 第055章   叶封带着秦越一路经由洛道来到扬州,由于他们谨慎小心,一路倒也平安无事,并没有遇上什么浩气或者恶人的弟子。   到达扬州城门口时,已经临近黄昏,暮色低垂。   晚风里夹杂着若隐若现的桂花香气,收网归家的渔人正上了岸满载而归。   二十四桥远远地立在一片粼粼的湖光里,十里长堤的垂柳悄然染上夕阳温柔的金黄。   人生只合扬州老,一樽风月属君闲。   叶封驱车慢慢地进城,眼神里是久违的温柔和惬意,这里的一切还是那样的熟悉。   “叶封,这是……到扬州主城了?”秦越似乎是感觉到马车越走越慢,从里探出身子看了一眼车外,漫不经心地问。   “这里是扬州城外的再来镇。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歇脚吧。”叶封停车勒马,寻思着想找间客店,暂且住下。   再来镇?他不是说要回故居看看吗……   秦越略一思忖,本来想开口问叶封这件事,但见他已经径自去找客栈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从车里下来,早已是换了一身普通的常服,顺手就牵过马匹带去驿站,这才发现叶封一时走得快竟然也没戴上斗笠。   秦越忍下心口未愈的隐隐作痛,想快走几步追上他,就发现叶封已经找到了一家客店,正和老板娘交谈起来。   叶封身材颀长,举止言谈有礼而客气,再加上他那张出色的脸,就算不想给人好感都很难。老板娘见来了个年轻俊秀跟画里走出来的玉人似的小哥,不禁对叶封提起了十足的兴趣,忍不住微微倾着身子跟他套近乎:“这位公子,我看你风尘仆仆似乎是外地来的,但是听着却像我们江南一带的口音。你可原是这边儿的人,此次是返乡来着?”   叶封知道扬州人热情亲和,也不介意老板娘的打听。反正这里都是些最普通的平民百姓,也无需过多提防,于是便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嗯,我原是杭州人士。只是常年在外……偶尔才回来看看。”   “怪不得嘛!我说这么俊逸脱俗的人儿一看就像是我们江南的水土才能养成的模样,忍不住就觉得你亲切,多说了两句,小公子莫要见怪!既然是羁客返乡,那我可得好好招待你。喏,这两瓶桂花酒赠予你了,也好让你回味下我们扬州家乡的味道。”   老板娘笑吟吟地看着叶封,伸手从桌下拎出两个小酒坛就放在叶封面前,颇有一种对待老乡的热情。   “如此便要多谢了。只是您的盛情虽难却,我也不该平白拿人东西。”叶封心头微微一暖,但还是指尖掠过,在柜桌上放下一锭碎银致谢:“这桂花酒未开坛就已经闻得到清雅醉人的香味……想必一定是不同于普通酒水,是老板娘你精心酿造的。还请……收下我的谢意吧。”   这个小哥虽然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就连拒绝的话都说得让人感觉到礼貌舒服,真是难得。   就冲他如此识货,老板娘眉梢眼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深。她看着叶封越看越觉得很是顺眼,刚想再跟他说些什么客气话,就见旁边忽然多出一个身着青衫的高大男子,忽然把手中的斗笠往这位小哥的头上一戴,胳膊一挡已经把人拦在了身后。   老板娘有点奇怪地才想偏头继续打量叶封,就被来人疏离的目光隔开。   这位男子也长了一张英气俊朗的脸,只是五官线条更加硬朗深刻,比起刚刚那个小哥多了些凌厉冷漠的气场。   “两间上房备好了吗?”   秦越声音低沉有力,却无形地给人一种压迫感。   “呃……备好了。两位……少侠是一起的?”老板娘见他自作主张代刚刚那位小哥问话,不禁试探着问。   “嗯。”秦越也不多言,简短应道。   “那好……两位往楼上走,扶梯右拐的尽头两间房就是了。”   明显能感觉到这人根本就不愿意与她多做交涉,老板娘只好放弃了对叶封的探寻,给他们指了指房间。   “多谢。”   秦越礼貌性地一点头,右手半推半环地带着叶封就准备上楼。   “……我的酒还没有拿。”叶封转身去拎他那两坛桂花酒,还不忘对着老板娘再次微笑道谢:“真是多谢了。”   “没关系,别客气!如果喜欢尽管招呼小二,让他再给你多送两坛!”老板娘被叶封这个清新俊逸的笑容暖到了心坎里,忍不住又多招呼了他一句。   谁知秦越直接揽着人,右手一提,就把那两坛酒带过去,推着叶封上了楼。   “秦越……”   眼看着秦越自顾自地跟他一起进了房门,叶封打量着他的神色疑惑道:“你刚刚不会是怀疑老板有问题吧?”   秦越不置可否,只是把酒坛放在叶封身后的桌子上,又帮他关上了门。   “你安心。这里是扬州小镇,民风热情纯厚……老板娘不过是觉得刚巧猜对了我是扬州人,所以更加热情了一点,你无需多心。”叶封跟上他的脚步,在秦越背后无奈地解释,这里是他熟知的地方,他当然比秦越更加了解情况。   “我对老板娘没什么不放心的。”   秦越忽然转身盯住叶封,开始从头到脚地把他看个一遍。   “……”叶封被他说得一愣,反问道:“那你刚刚的种种表现是在不放心什么?”   秦越嘴角一勾,把叶封圈进怀里:“当然是不放心你。长相太出色而不自知,随时都在拈花惹草。”   “……”叶封竟然无言以对。   “意识到了?”秦越用下巴轻磕一下他的额头,皱眉故意唬他道。   “秦越……那个老板娘早已经过了花信之年,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太多?”叶封去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有些好笑地瞪着他:“再说,我哪里有拈花惹草?”   “我没来之前,你不是和别人聊得挺愉快吗?”秦越轻哼。   “我要订客栈落脚啊。”   “你对老板娘笑得也挺愉快。”秦越继续补充。   “我跟她无冤无仇,难道还要板着脸苦大仇深?”   “别人送你酒,你也念念不忘地收下了,这都会给人以错觉。”秦越指指桌上才放好的两坛桂花酒,再次补充。   “……”叶封忍不住转身就捏住他故意板着的脸,用力一扯,直到拉成看起来像在笑的表情,有些不满竖眉轻叱:   “因为我给了钱啊!!”   “……”   于是找不到醋吃的某人只好无奈一耸肩,接受了这个理由。   “过来。”秦越眼看着叶封置着气站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小孩子一样地张开双臂等着他投怀送抱。   叶封高傲地一扬下巴:“一股酸气,不去。”   秦越挑挑眉毛:“那要怎样才给抱?”   “转过身去,不想看见刚刚那张乱吃飞醋的脸。”叶封抱着手臂跟他对峙。   秦越夸张地重重叹一口气,只好转过身背对着叶封:“依你。”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期待和戏谑:“你别是不好意思,所以才让我转身,打算从背后抱住我吧?”   听到他这句话,才刚往前走了两步的叶封步子一僵,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勾起嘴角暗暗一笑,掌心贴住了秦越的腰,却稍一用力把他往前一推,同时用另一只手打开了房门,把他推出去后就迅速把门闩上了。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简直要把某人气到直接破门而入。   秦越耐着心尽力不去引起太大动静地去敲叶封紧闭的房门:“叶少侠,你这是做什么?”   叶封的声音从屋里传来的不是很真切,却还是被秦越听出了掩饰不住的得意:“秦少侠,我们一共要了两间房。天色已晚——你是不是该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   ……   这个叶封……!   秦越握紧拳停住了敲门的手,简直哭笑不得。   看来……他是得想想别的办法来对付他了。 第056章   晚饭后。   叶封虽然打发秦越早点休息,却无奈秦越兴致突起的要和他一起夜游扬州城。   临近中秋了,扬州城内的檐角巷口都开始挂上了五颜六色的灯笼,颇有些节日气氛。   灯火交相辉映,倒影就洒落在水面上,摇曳着揉碎在夜风吹起的涟漪上,星星点点的煞是好看。   扬州城内桂树栽种得不少,此时正值丹桂飘香的时节,越到城内,越是能闻得到空气中馥郁的桂花香。   秋天的晚风吹得人很是惬意,叶封坐在马背上仰头看着天空,银河斜挂,皓月当头,明亮的星子闪烁在高而远的深邃夜空里,像倒过来的天河。   秦越慢慢地为他牵着马,走上二十四桥。   他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叶封的侧脸,嘴角始终挂着一抹闲适的微笑。   “秦越,你真的不要和我换一下吗?”叶封微微倾下身子看着他,忽然有一点良心不安。   本来他牵了马出来是想给秦越骑着,以免他的内伤还在恢复阶段怕他劳累……   结果秦越反倒忽然搂起他的腰,借力把他放上了马背。   特意给他牵的马……最终还是让给自己骑了。   秦越不紧不慢地拉着缰绳,马儿走动的节奏正好,丝毫不会让叶封觉得不舒服。   听到他的关心,秦越回过头对上叶封的脸,看着他的眼神里都是满满的宠溺和温柔:   “没关系,我想替你牵着马,就这样慢慢走。”   一直走,走过山河朝暮,走到人间白头。   自从明白了叶封的心意,看他守着自己,照顾着自己,两个人时时刻刻都能在彼此身边之后……   秦越觉得每一天都是上天给的厚待。   他们一路走至此……其中的艰难和苦涩,只有彼此心里最清楚。   好在,终于能够在一起。   叶封听他这样回答,也没有再去过多推辞,而是向秦越展露一个笑容,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秦越,你知道这二十四桥的由来吗?”   秦越想都不想地顺着他回答:“不知,你要说与我听吗?”   叶封直起身,把目光掠向不远的桥那头:“其实传闻中这个由来众说纷纭,我也不是很确定。人们都说,这是因为曾有人在月下有幸见得二十四位仙女在此处吹箫,仙音渺渺,堪比天上乐府……不过,更多的说法是因为——这座桥的两边刚巧各有二十四处栏杆,二十四层台阶;据说……从桥下走到桥顶,刚好也是二十四步。”   秦越听他这样介绍,不禁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那又如何?”   “我小的时候,总是非常执着于验证这个传说。不知听了谁的诓骗,一直坚信……只要刚好走上二十四步,就可以看到传闻中的仙女。”叶封轻声叹气,似乎是有些遗憾地望着桥顶:“我曾日日一到晚上,就悄悄跑到这边,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认真走完二十四步……”   叶封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幼时个子矮小,腿又短,刚好要不多不少走完这二十四步,还颇有些费力。”   秦越突然忍不住嗤笑出声。他似乎想象得到叶封小时候的样子……小小白白的糯米团子,皱着眉一副倔强到底认真数着步子的样子,艰难地爬上台阶的小叶封……一定非常招人喜爱吧。   叶封瞪他一眼,沉浸在自己的遗憾里:“可惜这本就是谎话,就算我刚巧走完这二十四步,也没有见到过一次仙女。”   秦越牵着马笑声变得更加爽朗大声,彻底被他逗乐了:“你还真是好骗。”   叶封冷哼一声:“年幼无知,谁没被骗过。”   “我还以为,走完这二十四步会有个什么隐意,比如实现心中所愿什么的。”秦越低头琢磨。   “唔。这个说法……好像也不错。愿望之所以美好,有时候不过就是你自己执着已久的希冀罢了。无论找什么说法寄托,不过都只是情怀而已,全看自己信与不信了。”叶封倒是对他信口乱说的话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要来再试一试吗?”秦越忽然一挑眉,冲着叶封问。   他真是玩心突起……刚刚还嘲笑他好骗?   叶封无奈一笑,但还是下了马:“那便一试又何妨。”   于是秦越便牵着马先行走下桥,转过身看着立于桥顶的叶封。   他一身素白衣衫,与自己隔着半座桥的距离,远远相对。   他的叶封,从一桥的灯火阑珊处向他走来,即使在人来人往的行人中,也显得那么身姿出众。   叶封倒是认认真真,不紧不慢地一步步走下桥。   等到最后一步停在桥下时,还差了一个台阶,他有些不满地皱了下眉:“二十……四。也许是我刚刚站在桥上的位置有了偏差……应该再往前再走一步才对?”   秦越却在此时上前一步踏上石阶,走到他面前微笑:“不用。”   “没有偏差,你走得刚刚好。”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轻柔地落在叶封耳边。   叶封只愣了一瞬,就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不由得会心一笑。   但他嘴上却要故意反唇相讥:“你是说你自己……是仙女吗?”   秦越不甘示弱地望着他的眼睛,自信道:“那你刚刚心里想的——真的是仙女吗?”   叶封面上微微一热,嘴硬着撇开话题:“本来就只是一试而已,谁会当真。我们也走个差不多了……要回去吗?”   秦越一边由着他转移话题,一边藏住眼中炙热的目光,应和他道:“那便回去吧,刚巧我也觉得有些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叶封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地点点头:“嗯,走吧。”   等到两人终于走回客栈,店里都已经没什么客人了。   老板娘看到叶封回来,似乎是想上去打什么招呼,却看到跟他一起的秦越有些刻意地挡着他的身子,只好无奈作罢。   叶封心知肚明秦越是为了什么,也没有去拆穿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他本也不爱和陌生人打交道,用秦越的气场唬一唬太过热心的老板娘也好,免得真如秦越所说,日后多生了什么事端。   待到走进房内,叶封眼看着秦越又再次跟了他进来,终于忍不住扬起眉毛提醒他:“不是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吗?你该回自己房间了吧……怎么老跟着我?”   秦越却一副把自己当作房间主人的样子,径自一撩衣摆,在他桌前坐下,目光看向他桌上的那两坛桂花酒:“刚刚忽然记起你这儿有美酒还未拆封……就失了困意。未免你小气地自己悄悄喝完,我还是决定先跟你讨一坛喝才能安心。”   叶封微微一哂:“……你还真是惦记着这两坛酒。不过你放心……我的酒量并不好,顶多也就只能喝一坛罢了,所以另外一份自然会留给你。”他有些不满地看着秦越:“之前是谁不让我收下这两坛酒,现在又来与我计较着讨酒喝?”   “既然收下了,当然要有酒一起喝。”秦越却不再理会他,已经打开了一坛。他毫不在意地拿起旁边的茶碗就给自己斟满一小碗,然后抬起到鼻尖轻嗅:“唔,很香。虽入了桂花酿造,但是除去那抹花香,更多的还是清冽的酒香,一定很不错。”   叶封看他真的做势打算开始喝酒,却蹙眉上前一步按住了他将要举杯的手:“这么晚了……你还真要喝?你的内伤还没好全,无碍吗?”   “无碍。”秦越拉他一起坐下,像是回忆起了某天晚上也曾和叶封小小的对饮相酌过几杯,不禁连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如果你担心的话,那我便少喝几杯便是,剩下的都留给你。”   叶封看着他兴致高昂的样子,也不忍去多说什么打断他,只好点头同意。   索性今晚开怀,就着这月色入酒,倒也挺美。 第057章   月光透过窗子铺洒进屋子里。   柔柔地倾泻了一地白霜,映着两人拉得长长的影子。   秦越心情颇好地给自己倒完一碗酒,又给叶封斟满,拿着茶碗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声笑道:“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叶封正以手支着额头,眼神放空地掠向窗外,此刻被秦越一提醒,才回过神来。   他笑了笑接过秦越在他眼前晃的茶碗,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低头浅啜了一口,眼中的惊艳之色便忍不住散开:“唔,真的是好酒。”   “叶封,虽然你尽力不想让我看出来……但是我只想告诉你,无论你想什么,我都与你承担。你不要习惯了一个人,就忘记此时身边还有我。”秦越看他又像寻常一样躲开话题,还是主动挑明了出来。他冲着叶封举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坚定又充满了勇气:“以后,你都有我。”   叶封握着茶碗的指尖一颤,神色有些动容:“秦越……”   “我昨日已经传书给秦烟给她报平安了,这一点你不用良心不安。”   “嗯。”   “或许是……你也担心恶人那边商陆的情况吗?”秦越收敛下笑意,认真地问。   “我是曾担心过,但听闻他无恙以后,倒也安心了。”叶封垂下眼帘,眼中仍是有掩不去的一丝愁绪。   “那你到底在为什么事而担心?”秦越放下杯子,蹙眉看着他。   叶封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转过脸认真地对视上秦越的眼睛,笑容里透着一丝苦涩:“在想你说的以后。”   秦越微微一怔,却没有打断他的话。   “其实这些时日……我真的觉得很开心。即使还要留意着有没有注意到我们的人,但是能这样一直在一起,我就觉得已经很满足。可是……你我心里都清楚,逃避一时,并不是长久之计。”叶封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但秦越仍然可以感觉出他言语之中的担忧和纠结。   “等到两边再次交战的时候……我们……又当如何?”   秦越仍旧没有答话,只是始终深深地看着他。   叶封举杯,把自己茶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兀自斟满了一杯,拿到唇边苦笑:“你知道,我并不是那种可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如果决定了要在一起,就要去面对以后的诸多问题,以及横在我们面前,最大的一个阻碍。”   “我这些天,时不时的会想起那天商陆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以后还要不要回恶人谷,全都随我。”叶封神情纠结:“其实我也曾想过……我还能不能回去。只要你是浩气总指挥一日,我的存在,对于恶人谷都会造成困扰。上次在商陆面前放走你之后……虽然他最终还是原谅了我,但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我不能再陷商陆于这种两难的境地,更不能再为了我自己的感情去做对不起恶人谷的事。”   秦越只是听着他倾吐,像是在等着他说什么决定一样安静。   “所以我想,我是真的回不去……也不能再回……恶人谷了吧。”   叶封的声音轻轻地落了下来,一时间再也无话。   良久,秦越才低低开口:“你的意思是……要退阵营吗?”   这次反倒换叶封不发一言了。   “叶封,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你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与我心意相通。”秦越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所以我一直在强调,无论你做什么,今后我都与你一起承担。”   叶封蓦然抬头看着秦越,脸上带着一抹震惊:“你难道也……”   “嗯,早在打算跟你一起回江南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秦越的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   “可是你是浩气盟的总指挥啊!你就真的放弃了……一切?秦越,你孤身走到今天这个战功赫赫的地位,你何必……”   “你还不是恶人谷颇负盛名的一流铸剑师,可是也为了我陷入两难,无法再回去了吗?”   空气凝滞——   只剩下两个人长久的对视。   叶封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件事放在他自己的身上,尚且决断得如此难受,秦越他……   可是他也知道,秦越和他的处境确实是一样的为难。   如果要走在一起,而不再影响阵营大义,退出似乎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可是要放弃心中一直以来的信念,哪有嘴上说得那么容易……   “我昨日写与阿烟的密函里,就已经提到了此事。并且另附了一封信,由她交给盟主。”秦越的眉间微微皱了一下,面上却是无比认真的神色:“我大概会写些什么,我想你应该能猜到。”   然后他把手放在叶封的脸上轻轻摩挲:“所以你以后不要再憋在心里独自忧愁了,这就是……我的决心。”   “你……你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我?”叶封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间有点无法消化秦越的话。   “提前告诉你,也不会改变什么。索性等我决定做出了以后,再告诉你。”   “……信无法收回了吗?”   “当然。”   叶封是彻底有些惊到了。   “你这样……就再也无法做回浩气盟的总指挥了……”   “所以不是总指挥了,你就会嫌弃我吗?”   叶封一愣,有些心疼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去面对秦越这个突如其来先他一步的决定,他有些焦急道:“我是认真的在提醒你。”   “我知道。”秦越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点点头,随后他往叶封身边靠了靠:“可是浩气还会有新的总指挥,我就只有你。”   “那你妹妹他们怎么办——?”   “阿烟自有她的打算,无论做什么,我都支持她。况且……她也会有别人来陪着她。”秦越微微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安慰着叶封说。   叶封还是觉得有些突然——   一直以来,都是秦越在默默为他做了许多事情,他本来就是后知后觉的那一个,本来以为这次……至少他可以先下定决心,为秦越放弃一些重要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决心……没想到还是被他抢先一步。   不仅仅只是打动他,不仅仅是一直对他好,而是在以后的人生里都给他以安稳的决心。   “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无比清楚。”   秦越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又补上几句:“所以你可别用什么身无长物,孑然凄苦那一套来当借口,我把自己以后的路都跟你绑在了一起,你要是离开我,那就换做我身无长物,孑然凄苦……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还失去了总指挥地位的过气大将,你说惨不惨?”   “……”   “既然彼此已经决定好的事,以后就不许乱想了。”秦越看他仍旧有点呆怔,抬起叶封的下巴宠溺地左右晃了晃,已经下了结论。   “嗯。”   叶封这次倒是乖乖地应道。   虽然那张月光下莹白如玉的脸上,眉心仍有一丝小小的褶皱,但是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终于是慢慢释然的神情。   随之而晕染上的,是对他满满的动容和深情。   让人望之入迷。   “我们今晚不是说好喝酒的吗……还是继续吧。”叶封被秦越的眼神看得脸上有些微微的不自然,他扭头躲闪过秦越的手指,像是想掩饰住脸上泛起的那抹微热一样,兀自拿起酒坛就想继续给自己斟酒。   没想到秦越却抓住了他的手臂,用力一带把叶封扯至身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谁跟你说好了,今晚就只是来喝酒的?” 第058章   叶封根本反应不及,就被他突然带进怀里。   秦越的脸上是一副得逞的表情,他低下头在叶封的耳边轻声呵气:“抓到了。”   那声音听起来又酥又痒,带着魔力一样钻进叶封的耳朵,撩拨得他耳根瞬间泛起一抹红。   “秦越……”   叶封有点想挣开他坐直身体,却被他箍紧了满怀,只得半靠在他的臂弯里仰面直视着他:“你……不是你说要喝酒吗?”   “只是喝酒有点太无聊了。”   秦越仗着已经钳制住他,肆无忌惮地故意离他越来越近。他低头欣赏着叶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眼中的炙热再也隐藏不住,却还要去逗 弄他:“叶封,自从你我开始表明心迹,你也早该习惯我的怀抱了,此刻你身体这样紧绷……到底是在紧张什么?还有……如果再想着耍花招逃跑,我现在就点了你的穴道,以牙还牙。”   叶封身子一僵,他本来想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寻个机会挣脱秦越的怀抱,不料却被他一语言道破,只好强装镇定道:“……我没有紧张。秦越,你怎么总记着上次的账?我也就点过你一次穴道而已,竟然念念不忘至此……”   秦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演戏,也不去拆穿,只是手臂上仍不肯放松半分,暗暗和他较劲,他的指尖穿过叶封的头发把玩着他的束发的流苏:“你从认识我第一天起,就该知道我的个性向来是记仇得很。”   “……”叶封一时语塞,他这个语气,难道是把这个当优点?   “你说你不紧张,为什么脊背挺得这样僵硬?”秦越一只手把玩着他的发绳,一只手悄悄探到叶封的后背往下抚摸:“你的小动作骗不了我。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注意——你每次只要一紧张,就会不自觉地挺直脊背,一副不甘示弱的样子。你说……我观察的对不对?”   叶封的脸上终于也慢慢染上一抹微红,秦越果然对他观察入微,自己一丝一毫的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好好喝酒不行吗?”   叶封偏过头,躲闪着他炙热的眼神,忽然觉得呼吸有些乱了节奏。   某人又开始试图转移话题了,啧。   秦越恶趣味地不禁有些想笑,这么逗着叶封玩让他觉得心旌摇荡——   他就是喜欢看叶封被他扰乱了心神的样子,喜欢看他卸去平日里清冷孤傲的伪装,赧然慌乱却还要故作镇定的表情。   这几天叶封趁着自己的伤未痊愈,动不动就撩拨了他还要逃掉,已经让他隐忍了太久。   不找个机会寻回来“报仇”,岂不是显得他太好糊弄?   “酒还是要喝,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秦越点点头,似乎是接受了他的提议。   说完他抽出停在叶封背上的手,伸长胳膊去拿桌上的小酒碗。   叶封紧盯着他的动作,还没等他起身想做什么,就被秦越手腕一绕,快速用指尖点过,瞬间封住了他上半身的两处穴道。   “秦越!你……还真的点我穴道?!”叶封不满地瞪他,却再也没有机会挣扎地靠在他怀里不服道。   “我刚刚不就提醒过你,谁让你不老实。”   他不老实?!   叶封暗暗咬牙,这个秦越……   还真的是很会借力打力。   “所以你该罚酒。”秦越的笑容越发得意。   叶封只得无奈叹一口气:“好吧,你解开我的穴道,任你罚酒便是。”   “你太狡猾,又身手敏捷——我伤还未愈,你要反过来制住我轻而易举,解开你的穴道我才不会安心。”秦越慢条斯理地说。   现在这又是开始学着示弱了?   明明被点住穴道的人是他,被钳制住的人是他好不好?!   叶封瞪着秦越一脸的不忿,怎么以前就没发现他这样无赖??   “你点了我的穴道我要怎么喝?!”叶封觉得他今天晚上真的是算漏了。   “我喂你啊。”   秦越凑近他低语,忽然伸出舌头轻舔了下叶封的耳尖,瞬间让他整个脸红到脖子。   “……不……不用了。”   “惩罚就是惩罚,哪由得你说了算?”   秦越不再理会他,而是举起茶碗轻啜了一口酒,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叶封。   他……他不会是要——   叶封强装的镇定终于瓦解崩塌,他似乎是知道秦越接下来想做什么,但是身体却无法挪动半分。   秦越慢慢地低下头来,吻上叶封的薄唇。   叶封的喘息有些急促,他能感受到秦越湿软的唇瓣紧贴过来,接着是不安分的舌尖在他唇齿间游走,悄悄地撬开他的牙关,渡过来一股清冽的桂花酒香。   秦越喂他喝完一口后,还有些意犹未尽地又在他唇上辗转了片刻,方才抬起头欣赏着他的赧然:   “好喝吗?”   ……   叶封根本就不想回答他的话。   他已经从脖子红到了耳根,除了暗暗咬牙不服气,就只能竭力按捺住自己那颗乱跳的心。   他说的喂酒……竟然……   “不满意是因为喝得太少?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酒——我可以慢慢喂你。”   秦越见叶封故意板着脸佯装着跟他置气,微微一挑眉,挑衅道。   “秦越!你——”   秦越已经又喝下一口酒,再次封上他的唇。   叶封觉得自己有些晕晕乎乎的,虽然他才只喝了几杯……就觉得浑身发热,头脑也开始不太清醒。   秦越的气息混着酒香还在唇齿间与他纠缠,他竟然真的就这样……一口一口地……喂酒给自己。   他这么多年来孑然一身,也不爱招惹他人,与谁有过什么牵绊——对于情之一字,实在生疏得很。   完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秦越的这份热烈和挑 逗。   何况这哪是喂酒……他今天……分明就想是灌醉自己——   这两坛酒……真的不应该拿回来。   可是后悔也已经晚了——   叶封的眼睛里一片迷离,那双如清泉一样纯粹的眼底,已经被秦越彻底搅乱了春波。随着一口一口酒的渡下,叶封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飘飘的,还好有秦越一直抱着他。   秦越一边吻着叶封,一边摸上他的发绳,轻轻一扯便拆了开来。   如墨的长发散满了他一整怀,月光下叶封那张白玉染粉的脸,就这么一片迷茫地把他望着。   他的叶封生得极其俊美——   秦越从第一眼见到他起就不经意被摄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从莫名其妙的对他感兴趣,想留他在身边,到不知不觉地想跟着他的身影,眼神总是胶着在他身上——   秦越清楚得很,他对叶封……就是一见钟情。   从此再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想爱却不能爱,想拥有却只能远离……   他的这条心路历程走得坎坷漫长,可谓辛苦。   可是自从在丹霞石林再次见到叶封,见他以命相护生死不弃,听他言语真切情深义重……秦越就知道,此生已经值得。   叶封将是他以后漫长年岁里,最温暖的慰藉。   这世间……他最想得到的人,现在就在他的身边。   两心相悦,悲欢与共。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秦越……?”叶封已经醉得有些迷迷糊糊,他见秦越停了下来只是凝望着他的脸,不禁歪着头看他。   “怎么了,还想继续喝酒吗?”   秦越觉得他越看越可爱,故意拿起酒坛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喝下了一整坛。   “喝!全部都要!”   喝醉了的叶封跟他平时的脾性完全不同,此刻他像小孩子一样地仰起脸去找秦越的嘴唇,好像找到了他就能喝到酒似的。虽然身体还是不能动,但仍然主动得很执着。   秦越眼神一黯,勾起嘴角微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又仰头喝下一大口酒,贴上叶封的嘴唇。   谁知道叶封刚说完那句话,就脑袋一歪,在他怀里睡了过去,再也没什么别的反应了。   秦越差点被自己呛到——   他……这是彻底喝醉过去了?!   叶封难道如他自己所说,真的只有一坛酒的酒量?   怪他灌了太多?   ……   可叶封早就脸色红润,呼吸均匀地在他怀里安然睡去。 第059章   第二天早上,叶封在一片迷蒙的光线中醒来。   他的脑袋还有些不太清醒,但是眼睛已经迷迷糊糊地睁开。   清晨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让叶封有些不适应地微微眨了眨眼。   结果他就看见了——   秦越近在咫尺的脖颈和下巴!   他想动弹一下身子,却发现自己正被秦越圈在怀里。   秦越的脸刚巧抵在他的额头上,温热的呼吸浅浅地喷薄着他的额发。   脑海里闪过昨夜一些零碎的片段,叶封不自觉的又开始面上发烫。   ……他就这样抱着自己睡了一夜?   叶封想趁着他熟睡悄悄坐起身,刚刚拿开他的胳膊就发现衣摆也被秦越压住一角,等等——   他的外衫呢?!   叶封这才后知后觉的去看自己的衣服,却发现他只剩一件里衣还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脖颈以下……是一些可疑的红痕。   ……喝醉之后的事,完全记不起来。   叶封一心只想在秦越醒来之前找到自己的外衫,他拉好里衣,目光在屋里逡巡了一圈,发现他的外衫倒是规规矩矩地搭在墙角的屏风上。   他小心地才刚掀开被角,忽然就被秦越的手抓住了胳膊用力扯回他怀里。   秦越抱紧着他,下巴在叶封头顶上摩挲,感受着他额前碎发毛茸茸的触感,声音听起来闷闷的:“终于睡醒了?上哪儿去?”   叶封身体一僵,无奈一叹气,回答得老老实实:“找衣服。”   秦越的眼睛还没睁开,但是人仍然牢牢地锁着他:“不许去,还没睡醒。”   “没睡醒你说什么话?”叶封有点好笑于他的幼稚:“可是我醒了,我要先起来。”   “为什么着急起来,害怕面对我?”秦越的唇贴着他的额头说话,弄得叶封痒痒的。   “……”叶封顿时语塞,秦越还真的是了解他的很。   “叶封……你昨晚自己倒是睡得好生安稳,全然把我抛之脑后了。”秦越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是一抹不甘心的怨意。他的手从叶封腰间的里衣往他背后探去,手指轻点着往上攀爬:“简直太过分。”   叶封此时已经全然清醒,他一把捉住秦越不安分的手,另一只手肘隔开他靠过来的脑袋:“明明就是你点我穴道在前,灌我酒在后,还要说我过分?”   他蹙眉瞪着秦越,欲言又止地想说什么,却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最后只好咬咬牙小声地说:“还有……我醉酒之后,你不回自己房间,又跑来我的榻上做什么。”   秦越轻笑一声,手腕翻转想抽出他被叶封钳制住的手,却又被倔强的叶封反手用力抓住,两个人暗暗地较着劲。   果然清醒过来以后就不好对付了。   秦越叹口气,装作放弃的样子松了手,叶封这才冷哼一声,也放开了钳住秦越的手。   谁知他眼疾手快捉住叶封放手的瞬间就按住他的肩膀,整个人一翻就压了上去。   “你使诈?”叶封不可置信地看着秦越不服气,嘲讽道:“秦越,你是三岁小孩子吗?”   秦越无所谓地一挑眉,表示完全不在乎。   他凑近叶封因为呼吸有些急促,此刻显得更加凸起的锁骨线条上轻啃一下,眯起眼睛微笑:“兵不厌诈。”   “你刚刚……不是问我不回自己的房间留在你榻上做什么吗?我在告诉你啊。”   ……   叶封的脊背又开始僵硬了。   秦越一脸的坏笑,根本就是故意又开始逗他。   可就算是逗他,此刻两人身体贴在一起,秦越的眼神也开始越来越灼热了,叶封看得分明,想推开他却被死死地压住。   这还是之前那个看起来病气怏怏的秦越吗?还是说他早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这一路只是为了装可怜,故意去赚得他细致的关心?   那这样的话,他也不必让着秦越了。要不是一直念着他有内伤在……叶封才不会让他一大早的就开始胡来。   多少还是有些赧然……   “再不起来我就把你掀下去了。”叶封清冷的声音在秦越耳边响起。   看来他的小少爷清醒了以后,就又开始炸毛了。   偏偏秦越就喜欢挑衅他:“那就来试试看吧。”   叶封听他这样说,也勾起嘴角一笑:“那好。”   说着他才想用力把秦越推开,却忽然听见门外响起店小二轻声扣门的询问:“这位少侠,小的听见您房内有动静,想必是已经醒来了,于是端好了洗漱用水,请问您现在要用吗?”   “噗嗤……”   叶封一把捂住秦越笑出声的嘴,轻咳了下沉声回应道:“多谢,暂时不需要。烦请你放在门口便可,一会我自行出去拿。”   秦越趁他认真说话的时候去捏叶封的脸,弹性适中的手感让他颇为满意,却被叶封瞥去一记眼刀。   “好嘞!那就给您放在门口,多有打扰少侠休息了!那我便去隔壁给另一位少侠送水去了?”   “不用了!”   叶封想也没想地就大声喊出声。   秦越已经笑得不可自抑,害得叶封不得不用两只手钳制住他的脑袋。   “啊?为什么?”店小二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浓浓的疑惑,完全不明白自己的热心哪里出了问题。   “他……应该还没有起来,你就不用去打扰他了,多谢你的好意,先退下吧。”   叶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却还是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   始作俑者此刻却还在他怀里笑得愈发开心。   “哦,好吧。”店小二似乎是在门外怔了一下,这才呆呆地回应道。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终于渐行渐远,叶封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松开秦越,却被他揉乱了长发狠狠地取笑:“叶封,我以前竟没发现你还会说谎?”   “……碰巧,我以前也没发现你竟如此无赖。”   “可是现在发现了怎么办,还要不要?”   “好不容易拐来的,丢掉也挺可惜,只好勉为其难留着吧。”   叶封点点头,像是为难地做下了这个决定,无奈叹一声气耸肩道。   回应他的是秦越压倒过去的反击。   ……   等到两人收拾整齐与客栈的老板娘告辞,已是日上三竿。   叶封拉高了衣领客客气气地把碎银放在柜桌上跟老板娘结账,神色里已经恢复了平日里清冷淡漠的模样,只是面上还挂着礼貌的笑意:“多谢您的照顾。”   老板娘看着眼前这个斯文俊秀的小哥颇有些不舍:“既然是回来看看故乡,就应该多住些时日嘛。马上就要到中秋了,到时候扬州城里可热闹了呢!”   “谢谢……不过我们只是暂时落脚,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就不久住了。”叶封婉言拒绝道。   “这样啊……那好吧。”老板娘略带失望的点点头,只得给他们利落结了账,一边还道:“以后再来扬州城可以住在我这家店,还有上好的桂花酒给你留着,咱们扬州人就是热情实在,对同乡就更要好好款待了!”   说完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弯下腰从柜台里拎出两坛酒,对着叶封和秦越笑吟吟地说:“对了,这两坛酒你就收下吧,全当我送你们践行了,这次就不要跟我客套的给银子啦。”   ……又是桂花酒?   没等老板娘来得及递给二人,就只见叶封已经拉着秦越快步走出了店门。   空气中只余下青衫男子爽朗的一阵笑声,和白衣少侠一句匆忙的告辞:   “多谢,不必了!”   那对一青一白的身影,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就这么匆匆地消失在喧闹的长街中。   晨光正盛,洒落在两人的背影上,让老板娘看得不禁有些痴了,良久才放下手中的酒坛轻叹一声气。   唉,像他们这样的人,估计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再遇到了。   莫名的感觉,他们给人的感觉虽迥然不同,但是两人之间的默契看起来真像是——   天生就该站在彼此身边的。 第060章   离开扬州以后,叶封便与秦越一道雇了只船,经由水路去往杭州。   初秋的天气终于在傍晚下起了场小雨之后变得有些凉意逼人。   叶封站在船舱外眺望着天色,远处的群山与雾霭沉沉的云雾淡成一色,颇有些水墨画里山泽一苍然的韵味。但此时云层有些厚重,就这么压近在江面上,反倒让人看得有些压抑。   江风灌起他的衣袖,显得叶封的身子更加得清瘦单薄,他也毫不在意,只是兀自看着远方愣愣地出神。   一件斗篷搭上他的肩,叶封这才怔然回神,便看到了秦越那张微蹙着眉的脸。   “才刚下过雨,江风那么冷,你站出来看了那么久,不怕冻着吗?”说完秦越有些心疼地为他裹紧斗篷围好衣领,陪他一起站着。   刚刚他拿了斗篷出来,见叶封孑然立在船舱外,那副看起来有些形销骨立的身影,好像随时都能化作江风消散而去,让他心里莫名地揪紧了一下,有些坠坠地疼。   秦越看得出来,自从扬州城出来,越靠近叶封的杭州故居,他的眼睛里越是染上一层化不开的哀伤。   叶封的故居在杭州西子湖畔,本是个灵山秀水的地方,却因为承载了他太多凄苦的回忆,反倒有些难以靠近。   秦越知道,他曾有个孪生弟弟叶尘,早在好几年前就故去了。也就是在那以后,叶封也离开了藏剑山庄,走入了恶人谷。从此身世漂浮,孤身行走江湖。他始终……没跟自己提起这段过往,秦越也不去多问,只是等着叶封自己愿意开口的那一天。   亲手揭开往日的伤疤,即使是在最亲密的人面前,那也是极痛的。   此次回杭州故居,叶封是早就跟秦越说过的,要带他回去看看叶尘。   叶尘,他唯一的弟弟,那个提起就会让叶封难掩哀伤的名字。   “无妨。”叶封见是秦越出来了,唇边不禁绽开一丝笑容,伸手扯了扯肩上的斗篷,似乎是终于感到了有些冷。   “你总是这样逞强。”秦越一点也不满意他的回答,他把叶封拉近怀里靠着,抬手摸了摸那张有些苍白的脸,眉心褶皱更深:“吹得好凉。”   “江风凉才吹得人思绪清明,我很喜欢这样站着看看风景。”叶封不以为然。   “你内力不够深厚,又受过不少伤,日后还是少穿得这么单薄站在风口,迟早会冻出风寒。”秦越毫不客气地批评他的任性。   “我内力……”叶封才刚有些不服气地想辩解,忽然又想起秦越话里另一处重点:“你怎么知道我受过不少伤?”   秦越却忽然看着他的眼睛别有深意地一笑,抬眉道:“你说呢。”   聪明如叶封立刻想起那个在扬州客栈的晚上……一定是他解开自己的衣服后,全部都看见了。   ……怎么时不时地就会把话题掉入他设好的圈套里。   叶封懊恼地清咳了下,有些不自然道:“那些都是很早之前的旧伤了,早就无碍。”   秦越却不管他,只是更往风吹来的方向挡了挡,默默陪他一起看着江面。   他知道那些浅淡的伤痕已经都是陈年暗伤,对叶封来说早已无碍,但他再看到……还是会心疼。   特别是肩膀上那一道箭伤的疤痕还很清晰,那是……他亲手射中的。   也就是这道箭伤让他颇感内疚,疼惜地拥着熟睡的叶封许久,最后只剩下一声喟叹。   那时在黑戈壁初遇叶封,他只把叶封当做偷潜入他们浩气营地查探的奸细,只想抓住他。   在被叶封使诈骗过伤了他的爱马后,秦越气极懊恼,眼看活捉不住他,那一箭本就存了杀机,意在取叶封的性命。   谁曾想……还会有今天。   早知如此,他是绝不会射出那一箭的。   可秦越也想过,如若没有那一箭,他们也不会有这样深的交集了。   命运的安排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环扣一环,一步步生出羁绊,才能让他们彼此走至今天。   所以并不能太过于纠结他们是如何相识,只要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彼此相伴便好。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秦越……你,还记得自己父母的样子吧?”叶封在他身边沉默许久,忽然慢慢问出这么一句。   秦越知道他是想到什么,便点点头:“记得。我想有关我的身世,阿烟已经和你说过了吧。”   叶封不禁想起他还在兰亭书院的时候,秦烟曾跟他提过的关于自家身世的过往……秦越和秦烟的少时经历,也颇惹人怜。   秦越本出自家世显赫的将门后代……父亲却由于在朝堂上被奸人所害,落得满门凄惨,挫骨扬灰的下场。   向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最是让人悲凉。   秦家一脉,满门忠烈效忠朝堂……却遭人陷害至此。高座在万里山河首位的那个权利至高无上的人……竟然也轻易相信了小人的谗言,一声令下就草率地治了秦家的罪,焉知不是怕秦家功高震主,有意想顺水推舟呢?   所以叶封也能明白,这就是为什么秦越千辛万苦地带着秦烟活下来,宁可投身到江湖组织中的浩气盟,也不愿再拜入朝堂。   他的少时经历造就了他敏感多疑,冷漠孤僻的性格,从此心中只为了自己的目标活着,步步为营揪出自己的敌人,一雪前耻。   越是靠近他,越是能深刻了解秦越这个人。   他这一路成长历程……也是一样坎坷悲苦。   但他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他的悲苦,他也都能感受得到。   叶封的手掌主动握住秦越的手指,不知道是想给他以安慰,还是自己想从秦越那里汲取到一些勇气。他的目光从秦越的眉眼间移开,再次掠向江风浩荡的远方:“嗯。我知道你少时经历,有颇多不易,但是还好……你挺过来了。至少……还有个妹妹在身边。”   “可我和叶尘……却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子,都不曾知道。”   叶封的声音淡淡的,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只是他的眼睫微颤,虽然只有一瞬,也被秦越清晰地捕捉进了眼底。   他把叶封拥紧入怀中,像是安慰一样在他耳边低语:“不想说就别说了,好不好?”   “没关系,我想把我的过去……毫无保留的,全部告诉你。”叶封唇边是一丝凄苦的笑:“其实我并不难过……也许是我天性凉薄,也许是……我从未见过他们。就算我想回忆起他们,努力地悲伤缅怀一会儿……却都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印象。”   秦越只觉得他的话听起来更让自己心疼,微微收紧了手臂。   “你知道,我和叶尘其实原是扬州人氏,杭州只是我们的故居而已。所以这次……我才先带你去扬州看一看我出生的地方,再去杭州,看一看我长大的地方。”   “嗯,原来如此。”秦越低声应和他道。   “我的亲生父亲,据说原本只是个稍有些家底的教书先生。温厚老实,儒雅博学,是个最普通的文人。而我的母亲……是江湖上名动一时的——翩影孤鸿,苏辞玉。”   秦越微微一怔:“这我倒是曾有耳闻……但全然没想到……她竟会是你的生母。”   “嗯。”叶封轻轻点头,继续道:“她……曾有过很多爱慕者,最后还是选择了我父亲。可能对她来说,那样平淡恬然的生活,才是她厌倦了江湖纷争之后的心之所向。但是没想到,有人因爱生恨,嫉恨于我父亲,给他下了一种慢性的毒药。等到发现时,已药石无医。我和叶尘出生的那天……就是我生父的忌日。”   “叶封……”秦越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得在唇边落下一声叹。   “我的母亲悲痛欲绝,她把我和叶尘交予了一位挚友抚养……也就是我后来的父母,随后,便独自寻仇,杀了给我生父下毒之人,然后抱着他的尸身,投入了江中。”   “而这些过往……是抚养我长大的父母瞒了我和叶尘十几年之后,才告知我们的。”   那段凄然悲苦的过去……   他和叶尘……真正不为人知的身世。 第061章   “虽然……从未见过他们,但是听着他们的故事,也能有所慰藉。至少……知道我的生父生母,是怎样的人。”叶封看着江上浩渺的烟波,苦笑着回忆。   “我的母亲一定爱极了父亲,所以才会在他死后,了无生念,在我和叶尘刚刚出生以后,就抛下我们交给他人抚养……自己选择了绝路。我想,我娘一定是个烈性恣意的女子,活着的时候潇洒烂漫,就如同霞光万道。想必叶尘的性子……就是随了她。”   想到叶尘,叶封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脸上带着一丝温暖的笑意。   “那你一定是随了父亲,内敛沉静,温文尔雅。”秦越也随他一起微笑,伸手轻抚着叶封的马尾。   叶封不置可否,只是继续回忆道:“关于他们的事,我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嗯。”秦越在他耳边温柔地回应。   “而抚养我和叶尘一起长大的父母,他们是我生母的同门师兄妹。是对……很好的夫妇。从我母亲把我和叶尘交由他们手上的那一天起,就郑重地对待她在这个世间上留下的唯一骨血。从小视如己出,细心抚养。他们待我和叶尘无微不至,从小便找最好的师父教养,希望我们能学贯古今。大一点的时候便几经周转送入藏剑山庄,是愿我们于武学上也能出类拔萃,习得保全自己的好本领。我和叶尘所走的每一步,失去亲生父母的每一点补偿,都是他们用心照拂的。在他们的庇佑下,我和叶尘的童年过得很好,基本上就是无忧无虑地长大,是两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从未吃过什么苦,所以也全然想不到……他们竟非生身父母。”   叶封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嘴角挂着真切的微笑,秦越也颇感欣慰。   还好,至少他还有段值得慰藉的幼年时光,就算不曾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至于是个没人疼爱的孩子。   “我们一家住在杭州西子湖畔的一座大宅里,杭州灵山秀水,养父开的是一家在武林中颇有声望的镖局,所以家底很是丰厚。即使他平日里事务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带着我和叶尘游山玩水。最常常去的,便是扬州。我小的时候总以为养父所缅怀的那对已故去的朋友,一定跟他感情很深,所以每年快到我和叶尘的生辰,他总要带着我们俩回扬州小住一段时间。后来……我才知道,他怀念的,一直都是我生身父母。也许是他觉得我们可怜,所以一定会在我和叶尘的生辰前夕,带着我们回扬州,算是给我那已故去父母的在天之灵,带去一点慰藉。但是毫不知情,无忧无虑长大的我们,却不晓得这些。只把那段时日……当做我们兄弟俩一起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现在想来,他们真的是这世间,对我和叶尘最好的人了。就算后来知道了真相……我仍然万分感激。感激他们……对我和叶尘这样真心地付出和照顾。”   叶封就这样慢慢地说了很长一段过往,眼睛里是满满的动容。   “嗯,他们是很好的人,把你们教养得这样好,一定极其用了心。”秦越微笑,跟着他一起感动。   叶封点点头,眼底是一片温柔。   “后来,他们如何了?现在……还在吗?”过了半晌,秦越小心翼翼地问。他总听叶封说自己孑然一身,他的亲生父母已死,难道养父母也……   “他们也已经故去多年了。”   叶封接上他的话,低哑清冷的声线像江上吹过的秋风。   “……抱歉。”秦越说完便沉默了,他有点后悔一时好奇开口去问叶封这件事。   “关于这一段过往,等我们回了杭州故居,我再说与你听吧。”叶封不介意地摇摇头,既然已经决心要告诉秦越,那么该面对的过往总要面对。只是他此时似乎是终于有些累了,略微疲倦地靠着秦越的脖颈,闭目淡然道:“我……带你回家。”   “好。”   秦越低声认真地应道,他把自己的手臂紧了又紧,好像这样就能把温暖传递给叶封一样。   不论叶封以前有多少悲伤凄惨的过往,今后都有他在身边。   茫茫浮世,他一定倾尽自己的余生来温暖他,白首终老。   他们乘着船在瓜州渡口泊了一夜,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到达了杭州码头。   二人换了两匹马齐头并进,叶封一路上越发沉默,只是在穿过热闹的街市时稍微展露了一点笑容。   秦越知道他每次重游故地心境都会很难受,可就算这样,叶封还是依然坚持着每年回来替叶尘扫墓。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一定要回来看叶尘的。   叶封家的旧宅坐落于灵隐寺附近,每天都能听得到寺中的暮鼓晨钟,虽然有些偏僻,却幽居雅致。   等到他终于带着秦越行至旧宅门口时,已是夕阳西下。   古老的朱漆大门掩映在日暮的几竿修竹中,显得深沉而寂寥。门庭抬头已经摘去了匾挂,只剩下两个久经风雨褪了色的灯笼孤零零地挂在两边。叶封下了马站在门前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叹了口气,踩着青石板铺就的台阶拾级而上,秦越就紧跟在他的身后。   “这处宅子已经没人住了,我只在这留了两位负责日常洒扫看管庭院的仆人,其余的……便再没人过来了。”叶封一边跟秦越低声说明着情况,一边重重扣响了大门。   朱漆大门很快便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位青年小哥,他似乎早就预备着这几天叶封会回来似的,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就对叶封恭敬道:“叶少爷,您回来了!”   说完他的眼神往旁边一瞥,就停在了秦越的身上,满脸是讶异的神色。   少爷……竟然会带人回来?!   这么多年来,这可是头一回啊!   叶封似乎看出了他的惊讶,转身把秦越让出来点头介绍道:“阿梧,这位是秦越,他会跟我一起在这里住一段时日。”   那个被他唤作阿梧的青年眼中的惊讶更甚,但出于礼貌并没有过多的表现出来。他对着秦越也恭敬地问候了一声,就忙着携旁边的小厮一道去给叶少爷准备晚饭接风洗尘。   “对了……”   在阿梧将要转身去张罗前,叶封忽然又叫住了他,语气淡淡地交代:“没有别的事……你和小景这些时日就不必来旧宅这边帮忙了,抽空回乡去看看自己的亲人也好。”   “少爷……你刚刚回来,不需要人照顾在旁了吗?”   “不必了。本也就……没什么人需要照顾,我们能自力更生,衣食自己动手便可。”叶封微微一笑,虽然带了几分苦涩的味道。   “那……好吧,还请少爷好好照顾自己,多加保重。”   他知道叶封每次回来小住两日,都只不过是为了去看叶尘少爷。所以他总是心情不好,只喜欢自己安静地待着。可就是因为这样……他们看在眼里,才觉得他更加孤苦。   不过这次跟他一起回来的这个人……剑眉星目,俊朗傲然,看起来卓尔不凡的样子,倒是和少爷很相称。   有个人陪着,应该会好许多吧。   他留在叶家看守这处宅子已有好几年,却从未见叶封回来还带过什么人。   今天这位叫秦越的少侠,竟然能跟他一起回来,自然而然地站在他身边,就一定是少爷极其珍视的。   那便没有什么不放心了。   阿梧终于敛下了自己心头的猜疑,躬身点头,退了下去。   “秦越,我们日后,就先暂住在这里吧。”叶封安排停当之后,便跨进了大门,回头冲着秦越回眸一笑道:“欢迎你。”   夕阳的余晖映在他那双浅浅的眼瞳中,温暖地倒映出一片柔和的色彩。   那大概是秦越见过的,最好的光。 第062章   用过晚饭后,秦越换了身常服出来,就忽然找不见了叶封。   叶封家的这处旧宅建的虽早,却坐落了很是广阔的一片地界。其中院落宽绰舒朗,房屋布局次第独立,彼此之间都有游廊连接,园内引水造渠,叠石造景,颇有一座小园林的规模。   看来他幼时的这位养父,确实给了他很优渥的生活。   可是也正是因为不是很熟悉这里……现在找起叶封来反而很是麻烦。   他去了哪里?   秦越找了一圈就没了什么耐心,干脆提起轻功跃上房檐屋脊,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找着他的踪迹。   “谁?!”   秦越脚下的围墙边忽然传来一声厉喝。   顷刻间就有人丢了灯笼跃上房檐和他过招,秦越一边抵挡一边看清了来人:“阿梧?”   对面的人一怔,慌忙中立即住了手,这才看见他所以为的这位梁上君子竟然是……少爷带回来的那个秦越?   “秦少侠这是……”   “抱歉……”秦越也略有些尴尬,他轻咳了一下:“我……”   “秦越?阿梧?……你们在房檐上做什么?”   恰巧此时叶封也从游廊下经过,他听到动静就赶了过来,便看到了这么一副景象。   ……   打发完阿梧后,叶封便携了秦越一起散着步来到后院的水阁凉亭上看看月色。   秦越一路上始终沉着脸不发一言,看得叶封忍不住一阵好笑。   他瞥一眼秦越绷得板正严肃的脸,不知道他还要装到几时,忍不住戳他一下嘲讽道:“这位梁上君子,你刚刚踩坏的几片瓦,明天要不要亲自修一下以表歉意?虽然我这宅子有些年岁了,但是一直保留的却很完整,刚刚这么掉了几片瓦,都把阿梧给心疼了一阵。”   秦越冷哼一声,没有搭理他。   叶封忽然觉得这么逗着他,心情也不由得变得好起来,见他答不上来,又不禁补充了几句:“你想要找我,只要找他们带路即可。况且我也只是暂且离开一下,难道到了我家,还会抛下你自己去别处吗?你堂堂一个……”   “笑够了没有?”秦越终于忍不住一把捉住他拥入怀里,扳过他的下巴就狠狠落下一吻,直到叶封喘息着笑出声才盯着他那张笑逐颜开的脸忽然一怔。   叶封笑了。   自从临近杭州这一路,他的笑容就变得越发少,就算偶尔在面对他的时候露出几个微笑,也隐隐的透着些许苦涩。   他这样开怀地笑,还是回旧宅后的第一次。   秦越不禁看得有些呆了,嘴角也跟着染上一抹笑意。   “我被当成梁上君子,你就这么开心吗?”秦越搂着他的腰,在叶封的耳边轻咬一下,故意恨恨地道。   叶封敏感地偏头去躲,终于渐渐收敛了笑声:“没有,就是忽然觉得你也会干这种傻气的事,还挺新鲜的。”   秦越难得看见他这样的笑容,就算刚刚有些窘迫也觉得此时能够稍微释怀,但嘴上仍要装作不肯放过他的样子:“我为什么干傻气的事?还不是为了找你——叶封,我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你绑在身上,这样你就不会一转身便不知所踪了。”   叶封一怔:“我只是自己想出来走一走,怎么会不知所踪呢?秦越,你说得有些夸张了。”   秦越把脸从他的脖颈上抬起,看着叶封,忽然轻叹了一口气。   他这句话虽是实话,但也是他一直憋在心里的一处隐忧。   “我是认真的。”秦越盯着他,认真地说。   “……”叶封看着秦越的神色也不像同他开玩笑,便知道他是意指自己没什么安全感,也微微正色等着秦越继续开口。   “自从明白了你的心意以后,我一直都沉浸在巨大的幸福感里。因为我知道……像你这样的性格,能抛开一切选择我,有多不容易。叶封,你知道——我一直等你等得很辛苦。”秦越搂着他,轻声道。   “你我都是骄傲的人……能够走在一起本就不容易。你还记得在南屏山脚下那次——我终于向你表明了心迹,却如我所料的听到了你的拒绝,最后只好无奈地亲手送你离开。分开的那段时日,你可想过……我每一天都是怎样度过的?”   叶封在他怀里身子一僵,却不知道如何接话,只是默默也抚上秦越的背,一时无言。   “这份心意隐忍了太久,就是因为我知道,如果说出来,会换得这样的结果。因为你在面对感情上,总是不自觉在逃避,可能连你自己都没察觉到。我以前……总是觉得你清冷孤傲,无论怎么靠近都像远远地隔着一座山。你一直与别人都保持着冷漠疏离的关系,生怕与谁生出过多的牵扯……这一点,我很早就能看出来了。”   秦越的声音低得像在他耳边呢喃:“那时我总在想,我怎么就喜欢上你这种折磨人的性子……落得自苦。”   他再次把脸埋入叶封颈后:“可是心如果能够控制……那我也就不是自己了。”   “秦越……”   “可是因为你是这样的性子,因为你总想逃开这份羁绊,所以我总是很辛苦……总要担心你会离开。尤其是在知道了你有过这样的一段经历后,更能明白你在怕什么——怕失去一切,还不如不曾得到过。即使你我现在已经不是身在阵营对立的两面,可日后岁月漫长,如果你总是抱着自己注定孑然凄苦的想法,去信什么天命……我仍然会没有安全感。这几日看着你重回故地,心结越发严重,让我很是担心。所以一会儿看不见你……就怕你是躲在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独自伤神。”秦越终于坦然地对叶封说出了这番话,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结,直到最近看着叶封脸上的笑容越少,越是有些忧心。   是时候为他解开心结了。   无论叶封有着怎样的过去,他都会与他一起承担。   叶封心中动容,他知道秦越心思缜密,对他在乎到体贴入微的地步,却也忽略了他心里真实的感受。   “秦越……抱歉。我承认,我长久以来习惯了一个人,常常会忽略你的想法,自然而然地随着心意自己去扛下一些事情,而不愿意开口说清楚。”叶封轻声安抚着他:“我也在……努力地改变自己。所以我来带你看我的故居,在你面前,完全地摊开自己的过去。……这已经是我暂时能做到的所有了。就像你能鼓起勇气为我放下一切一样,我能给你的,就是完完全全的这个人。无论是以后的叶封,还是以前的叶封……都全部让你了解。这对我来说很艰难,也是我能给得起的全部。你从此以后,尽管安下心来,不要再担心我会逃避了。”   我会把余生都和你绑在一起,共同面对。   秦越听了叶封的这番话,眉间终于是舒展开的释怀。   叶封其实跟他是同一种人。   他最初觉得叶封孤僻冷漠,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正因为彼此的个性里有着如此相像的地方,才会被对方深深地吸引。   但他们都愿意为了对方,彻底敞开心扉,这就已经足够。   月色皎洁,池塘倒影深深,一切静寂得刚刚好。   秦越却已经不能满足于此刻只是抱着叶封了。他心神荡漾地凑近那张月华流转下如青云出岫一般的脸,轻声吐息:“完完全全的给我你这个人?我可以把这句也当做你的承诺吗?”   叶封忽然明白过来他是意有所指,面上不禁微微一红:“你就是有本事把每句话都想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   “没办法——拥君在侧,便心悦君兮。”   再也容不下其他。   秦越毫不迟疑地,再次吻上叶封的唇。   此时此景,就已经足够。 第063章   由于换了新的环境,秦越一大早便早早地醒了过来。   叶封许是稍微解开了些心结,倒是呼吸均匀地还在安心睡着。秦越不忍打扰他,有意想让他好好休息,点了他的昏睡穴,放轻了手脚,先他一步起身了。   他是想趁着晨起把叶封家的旧宅再好好熟悉一遍,以免再闹出昨日的笑话。   秦越独自在园中散着步,昨日天色已晚,他并没有摸清楚叶封家这座旧宅的布局。他从叶封的神色里可以看出他对这里虽有怀念,但更多的还是有些触景伤情,真不知道他以往独自回来小住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叶封常常说自己孑然一身,却不曾想他在这儿还是有家的。但是此时再大的宅院,若没了亲人相伴,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在,现在全都有他。   秦越就这么一边熟悉着环境,一边琢磨着心事,完全没注意到绕过一处回廊后,阿梧早已正垂首站在一旁等着他。   “秦少侠。”阿梧恭敬地向他一俯身,问候道。   “你……有事吗?”秦越在他身前驻足,疑惑地问。   如果他没记错,昨日叶封都已经寻了理由先行遣他们回乡探亲,此刻这个阿梧拦住自己,到底所为何事?   “关于叶少爷的一些事,我想还是要和您先说一下之后,阿梧才能放心走。”   “……嗯,好。”秦越倒是颇感意外,但仍旧认真地听他到底想跟自己说什么。   “我知道这样贸然地拦住您有些唐突,但是有些话,我还是想说出来,才能心安。”阿梧见秦越并没有他昨日见到时,那种凌人霸道的气场,反倒是听他说到提及少爷的事,听得如此认真和上心,不禁对秦越的好感又多了一层。此刻他终于也能卸下了谨慎,又对他感激地一鞠躬,抬起头认真地说:“我是少爷从流民中救回来的人,这条命……都是他给的。所以少爷这么多年不声不响把这座宅子交给我打理,我向来是认真看管,绝不敢辜负少爷对我的信任。我看得出来……少爷是有故事的人。虽然他每年只匆匆回来一次,待两天就走,但是我仍然可以感觉到……他对这里是既怀念又逃避的。我不知道……在少爷身上发生过什么,也知道不该过问少爷的私事……但是我真的希望,少爷心中的苦楚,能减少一些。”   阿梧提起叶封,脸上便是满满的崇敬和担忧之情:“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奴仆,虽没资格去过问少爷的过往,但也知道感恩,盼他能开怀舒畅。但这些年少爷回来,皆是没有任何改变——他身上透出的那种孤寂和悲伤,实在让人看了难受。但……这次不一样,因为他带您回来了。我就知道……您对他来说,该有多重要。”   秦越听到这番话,神色微微一怔,但随后嘴角便露出了一丝欣慰。   他知道叶封在乎他,但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叶封对他的用心,还是难免会感动。   “秦少侠,阿梧真心地恳求您,让少爷尽量开怀一些,帮他解开心结吧。如果可以……带他从孤寂中走出来,不要再过得那样痛苦了。”   “阿梧知道,明天就是少爷去扫墓的日子,这次少爷遣走了我们,而是和您一起回来,想必一定会带您去剑冢了。此后……还希望您能陪着少爷,共他余生有所慰藉。”   语毕,阿梧对他深深长揖,却不等秦越回答,就默默退了下去。   秦越知道,他能说的,已经全部都说完了,此时放心离开,就已经表达了对他全部的信任。   阿梧信任他,会做到自己向他恳求的一切。   秦越看着阿梧的背影,忽然感慨良多。   叶封表面看起来疏离冷漠,实则是个对别人极其真诚的人。   作为他救下来的看家奴仆,都能对他尚且用心至此,可见他其实是面冷心热。   不过,阿梧刚刚提到了……明日就是叶封去扫墓的日子,还提到了剑冢……难道叶尘,就葬在剑冢?   剑冢……不是藏剑山庄所护的秘密之地吗?   可叶封早已走出藏剑,这次重回故地,也没听他提起要回藏剑山庄看看的事情。   他的身上……到底有着怎样一段过往……让他背负着“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凄苦。   看来也只有等叶封自己慢慢地敞开心扉,说与他听了。   秦越想到他,深深叹了口气。   怎么能让人不心疼……   无论他有着怎样的过往,以后就全交由他来补偿好了。   秦越唇边的微笑渐渐舒展开,在拨云见日的晨曦下渐渐变成温暖的弧度。   叶封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   他收拾停当打开房门,却早已不见秦越的踪迹。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目,叶封想开口唤人来问问,却忽然想起昨日他就遣了阿梧他们回乡探亲了。   他不禁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秦越这是在玩什么……惩罚他昨晚不打招呼就撇下他独自散步,结果被人误会嘲笑吗?   自己一向浅眠,若不是被谁点了昏睡穴,断不至于睡到现在才醒。   他去了哪儿?是想换自己来找他吗?   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幼稚——   叶封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走过抄手游廊与房前屋后地四处寻他,却仍没什么所获。   找不到秦越,这么大的旧宅就只剩下他一人孤寂地走来走去,叶封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沉闷。   这里处处都盛满了往昔的回忆——   愉快的让他怀念,残酷的令他窒息。   空空的走廊,空空的院落……到处都没有人。   偌大的宅子,就只剩下他自己。   叶封有些疲累地靠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以手支着额头,眉心蹙起。   他不知道秦越是不是有意离开他去做什么了,但叶封此时终于明白了秦越的感受……渐渐习惯了在彼此身边,一时看不到对方,不知所踪,都会有些心慌。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原来他这样在乎秦越是不是时刻都在他身边。   秦越……到底去了哪儿?   叶封按捺着自己静下心来,忽然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这是……   他循着香味向小竹林后的一处幽静清凉的亭台处走去。   果不其然看见秦越早已经摆好了杯碟满碗,颇有些好笑地靠着石桌等着他。   “我从刚刚看见你的身影匆匆从这边经过就在想……谨慎如你,竟然会没有发现我。叶封——是不是找不见我,你也一时间慌了神了?”   秦越就像早就等在那里似的,温柔的目光牢牢地包裹着他,不舍得移开半分。   他坐在那里等他的样子如此自然,就好像这个场景再熟悉不过——   就好像命中注定,迟早有这么个人会有这么个人出现……然后一直等着他的到来。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叶封的笑容像山涧融化的清泉,他哽咽下喉间刚刚泛上来的一抹酸涩,对秦越也报以一个微笑道:“是啊,恨不得把你绑在身边,这样就不会找不见了。”   秦越对他的答话倒是愣了一愣,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他在感动什么,只是微微一颔首:“过来,坐下吃饭吧。”   “你遣走了府上的仆人,看来以后是全指望着我来给你做饭了。叶少侠,你果然聪明。”秦越把那道西湖醋鱼推至叶封坐下的身前,敲敲桌面,挑眉道。   “自然,作为勉为其难收留你的条件,我还要尝遍秦大将军的手艺到底如何。”叶封接过他的话,眉心舒展,言语上还是毫不退让。   秦越却已经夹起一筷子鱼肉,递到叶封的唇边。   “愿君品尝。”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叶封皱眉,似乎是不满意秦越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地对待自己,故意不去吃那口鱼肉。   “不吃?或许是你不喜欢这种方式,要我换别的方法喂你?”   ……刚刚还在倔着脾气的人,现在已经飞快地张嘴就着秦越的筷子接过那口鱼肉细细品尝。   某人真的是很会戳他的死穴。   秦越毫无意外地朗笑出声。   这顿饭他们吃得很愉快。   愉快到差点忘记收拾洗漱也要自己动手。   秦越无奈地耸肩:“你还真的一个人都不留下,这回所有的事可都得亲力亲为了。”   叶封无所谓:“反正洗手作羹汤的人是你。”   在这一点上,叶封还真是把他吃得死死的。   秦越叹气,谁让他心甘情愿地宠着他。   叶封安心地靠着他的背,抬头看着秋日午后细碎温暖的阳光从银杏树下洒落一地斑驳的金黄,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着秦越轻声道:“秦越,明天……就是叶尘的忌日了。我想带你一起去看看他,可好?”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却透着一缕强撑的坚强。   叶封像是想了很久才跟他说出这句话一样,说完后便是久久的沉寂。   “好。”   秦越毫不迟疑地开口,转过身来抱紧了叶封的肩,温柔地在他颈边应道。 第064章   叶尘忌日的这天,仿佛阴沉的天色也要作陪似的,从早上就下起了一场细雨。   天青色的长空中灰云密布,像一幅洇开了的水墨画,淡到只剩下一片灰白。   冰凉的秋雨洒落在西湖长堤的垂柳上,薄薄的溅起一层水雾。   秦越撑一把油纸伞,为叶封隔开雨幕,默不作声地陪着他一起走。   叶封拎着两坛酒与一些祭品,慢慢地走在秦越身侧。   去剑冢的路就在灵隐寺的后山上,需要走过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经过一片隐秘的竹林才能看见入口。   叶封的衣摆匆匆,拂过路边沾着雨水的野草。   穿过断剑林立的弃剑谷,再一步一步踏上青苔暗生的石板路。   剑冢,就在眼前了。   秦越不禁随着叶封停下脚步,仰头看向门口以碗口粗的铁链悬挂封印的巨大铁剑。   古老繁复的剑身纹路,透着岁月痕迹的褐色铁锈,以及两丈多高的巨大剑身,无一不使人感到肃穆庄重,顿生敬畏之心。   这里是藏剑山庄秘密庄严的禁地之所在。   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叶英,曾独居于此闭关修习剑道,静观寒暑荣枯,抱剑观花六载有余,只为了领悟无上心剑的至高剑道,护藏剑山庄于乱世飘摇的江湖中。只可惜……再出关时,却双目已盲。   对于这位一心只为藏剑,甘愿放弃了整个明亮的人世间的大庄主,秦越一向佩服得很。   他也敬仰藏剑山庄一直所奉行的君子之道,拜服于他们所坚持的君风气节。   就像叶封虽离开藏剑数年,哪怕身入恶人,仍然坚持着藏剑山庄叶家人的侠义风骨一样……这才将他深深吸引。   “秦越,你先在此等候一会,我需要与看守剑冢的弟子交代一下,才能带你一起入内。”叶封清冷的声线打破了秦越的思绪,秦越看到叶封转身在他面前停下来,才连忙点头接下了叶封递过来的酒坛和祭品,目送着他与剑冢守卫交涉的身影默默等待。   等待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的长久,很快叶封便点头示意他过来,可以一起进入剑冢了。   秦越微微一怔,便继续跟上了叶封的脚步。   二人在经过守护剑冢的一位白发老人面前时,叶封忽然停住脚步,躬身向他深深一拜,却又什么也没说的继续向前走了。   秦越来不及去疑惑此人是谁,只能听到他们在走入剑冢前,身后传来的那声沉沉地叹息。   身前巨大的石门缓缓地开启。   秦越终于有幸能跟着叶封见识到剑冢神秘的内部山谷。   叶封在他的前面一阶一阶地走下石级,随着两人深入到山谷内部,秦越脸上的惊叹之色也越来越深:“叶封……剑冢里面,竟然还有这么广阔的地界吗?”   他止步在剑冢的中央,茫然地看着数条分出来的岔路,颇感震撼。   叶封转身向他微微点头,望着岔路口为他解惑道:“剑冢内部其实分为四处山谷相连,由于所处地脉支干的温度不同,于是便形成了四季分明的灵谷奇观,分别是春晖谷、夏振谷、秋瑟谷与冬寒谷。”   “那么叶尘……”   “叶尘就葬在秋瑟谷。”叶封接上秦越的话,便垂下了目光,继续慢慢向前走去。   秋瑟谷位于剑冢的东北方,谷如其名,一年之中只有秋季最分明,无论谷外光景如何,这里始终是落叶簌簌的秋天。   天光从谷中的缺口处倾泻而下,洒落在秋瑟谷正中的一棵巨大银杏树上,被分割成无数细碎的点点金光,投射在树下的荒草上。   有一个孤零零的坟冢就这样安然的矗立在树下,笼罩在这片光影交织的树影里。   叶封一步一步地走近它,放下手中的祭品半跪在坟冢前,低声暗哑道:   “小尘,哥来看你了。”   他抬手抚上那座墓碑,把头贴近在铭文上,似乎这样就可以再次感受到叶尘的气息一样:“这一年,你过得可还好?我又带了你以前喜欢喝的酒……还有你最爱吃的果脯。”   叶封认真地摆好祭品,望着叶尘的墓碑眼神温柔而沉痛:“让你……久等了。”   秦越看着叶封倚在墓碑旁的身影,眼睛里是满满的怜惜。他也慢慢地走上前,陪着叶封一起蹲下身,学着他一起跟叶尘打招呼:“叶尘,我叫秦越。听叶封挂念你许久,今天终于有幸……能见到你了。”   叶封这才想起秦越还在他的身边,便对秦越报以一个略带歉意的苦涩笑容,回头再次看向叶尘的墓碑:“小尘,这次我还带了一个人,跟我一起回来看你……他就是秦越。”   “以后的每一年,都会来跟我一起来看你的人。”   提及秦越,叶封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由衷的微笑。他知道,这句话作为交代,就已经足够。   叶尘是他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跟他心意相通,就算已天人永隔……但叶封相信,只要他泉下有知,都会认同他选定的人。   秦越已经认真地为叶尘的墓清扫掉一些漫布的荒草和落叶,又斟上了两杯酒递给叶封,温柔地提醒他道:“我们敬小尘一杯酒吧。”   叶封这才接过酒杯,与秦越一起站起身来,手举杯倾,轻轻地在叶尘的墓前洒落一道酒水。   “叶尘,以后的每一年,我都会跟叶封一起来看你。”秦越的杯盏停留在半空中,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叶尘的坟冢,坚定而又深情:“其实我很庆幸……终于能见到你。”   “我知道,你曾是叶封活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你们骨血相连,情深义重,是彼此最重要的兄弟……也是这世上唯一最有资格为我们做见证的人。”   叶封蓦然回过头看着秦越,只见他的侧脸笼罩在一片柔和的阳光里,棱角分明得俊朗而坚毅。   “今日,在你的墓前,我便郑重跟你承诺——我会替你守在叶封身边,伴他余生,免他孤苦流离。如果他前路坎坷,我便为他披荆斩棘;如果他命途多舛,我便陪他逆天改命。我会一直陪着他……栉风沐雨,同死同生,以我此身,一世相护。”   秦越认真地说完,郑重倾倒下自己杯中的酒,祭给叶尘:“就请你安心于九泉,为我作见证吧。”   叶封心中动容,他有些哽咽地看向秦越,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唯有默默地闭上眼敛去心中澎湃汹涌的感动与悲伤,慢慢开口道:“小尘会听到的,你放心。”   落叶静静地落下来。   秋瑟谷中的年岁永远停留在叶尘最喜欢的秋天。   这样多好——   当初他遵循叶尘的遗愿,无论山水迢迢,有多艰难,都一定要带他回江南,葬在藏剑,葬在剑冢。   叶封还记得叶尘和他说过,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幸客死他乡,一定要带他回藏剑。   他们虽然算不上真正的叶家人,却有着叶家魂。   一入藏剑,便一世藏剑。   无论他做错了什么,容不容于世,都请叶封一定记得带着自己的尸身,回归剑冢。   他想葬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打扰。秋瑟谷里就只有他们两兄弟自小在一处修习剑术的回忆,这样多好。   就像落叶归尘一样,叶尘最希望回到的地方,就是这里。   仿佛穿过久违的光阴又看到了叶尘明朗的笑脸一样,叶封不禁回忆起有关于叶尘的一点一滴,面上是一抹夹杂着哀伤的笑容,他终于对秦越慢慢地开口道:“秦越,我来跟你讲讲小尘吧。” 第065章   叶封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沙哑,他的眼神穿过叶尘的坟冢,似乎在看向秦越不知道的远方。   关于他和叶尘真正的身世,叶封早已在几日前告诉过秦越,他们俩其实是养父母收留的孩子。   虽未能在亲生父母的身前承欢膝下,但是由于养父母无微不至的照拂和一直到十六岁那年以后才知道真相,其实他们一直生活得很好。平安顺遂,无忧无虑。   养父母膝下无子,只有一个两岁时就早夭了的女婴,所以对待叶封生母的托孤格外看重。   叶封还记得养父提起他生母时,脸上那种哀伤沉痛的表情:接过你们两兄弟的时候,我并未发现师妹有什么轻生的念头。她面上隐藏得是那么平静,说是一定要为你们的父亲报仇,否则无法心安。我想……她的武功不俗,怎么也不会落败于仇人手中。只当她是恨意难忍,也怕冤冤相报连累了你们……才会把你们暂时寄养在我这里,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存了必死的念头……师妹走的时候,不舍地回头看了你们好几眼,毕竟那是她的亲生骨肉,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婴孩……还不知道自己注定要失去亲生父母的可怜命运。师妹她,竟然真的狠心……她说了十日后会回来带你们走,可十日后,我收到的,却是她的一封亲笔绝书。她希望我们夫妇能把你们俩当做亲生孩子一样教养,并且于你们长大以后再说出这个真相……而她自己……就这么抛下你们,随着你们的生父去了。他们就这样葬身在滚滚江中,连尸骨都没有留下,我只得给她立了一个简单的衣冠冢借以凭吊……我想,她一定是爱极了你们的生父,才选择这样逃离这个孤单的人世间。   知道这个真相的时候,是叶尘和叶封刚满十六岁生辰的那天,养父郑重地把这件事告知他们,是不希望他们永远不知道真相,这样对他们的亲生父母来说……是为不孝。尽管真相残酷,但他们已经长大了,必须要学着面对。   叶封记得很清楚,从那一天起,叶尘就主动提出,以后的生辰再也不过了。   他藏下那包放得很小心的果脯,认真地点头认可了叶尘的决定:“好。”   叶尘一直是个外表看起来恣意随性,其实是一个很会隐藏心事、喜欢自己躲起来隐藏伤口的孩子。   这一点叶封最为清楚。   他们俩自六岁那年被送入藏剑山庄学艺起,叶尘就一直苦练于剑术,从小到大身上受了多少伤痕,都是自己悄悄地去找名华嫂求药,再疼也忍住不吭声。   叶封知道他是这样的性子,所以总是很心疼他。   他知道叶尘追求剑法的至高武学,为了避免与叶尘相争锋,叶封便装作于剑术上不甚在意的样子,一心只表现出对铸剑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   所以后来师父便叹息着把他交由山庄里最出色的铸剑师傅,由着他学习铸造之术去了。   师父常常感慨,自己一生教导过的弟子里,叶尘最是努力,叶封天资最为出色。   可惜叶封却不知怎的,渐渐不那么爱精于剑法,反而对铸造有了兴趣。也罢,全当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了。这一点……谁也无法勉强。   但他不知道的是,叶封是为了叶尘那句“我将来剑法要成为天下第一”的至高夙愿,才甘愿放弃追求剑术。   叶封从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夙愿,只希望岁月善待于他所在乎的人,就已经足够。   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叶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深深地叹了口气,他闭上眼仰头靠上秦越的肩,仿佛这样才有勇气去面对接下来那段痛苦的回忆。   秦越知道他最难以治愈的,就是叶封这段难言的暗伤,只能默默拥紧了他,下巴抵上叶封的头顶,轻抚着他的后背。   “没有关系……让我继续说下去吧。”叶封强忍着让自己镇定下心绪,接着把话说完。   自从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就消沉了一段时日。可思及养父母的养育之恩,就算衔环结草也无以为报,叶尘就更加一心想着钻习剑法,为了有朝一日能扬名天下,回报师父,光耀门楣,成为藏剑山庄的骄傲。   十七岁那年,叶尘终于把四季剑法练到第七层,而叶封,打造出了一把令他一举成名的稀世名剑。   一剑封寒。   少年英才,铸剑高手。从此叶封便凭借着这把剑闻名于江湖,山庄的弟子们看向他的眼神无不充满了羡慕与敬仰。   可唯有叶尘才知道,这把稀世神兵,是叶封打算送给他参加名剑大会上的贺礼。   只可惜它是个失败品。   叶封在提及让他闻名于世的这把神兵时,眼里却没有什么自豪骄傲的神采,而是带了一抹厌弃之色。   “一剑封寒……怎么会是失败品?”   听到这里,秦越不禁疑惑地打断了叶封。   叶封一流铸剑师的名号,不就是凭借着它才打响的吗?此刻他为什么又要这样说?难道这把剑……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吗?   “呵。”叶封自嘲地勾起一抹笑,然后拿起身旁一直带着的龙焰封寒和昊天,轻轻地抚摸着它们的剑身,充满了温柔。   “秦越,你知道我这把轻剑的名字吗?”   “当然,你的剑……”   秦越才刚接上他的话,就蓦地停住。   他忽然就明白了是哪里不对了——   龙焰封寒。   一剑封寒。   这两把剑的名字……为何要取得如此相像?   “我说过,一剑封寒只是个失败品。却引得江湖上不知道它真正价值的人竞相逐之……名流剑客奉以珍宝,宵小之徒谋算惦记。”叶封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轻蔑和不屑:“它是我亲手铸造出来的剑,哪里有缺差,我清楚得很。它根本就不算是我打造出的,最出色的神兵。真正的出色的,应该是这把才对。”   叶封抬手举起那把龙焰封寒,看着它锋利的剑身迎着阳光流转出刺目的寒光,微微一笑道:“一剑封寒固然完美,但它却没有剑意。叶尘用着它,一直都无法领悟修习到四季剑法的最高层……剑若不能和主人心剑合一,护主于难,又跟废铁有何两样?”   秦越沉默不语。   原来叶封所说的失败品,只是因为一剑封寒无法和叶尘修习的武学心法所完美契合。   但在世人的眼中,这把剑却已经很是出色了。   可秦越了解叶封,他铸造这把剑的初衷,就是为了叶尘。   倘若叶尘用着不顺手,那便毫无意义。   这些所谓虚名,根本就不是他所在意的。   他最在意的,只有他的弟弟叶尘而已。   “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别人说起什么一剑封寒。它太孤傲,不认主,是一把不该留存于世的废剑才对。龙焰封寒——才是完美的替代品,也是真正有价值的神兵利器。但正因一剑封寒的名声太盛,我才故意隐瞒了这把龙焰封寒的真正风采。它不需要闻名于世,接受众人敬仰。”   “一把再稀世的剑,也总要放在合适它的主人手上,才能发挥最大的光彩。所以那些虚名和外面的溢美之词,它都不需要领受。它的威力,只要有叶尘知道就好。”   叶封蹙着眉说完这番话,字字铿锵。   “所以你不喜欢一剑封寒是吗?”秦越摸摸他的头顶,刚想安慰他太过较真,却忽然被叶封偏头躲开。   他转过脸,严肃认真地看着秦越,声音冰冷道:   “不,不仅仅是不喜欢,我更……恨它。” 第066章   “恨……它?”秦越的手落在叶封的肩上,莫名被他的话听得怔住了。   “是,我恨它。也恨我自己为什么铸出了这把剑……我宁可它不要背负那么多赞誉……”叶封的眼中像有一团火焰在烧,浓浓的哀痛席卷了他,他握紧双拳微微颤抖道:“这样叶尘……说不定……也不会死。”   秦越眼中的震惊更盛:“难道叶尘的死……跟……那把剑有关?”   叶封却没有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一剑封寒铸出以后,人人都夸他是个难得的铸剑奇才,叶封的铸剑手艺是藏剑山庄剑庐管事叶泊秋师傅一手教的,以至于这位饱览神兵的铸剑师曾提起叶封就骄傲不已。   虽然铸剑是叶封为了叶尘才选择的路,但是由于他天资聪颖,无论学习什么都十分沉稳用心,所以才能在年少时便有所成。叶泊秋师傅非常看重他,在山庄中弟子满十八岁便要入世去历练的那年,叶泊秋亲自带了叶封去往西北大漠去寻历矿藏,开拓见解,想把他培养成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传授自己的毕生所学。叶封盛情难却,又非常感念师傅对他的一番用心栽培,尽管再放心不下叶尘,也还是随着叶泊秋去了西北大漠。   那一年,叶尘随着庄中的同门师兄们一起入世,路线却是和他截然相反的那一条。   叶尘和师兄叶暮远一起,代替师父接了第一楼英雄宴的帖子,南下去往无量山游历。   他与叶尘自小一起长大,从未分开过,却因为各自走了不同的路出庄历练,而整整分开了一年。   也就是这一年,让两人以后的路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叶封早知道会发生那么多他来不及阻止的事……他一定不会离开叶尘身边。   一定……不会。   那年叶尘和他南辕北辙踏上不同的路之后,在去往无量山的途中,认识了一个人。   这个人名叫纪沧羽。   是个让叶封……恨之入骨的名字。   就是他——毁了叶尘一生!   他以江湖游侠的身份接近叶尘他们一行,一路上对他们颇多照顾,并且安排了一场路遇劫匪的苦肉计,成功取得了涉世未深的叶尘他们的信任后,便一直跟着他们去了天下第一楼。   在一次与红衣教的正面相抗中,纪沧羽假意装作武功不济的样子为了救叶尘受了内伤,引得叶尘感动不已,遂在他伤好之后欣然与他结拜成兄弟。   少年意气,不知人心险恶,以为共同出生入死过几次就可以全然托付自己的信任,叶尘就这么一步步的,走入他看不见的圈套里。   他没有想过纪沧羽步步为营,只是因为他身后背着的那把“一剑封寒”,再加上此人是个偷习别人武学的惯犯,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偶尔窥得到叶尘所使的四季剑法精妙非常,便起了窃取叶尘身上那本剑谱的歹念。   叶尘是个单纯又重情义的人,若非他一身武学皆是师父所授,他也不吝于告诉自己肝胆相照的结拜兄弟一招半式。   可纪沧羽心机险恶,他眼看着骗取叶尘的剑谱不成,便在他准备动身回山庄的路上,迷晕了他们,盗取了叶尘的剑谱,扬长而去。   可当时纪沧羽算漏了一个人。   就是跟着叶尘一起的大师兄叶暮远。   他也和叶尘师出一脉,但却是个沉稳谨慎的性子。   原来他一直对纪沧羽存有怀疑。那日,他假意让叶尘他们先行一步回程,自己去看望一位故人的时候,又突然去而复返,便正好遇上了叶尘他们被下药迷倒的场面。   大师兄奋起直追出去,与纪沧羽对峙纠缠于野外,将要不敌之时,幸亏武功不俗的叶尘提前醒来赶至相助。   叶尘全然没想到自己不知人心险恶看走了眼,昔日的好兄弟竟然会做出偷了他的剑谱,还伤了自己师兄的恶行。原来纪沧羽根本就是深藏不露,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本领,便毫不客气地招招发狠对纪沧羽再不留情。   他更没想到的是……纪沧羽本来自于南疆,精通各种蛊毒,早就在与叶尘相处的过程中就埋好了这步棋,对他下了蛊。   本来能在武功上取胜于纪沧羽的叶尘却突然被他用蛊毒催动控制,一时失去了神智。   等叶尘再神思清醒之时,却发现另两位师兄弟们已经赶至,他们怀中哭喊着抱住已经被一剑贯胸,再无气息的大师兄……   而他的手中——   握着那把沾满鲜血的封寒剑……   叶暮远死于四季剑法之下……致命的那处剑伤,正是封寒剑穿裂了他的心肺。   那是叶尘整个人生开始走向颠覆的起点。   他不敢相信,自己亲手杀了大师兄。   即使他是被蛊毒控制,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尽管他失了心神,才会对大师兄下手……但他遇人不察是事实,轻信了奸恶小人是事实,这才害得大师兄无辜丧命……还死在他的剑下。   叶尘不敢相信自己的双手,那一瞬间,他整个明亮的人世间,都一起黯淡下去了。   没有人相信他。   他也不能原谅自己。   所以即使他后来随着众人回山庄谢罪,在其他师伯为他求情之时,叶尘也无法接受自己所做下的失误,而是自逐师门,叩别了师父,走出藏剑。   叶尘是个倔强而固执的人。   藏剑是他心中的圣地和净土,是教会他一身武学的地方,师父待他那样好——即使他铸下大错,亲手错杀了同门师兄……还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而叶尘自己不能。   他无法原谅自己,无法说服自己的愧疚。   叶暮远的死就像插在他心头的刀子,让他连每呼吸一次都带着剧痛和血腥的回忆……思及到那日他清醒过来后看到的画面,他就恨不得了结此生,以死谢罪。   但他还不能——他要报仇!就算死……也要先找到逃得无影无踪的纪沧羽!他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为大师兄报仇,再自裁谢罪!   他不能再待在藏剑……他亲手杀了同门师兄,是藏剑山庄的污点,是他师父的污点……   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待在藏剑……   叶尘这个傻孩子,那时他不过才刚刚十九岁……就要背负上这么沉重的一切,遭受痛苦的啃噬。   离开了藏剑山庄,无路可走的叶尘,却碰巧遇上了商陆他们,从此被收留进恶人谷。   而收到师父的传书远在大漠此刻终于赶回来的叶封,万分震惊地听完了整件事,便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到恶人谷找到了叶尘。   叶封靠在秦越的怀里,连呼吸都是充满苦涩的起伏,他眼中的哀伤再也隐忍不住,渐渐地氤氲上一层朦胧的水汽:“秦越……你知不知道……我再见到叶尘时,他是怎么个样子吗?”   叶封忘不了那天……   他在恶人谷外几经通传,都难求得叶尘出来见他一面。   最后他等在雨里整整守了一天,是商陆看不下去硬是带了叶尘出来面对他的哥哥。   叶尘已经全然没了昔日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才不过与叶尘分别了一年多,叶封却已经快要认不出他了。   叶尘形容颓废,虽然是和他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却与他走的路,彻底截然相反了。   那场雨下得不大,却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叶封和叶尘就这样站在漫天的雨幕里遥遥相对。   隔着那条咒血河,两个一黑一黄的身影,就这样把彼此望着。   叶尘一字一句都透露着绝望和凄凉,他的话像锥子一样刺在叶封的心上,他冷静地说:   哥,我此生已然如此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手上沾染了这条血债,除了以命来偿,没有第二条路能抵消这份罪恶感……我自己犯下的错,便由我来承担。等我手刃仇人之后,才能了结这荒唐惨烈的人生。但我不准……你为我报仇。你知道手上沾上鲜血的滋味吗,你知道有污点的感觉吗……我已经不配再回藏剑了。而你,一定要代替我成为师父最出色的弟子,把藏剑山庄的武学发扬光大。不要为了我,为了不值得的人沾上鲜血,也葬送掉自己的人生。   从此,你就当叶尘……已经死了吧。 第067章   叶封深深地闭上眼,眼角有泪光闪动。   秦越心中沉重极了……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此刻的叶封。   叶尘是他最心爱的弟弟……他当时以怎样的心情面对着这样的叶尘……那份痛苦和震惊可想而知。   那时叶封的手中还带着龙焰封寒和昊天,那是他要送给叶尘的礼物。他在西北大漠苦寻得来了稀世材料,终于帮他打造出一对更完美的轻重剑。因为在和叶尘分开历练的那一年里,叶封一直心心念念着叶尘,总担心着他说过一剑封寒不太合手,这才为他铸造出了更完美的替代品。   他想了无数次兄弟二人重逢的场面,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那天一直到最后,叶尘也没有听他的劝说,跟着叶封回藏剑。   他只是收下了龙焰封寒和昊天,作为最后的念想,便言辞冰冷地请叶封离开,更要坚持一定要自己先报完仇再说。   往后的那段日子,叶封便常常去恶人谷看望叶尘,虽然大多时候等来的只有叶尘的不愿相见。   叶封知道……叶尘是不敢见他,也不想牵扯他进这件事情里面。   在叶尘的心中固执地认为,自己是有污点的,不该再沾染上他的大好前途。   所以他才故意避而不见叶封,逼着叶封自己放弃。   可后来商陆却告诉他,叶尘每次都会躲在叶封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看着他的哥哥,一直看到叶封走了又来。   他这样苦着自己,也不愿意拖累任何人。   这就是叶尘……他那个永远只知道为别人着想的弟弟。   这样的他……怎么会沾染上一条这么沉重的血债,他自己该如何承受?!   叶封的心痛到难以自抑:“我怎么可能放弃他?叶尘是我在这世间唯一一个……与我有着骨血至亲的亲兄弟啊。我怎么能眼看着他背负上这样惨烈的人生,痛苦地独自挣扎忍受。那段时间,我也疯了一样的寻找纪沧羽这个人……但是却毫无所获。他既然要接近叶尘,一定不会告知他自己的真实身份……江湖之大,寻仇哪有那么容易。”   提及这个名字,叶封恨之入骨地握紧了拳,他的思绪又陷入到那片回忆里。   后来叶封才知道,多亏商陆他们对叶尘多有照顾。叶尘终于借着恶人谷的人脉多少打探出了点消息——   这个纪沧羽竟然有可能是浩气某处据点的领主!   他这样的小人,竟然位高权重至此……   叶尘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痛恨,竟然一时冲动独自去找纪沧羽寻仇。   他以暗信引了纪沧羽出来,势必要杀了他而后快。   可纪沧羽是怎样阴险狡诈的人物?他算准了叶尘斗不过他深沉的心机,既然会算计了叶尘第一次,就不会放过算计他第二次的机会。   叶尘虽苦练剑法多年,竟然一时之中无法轻易了结了纪沧羽。   因为他发现——   纪沧羽最后为了抵挡他所使的一招一式,皆是叶家剑法……   更是有那本剑谱上也没有记录过,师父曾私下传于他的四季剑法!   脑中似有灵光一闪而过,为什么……纪沧羽也会四季剑法?!   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终于被逼无奈吐露了实情。   他的每一句话都让叶尘震惊不已,他得意地嘲笑着他:   你以为那日真的是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师兄?你不过是被我控制着当挡箭牌,是我夺去了你的封寒剑,用它结果了你师兄。你们叶家人真是好笑,师兄弟之间的情意也是感天动得让人佩服。叶暮远那家伙知道你被控制住了心神,就不敢对我全力以赴使出杀招,怕误伤了你,结果就这么死在我拿着的封寒剑下。多亏那日窥探到你的几招四季剑法,可真是精妙绝伦啊,就算只有几招也已足够——叶暮远估计到倒下的那一刻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也会那几招……啧啧,真是帮我省去了大麻烦。随后我便可顺理成章,故意制造出是你握着那把剑杀了自己亲师兄的样子,迅速逃离得无影无踪。   叶尘啊叶尘,说你蠢就是蠢,这半年多来,你过得可还好?有没有被藏剑山庄逐出师门?还是沉浸在自己杀了同门师兄的痛苦里深深自责?听到这样的真相,是不是很意外?   叶尘全然没想到……真相竟是纪沧羽所说的这样,他完全怔住了——   更没想到纪沧羽敢这么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番真相,要的就是叶尘失神震惊的这一瞬间,趁他不备,把手中淬了毒的剑捅入了叶尘的腹中。   纪沧羽坏到彻彻底底,他这样陷害叶尘于不义中自苦,害他自逐师门无颜面对山庄亲友,害他本应光明灿烂的这一生……就这么断送在他手里……   报仇不成,却反被仇人捅了一刀。   那时的叶尘昏死在地上,他甚至也想就这么放弃了这条命,绝望地等着死亡来终结他这段悲惨可笑的人生……   却不料老天却还顾念着他的可怜,最后又睁眼看到了他——让一个平日在浩气中就与纪沧羽结有私仇,怀疑他为人的侠士给尾随过来,藏在隐秘的地方看到了这一切。   那位侠士在纪沧羽扬长而去之后才敢现身出来,索性探得叶尘还有些气息尚存,便可怜他用内力暂时止住了他毒性发作,依他心愿送叶尘回恶人谷。   叶尘带着一丝气息伤痕累累地回到恶人谷时……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但知道了所有真相的他忽然就不甘心这么死了——   他终于放下自己的执拗,就算爬也要爬回去……他知道,哥哥一定还在那里等着他回去。   他要见叶封最后一面……他要告诉哥哥……原来师兄并不是他杀的,至少……他手上没有沾染上同门的鲜血。   他想求叶封告知师父,问他还能不能再做回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他们……还愿不愿意原谅这样的小尘。   那天恶人谷又难得的下起了一场大雨,很讽刺地打在他鲜血淋漓的身上,那条三生路,他用尽了力气……却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叶尘知道,那位好心侠士的功力有限,根本护不住他多久,他已然要毒发身亡了。   好在他没有算错……他们兄弟两个果然彼此心意相通,是一直等在那里的叶封抱住了他,才让他有机会在哥哥怀里说明了这一切。   叶封就这么震惊痛惜地听着这些……亲眼看到叶尘最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死在他的怀里。   雨下得那么大,叶尘身上的血色都被冲淡,在地上汇流成一片……无论叶封怎样撕心裂肺地喊着叶尘的名字,这个曾经明朗朝气的少年,却再也不会睁开眼回应他了。   叶尘就这样凄惨地死去,最后也没能亲自走回藏剑山庄,撑到见到他师父最后一面。   纪沧羽谋害了叶尘的细节,还是那位好心的侠士看他们兄弟可怜,才告知叶封的。   心如死灰的叶封,脑海里回荡的除了叶尘最后死在他怀里的画面,就只有对纪沧羽入骨的恨意。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恨谁恨到那个地步,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啖肉食骨。   但他还不能轻易地就杀了纪沧羽……他必须要为叶尘洗清冤屈,让他走得清清白白。   叶封在那位侠士的帮助下,偷潜入纪沧羽的房间搜到了那本原属于叶尘的剑谱,并引他出来对峙。   而惊惧异常的纪沧羽由于叶封那张与叶尘一模一样的脸一时失了判断,还以为是叶尘死而复生来向他索命,便被叶封揭发了出来,亲口承认了真相。   那也是叶封第一次这样残忍地折磨杀害一个人……   他废去了纪沧羽一身的武功,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看着他在地上痛苦求饶,最后将他用那把封寒剑一剑贯胸。   不偏不倚,正是先前纪沧羽杀叶暮远时的致命位置。   随后他冷静异常地带着叶尘的尸体和剑谱,以及那位侠士回了藏剑,这才为叶尘沉冤昭雪。   师父因为此事惊痛异常,一时间老去许多。最后他亲自抱起了叶尘的尸身,葬入剑冢,此生以叶尘为他最后一个关门弟子,再不愿收徒。   养父母也一度因为叶尘的事情忧心操劳,积郁成疾,先后离了人世。   这孤单的人世,最终又只剩他自己了。   叶尘死了。   他这样可怜悲惨地死去,留给叶封这样一段无法愈合的伤痛独自在这人世间,永远无法释怀。   叶尘入殓的那天,叶封亲自焚毁了那把一剑封寒作为给叶尘的陪葬。   所有的事间接因为此剑而起……就算不能全然怪罪于这把剑,叶封终是恨它,不愿再面对。   再后来,他便拜谢了众人,走出藏剑山庄,拿起了叶尘留下的那两把剑——   龙焰封寒和昊天,毅然决然地走入了恶人谷。   师父对他的选择无话可说,更知道叶封已经决定好的事,就再也劝不得,从此闭关,不问世事。   叶封已经无所谓了。   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叶尘曾在误以为自己杀了师兄有了污点甘愿投身恶人谷,背负众人不理解的目光之时,拒他于千里之外,不愿这样糟糕的自己沾染上他崇敬在乎的哥哥一分一毫……   那时的叶尘是怎样的心境……   便由他来尝一遍吧。   用他用过的剑,走他走过的路,一定能体会到他的苦。   恶人谷的众人在那段时日待叶尘不薄,既然叶尘在临死之前都念着让叶封帮他感谢恶人谷的众人,那他便代替叶尘留在这里好了。   代他走过三生路,代他留在恶人谷,代他报恩……守在这里。   这也是叶尘最后魂魄消散的地方,也许午夜梦回——他是不是可以有幸再见得叶尘一面?   可惜……却一直不能如愿。   原来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彻底……没了。 第068章   仿佛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一样,叶封收尾的话音终于落下以后,便陷入到久久的沉寂里。说完这些往事,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指尖颤抖地拂过那两把剑,有什么晶莹透明的水珠忽然滴落在冰凉的剑身上,却静寂无声地滑落了下去,渗入到地上的荒草中,再也寻不见。   秦越看得心中酸涩疼痛,一把揽过叶封,把他用力地抱进怀里,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声音沙哑道:“已经过去了。”   “叶封,你还有我。不要难过……也不要再提了。忘记这段往事,放过自己,好不好?”   他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叶封,心疼地抱着他,只想用力抱紧他,给他以温暖和慰藉。   “我怎么能忘记叶尘,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啊……只要一想到他那么可怜的提早结束了这段人生,我就心如刀割。”叶封深深地叹气,无力地闭上眼。   “叶尘曾说过,将来我与他,一个要剑法天下第一,一个要铸剑天下第一,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成为藏剑山庄的骄傲……即使此生无缘得见亲生父母,也要以此来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可是我成为了第一铸剑师又怎么样……叶尘却再也不能站在我身边了。他还没有实现心中的夙愿,就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与我天人永隔。”   只要想到这一点,叶封就全然无法释怀。   叶尘和他有着一样的容貌,身体里流淌着同一种血液,他们两兄弟一样的出色,本来应该有一段大好的前程与人生。   可是因为世事捉弄,人心险恶……却把叶尘害成这个样子。   他死的时候才不过弱冠之年,初入江湖,意气风发,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   叶封有时候常常在想,如果那一年下山历练,他再坚持一下,和叶尘选了同样的路线,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如果他能够在叶尘身边,一定不会让这些事发生。   可是世间最苍白无力的事,莫过于……没有如果。   多少人穷尽一生,追悔过去,想逃回到一切没有发生之前,想要来得及阻止住残酷悲惨的过往,或者弥补上曾经错失的遗憾和执念……   都不过……只是永远追不回的痴念罢了。   浮生种种,都随着流水落红,失去的便再也无影无踪。   “你已经为他报了仇,洗刷了冤屈,他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念你这个哥哥为他所做的一切。”秦越低头轻吻叶封的额头,眼中的坚定更盛:“还好我遇到了你。”   “叶封,不要活在阴影里了。这也不是叶尘希望看到的,既然要代他好好地活下去,就走出过去,别再自苦了。从前你孑然一身,可现在你不是——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跟你共同承担。让我陪你走以后的路——这就是我能给你的,最认真的承诺。”   叶封经历过的那段过往,他没能参与,但叶封以后的路,他会一直陪着他走下去。   今天秦越才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叶封会留在恶人谷,为什么他的坚持仍然这么纯粹得与众不同……即使身在恶人,他仍然是以前那个叶封。   叶封和他弟弟一样,是个纯净善良的人。他一直秉持着自己心中的原则,那份君子如风的气度,从未离去过。   他喜欢这样的叶封,所以才这样被他深深地吸引。   叶封没有说话,只是忽然伸手环抱住了秦越的腰,然后深深地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   那是一个安心依赖的姿势,仿佛他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重担,就只是想安静地在秦越怀里睡去。   银杏叶慢悠悠地飘落下来,不经意地落在叶尘的墓碑上,泛着温暖的黄。   秦越抱着叶封坐在树下,两个人的影子是那么的契合——   终于穿过那些苦痛孤单的过往——   遇到彼此了。   从剑冢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许久了。   秦越和叶封穿过竹林沿着石板路走出来,外面阳光正盛。   雨后的空气清新纯净,草木焕然一新。   藏剑山庄就远远地坐落在西湖旁边。   宏伟庄重的大门口,是身穿明黄色衣袍的弟子们进进出出。   这些年来,无论藏剑山庄走出多少弟子,又会不断有新的弟子跪在楼外楼前郑重拜入藏剑门下,从此执剑踏入江湖,一举一动,总是带着身为山庄弟子的荣光。   曾经他和叶尘也是藏剑的荣光。   即使现在已经回不去,他从来都把这份尊重和初心好好地记心里。   一言一行,都恪守叶家君风,从未忘记过师父对他的教导。   叶封站在弃剑谷外有些眷恋地远远看着。   秦越本来想回头唤他离开,却发现了叶封的沉默,便默不作声地停下来,陪他一起。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望了良久,忽然一掀衣袍,对着山庄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   “师父,叶封今年也向您来问安了,愿您一切皆好。就此……拜别。”   刚下过雨的石板路还湿漉漉地带着冰凉的水汽,可是叶封却浑然不觉一样望着藏剑山庄的方向,郑重地叩首。   秦越心中动容,刚想劝叶封要不要再回去看看,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想说的话终究是止于唇边。   叶封大概是不想师父看到他这张和叶尘一模一样的脸……   怕他老人家难过吧。   近乡情怯……这么多年,他每次回来,大概都只是在山庄门口这样拜一拜,却再没有走进去过。   藏剑山庄属中立门派,秉持着自己的浩然正气,君风傲然,对于恶人谷虽不至喊打喊杀,但也不愿有过多交集。   叶封自走入恶人谷以后,应该就再不曾踏足过藏剑了。   可秦越看得出,他仍然深深的怀念着这里,却又不会再回去。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叶封真的是个重情义又固执的人——只是……他何苦要这样为难自己呢?   秦越心疼他,但也知道他的个性又劝不了什么。   只能无奈地叹一声气。   叶封拜别完后,终于站了起来。他看一眼秦越,对他微笑道:“我们走吧。”   秦越点头,向他回以一个笑容,便握紧叶封的手一起走了。   蜿蜒的山路迤逦在两人身后,消失在看不见的山谷尽头。   傍晚叶封和秦越回去的时候,秦越忽然兴致突起,想去看一看灵隐寺。   这座百年古刹一直香火鼎盛,过往的游人和香客真是络绎不绝。   叶封看着秦越也有模有样地上柱香一拜,不觉有些好笑:“你求什么呢?”   秦越回过头看着他:“当然和这些普通的香客一样,求心中所想罢了。”   叶封听他这么说,不禁转头看了看身旁来拜佛上香的其他游人,压低声音道:“可这里的人大多是来求姻缘的,灵隐寺的姻缘签,一向很灵。你该不会……也要像那些小姑娘一样,来求这些东西?”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秦越见叶封的心情终于有所好转,也不顾他是不是在取笑自己,竟然真的去抽起了签。   叶封皱着眉有些不满,别人是求姻缘,秦越他还需求什么姻缘……   自己不是已经在他身边了吗?   秦越在叶封别扭间,已经抽得了一签。   虽然有些不解他的行为,叶封还是忍不住把头凑过去想看一眼他抽到什么签。   谁知秦越别有用心地藏在身后,推开他的头并不给他看,随后便向旁边的僧人求取签文去了。   直到两人走出灵隐寺,秦越最后也没告诉叶封他到底抽到了什么。   他的脸上只是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根本猜不出是不是跟签文有关。   叶封的好奇心却已经被他给吊了起来,偏偏秦越就是只字不提签文的事。   他把那张写着签文注解的纸条悄悄塞进了袖管,叶封虽只是不经意一瞥,但也看到了。   唔,既然这样,那便寻个他不注意的时候,再去看看上面究竟写着什么好了。   灵隐寺的钟声回荡在傍晚的霞光里,悠远而肃穆。   叶封低头一笑,有了自己的主意,却丝毫没注意到秦越比他的笑容更盛。 第069章   从灵隐寺回来之后,秦越和叶封两人又在酒楼里打包了一些吃食,便踏着月色回了叶家旧宅。   偌大的宅子里此时只余下他们两个,叶封看着秦越自己动手摆弄着碗筷,不觉看得有些好笑。只是想到是自己遣走了家仆,又不好笑得太明显,只得略有些愧疚地帮着他一起收拾。   想来他们两个大男人虽然没有什么养尊处优的毛病,但是这些年在外身边也总有人照顾着一应俱全,此刻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叶封竟真的有种开始过起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的感觉。不过虽然琐碎……也挺有意思。   只是对于厨艺上……   叶封仔细地想了想,这几日以来除了今晚是由于归家时间太晚,所以秦越才决定打包了吃食回来,没有亲自动手。   其余的时间,皆是秦越为他做的。   前天是龙井虾仁……   昨天是西湖醋鱼……   今晨是蛋花牛肉羹……   秦越真的如他所说,只要自己能点的出来,基本上他都能做。   秦大将军真是深藏不露啊。   “你笑什么?”秦越才为叶封盛好一碗饭,就发现了他隐藏不住的笑意。   “在想……带你回来是笔合算的交易。”叶封已经顺其自然地坐在桌前,夹起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片刻后却微微一皱眉,似有不满道:“腥气未去,糖又放得多了些,草鱼应选长不过尺的,其肉质才最为鲜美。”   秦越却被他一本正经的挑剔给逗乐了:“丝毫不会做的人,说起来倒是挺头头是道。若那酒楼老板知道你这样挑剔他最好的厨子做出的西湖醋鱼,一定不想再接待你这种客人。”   “我吃得出来,就自然能挑得出来。”叶封又接着补了一句:“所以我才提议打包回来吃。一是我不喜与别人同食,二是若要挑剔的话,当着酒楼老板的面未免有些失礼。”   秦越看着他说话间已然放下了筷子,不愿再夹第二次,不禁对着他挑眉道:“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挑剔?还是你更喜欢我做的菜?但我并未听你夸过我啊,小少爷?”   叶封却一脸认真道:“因为我向来随遇而安。在什么环境就适应什么生活,有条件挑剔的时候便挑剔,没有的话就只好将就。你说我没有夸你——我刚刚不是已经夸过了吗?”   夸过了?   他怎么没听到?   秦越刚想反驳他,忽然想起叶封那句“带你回来是笔合算的交易”……原来他是指这句?   秦越不禁再次想狠狠揉一揉他的马尾,夸他也一定要这样的语气,简直是欠调教。   但此刻看叶封真的吃得有些兴趣缺缺,他的目光又有些温柔地宠溺道:“那好,为了叶少爷的夸奖,以后我便尽量不让你去将就。”   叶封这才由衷地笑了,连带着对桌上那些菜也包容了许多,边吃边有些感慨:“秦越,我倒是也想过,我们总不能坐吃山空。若日后你我二人需要自力更生养活自己,我还可以继续以铸剑为生。至于你——我看也不是毫无长处,你做菜的手艺甚好,当个厨子一定有酒楼抢着要。”   谁知叶封话语才落下间,就被秦越一把拽了过来轻抬起他的下巴,故意恨恨地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不悦道:“你真是越发得寸进尺了,你以为别人也有福气吃得到我做的菜?”   “为你做,我甘之如饴,为别人,想都别想。”   说完他狠狠在叶封唇上啄了一下,才放开他。   叶封却止不住眼睛里的得意,笑得更开心了。半晌,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继续开口:“秦越,我打算再过一段时间就和你一起离开这里。”   “离开?”秦越正为自己斟一杯酒小酌,闻言放下了杯子,有些不解地看着叶封。   “嗯。”叶封却一脸正色向他点点头:“我想过了,这座宅子太大,只住我们两个人未免空荡……总会勾起以前的回忆。”   秦越一怔,这一点他倒是忘记了。   他记得,叶封的那个家仆曾经提起过,就算叶封每年回来看叶尘,也不过只是小住两日便很快离开。   叶封总像要忍不住逃离这里似的,这座宅子确实有他太多的回忆,难免会触景伤情。   “那你想去哪里?”秦越望着他,眼睛里盛满了笑意。   “兑现我曾跟你承诺过的话。”叶封认真道。   “你……还记得是哪一句吗?”说罢,他又故意考秦越一句。   秦越的嘴角是一抹自信的笑容,毫不迟疑道:“当然。”   也许叶封跟他说过太多句话,然而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就是那一句——   “踏遍青山,策马天涯。”   晚饭后。   秦越自顾着更衣洗漱去了,叶封在院子里点了盏灯贪看着月色。   明日便是中秋节了,月轮高悬在如墨泼洒的空中,更显圆润皎洁。恰巧小院子里微风吹过,树影婆娑,令人很是惬意。   白日里的喧嚣全都散去以后,只能偶尔听得到街上传来的打更声。   他家的这处旧宅地处灵隐寺旁边,晚上闭目躺在院中的躺椅上,还能闻得到空气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香火气息,莫名地让叶封感到很安逸。   对了——   想到灵隐寺,叶封倏然睁开眼。   他忽然记起傍晚的时候他与秦越去灵隐寺,秦越求得的那个签文。   当时他想看一眼上面写了什么,是吉是凶,可秦越偏偏不给他看,还一脸神秘的样子。于是他便生起了好奇之心,打算趁他不备看看那签文到底是什么。   怎么把此事给忘了?   想到这里,叶封的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容,于是便意起去寻秦越的衣服去了。   自从跟秦越在一起以后,叶封总觉得自己的脾性不知不觉变了许多,因他总是宠溺着自己,有时他便有些小孩子气般地做出一些举动。   比如此刻——   他竟然用他出色的轻功敛去步子,趁着秦越洗漱的时候翻看他的衣服,只是为了找一个签文,一解好奇之心?   可是很明显……   他颇为无奈地又不甘心地抖了抖,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的小纸条啊。   那便是秦越有意藏了起来。   他到底是为什么故意藏起来不给看?难道真的给他抽到什么不吉利的签文,怕他多心才故意藏着?   叶封不禁哑然失笑,事到如今,他还会去在意这个吗?   秦越这么藏着,难道是想到他会忍不住来翻看,故意引他好奇——   叶封才刚刚想到这一层,却为时已晚。   还没等他躲开,一个有力的臂膀就从背后圈住他的腰搂入怀里。   秦越的发还未干,带着半湿的水汽,人只披了一层里衣,半坦着小麦色的胸膛,在他耳边低语:“你在干什么?”   “……”叶封忽然就有种被抓包的赧然,僵着身子并未作答。   秦越当然知道他是想找什么,但是却故意逗他:“你该不会是想来偷看我洗澡吧?”   叶封听他此言,脸上立刻浮起一抹恼羞成怒的微红:“我才没有!”   “其实我并不介意你来看。”   “其实我并不想看……”叶封咬牙。   可惜某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不安分的手早就开始轻车熟路地拆开他的腰带向里探去。   叶封却还有些不甘心地想着签文的事:“秦越,你白天在灵隐寺里抽到的签文到底是什么?不要再卖关子了。”   “就那么想知道?”秦越的手已经利落地探进他的里衣,抚摸上他的胸膛。   叶封一边挡开他的手,一边皱着眉不满:“当然。你越是神秘,越是可疑。”   秦越手上和他较着劲,继续去拆他的衣服,脸上是一抹得逞的笑容:“可疑什么?或是你担心我抽到了什么不吉的签子,藏起来不给你看?”   叶封故意冷哼一声:“说不定是什么暗示了别的桃花运的签也未可知。”   这是学会自己找醋吃了?   秦越唇边的笑意更盛,他向叶封修长的脖颈吻去——   他怎么觉得他清冷高傲的叶封越来越有人间烟火的气息,变得愈发可爱了?   叶封在他密集落下的吻里终于有点把持不住的敏感地微微侧过脸喘息:“你……莫非……真的抽到了什么不好的签文吗?”   ……这个叶封,还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明明就很在意他抽到的签文。   秦越知道,如果自己不给他看,估计今晚是不能安心睡了。于是便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纸条,缓缓在叶封眼前展开。   他仍保持着环抱着叶封的姿势,凑近烛光低哑着声线耐心读给他听:   “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这……他竟然真的求了和自己的姻缘签?   叶封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抹安心的微笑。   “这是我抽到过的,最好的上吉签。”   秦越说罢,便拂去了烛光,再也克制不住地彻底封上了叶封的唇。   清风弄树影,枝头鸟双宿,此刻正是花好月圆时。 第070章   中秋节的一大早,叶封才刚刚睁开眼,就看见秦越已经醒了,正以手支着额头倚在枕边看着他。   阳光从窗外照进榻上,流转出一缕缕金色的光华,秦越的整张侧脸就沐浴在清晨明媚的光线里,五官轮廓分明而俊朗,只是胸口微敞,有点放荡不羁的味道。   他那双深邃如点漆的眸子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好像看他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你盯着我做什么?”   叶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刚想用手推开他的脸,却被秦越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反而被他压住在锁骨上轻咬一口。   “……你是狗吗,只对骨头感兴趣?”叶封不满地哼出声嘲讽道。   “作为东都狼,自然是对骨头感兴趣。不过,我只对你的骨感兴趣。”秦越说完便整个人又压了上去,顺着叶封的锁骨一路向下亲吻而去,终于让叶封忍不住钳住他乱来的手:“昨天已经折腾了一晚上……你……还没够?”   说完他自己忍不住先脸红了,只得掩饰般地清咳了一声:“莫要白日宣淫。”   秦越却被他给逗笑了,手上仍不闲着,悄悄攀上去扯开他肩上的里衣:“你越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越是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论说起厚脸皮的话,叶封实在不是他的对手,只好一边和他较着劲,一边寻了机会翻身坐起来:“好了,今日是中秋节,你还不快点起来给秦烟写封家书回去?”   秦越微微一笑,劝他安心道:“信我已经写了,只待你再添上两笔。”   “为何?”叶封反倒被他说得一愣,一时间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因为只写了一半,剩下的留给你补上。”秦越也坐起来,别有深意地看着叶封。他指指桌上那封未上火漆的信笺,示意叶封先打开来看看。   留给他补上?   这是他们兄妹之间的家书,为什么要他添两笔补上?   叶封虽然有点疑惑,但还是乖乖地下了榻,去拆开秦越昨晚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写好放在桌上的那封信笺。只见上面虽不过寥寥几笔,却把他们的近况交代了一下令秦烟安心。不过,引起叶封注意的是他最后两句:   “慕尔如星,只守一人心。原以为是痴念的,如今已在我身旁。”   他蓦然回头看向秦越,发现他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嘴角是一抹温柔的笑意。   叶封的目光也不禁变得温柔起来,他扬起嘴角微抬起下巴冲他道:“你想让我加上什么?”   “自然是表明心迹。上次的那封家书里,我只交代了让阿烟替我辞去指挥使一职,还并未严明你我之事。不过阿烟如此聪明,就算我不说,她也早已明白。”秦越夸起他的妹妹,由衷带了些得意。   “……早已明白?”叶封不禁一怔。   “不然你以为在落雁山的那些日子……秦烟是为什么对你有诸多照顾。我这个妹妹自小和我心意相通,我眼中有谁……其实她早已察觉。与其说我告诉她,不如说我终于能正式的告知她一直以来所期望的结果。”   一直以来所期望的结果?   叶封被秦越的话给噎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原来……秦烟早就知道秦越喜欢自己这件事,在浩气的那段日子对他多有照顾也是因为有她哥哥的原因?   她早就看穿了许多,所以才……   怪不得叶封有时感觉秦烟的举动总有些有意无意地在调和他和秦越的关系,希望他们两个能好好相处。   他还以为秦烟照顾自己,全然是因为自己帮她重铸好了那把断剑……原来归根结底,主要还是为着她哥哥。   这个姑娘……真的心思缜密又耐心。   “是我……忽略了。”叶封低下头,这才执起笔悬在那张未写完的信上停住,思索了片刻,他才落笔写道:   “愿策马同游,老去于山河之间。努力添餐勿挂念,多加保重。山水归处,自有相逢。”   一纸素白的信笺上,一半是秦越如刀锋般潇洒的笔墨,一半是他遒劲如苍松般工整的字迹,对比明显,却又分外相称。   叶封搁笔吹干墨痕的时候,秦越也已经起身来到他身后。看到叶封所写的内容,他莞尔一笑道:“你最后这两句话,倒是像一位兄长的语气,帮我补上了对阿烟的叮嘱,我甚为满意。”   叶封却把信折好认真放进信封里,不理他的话:“你这位兄长,此时却要抛下自己的妹子,与我策马山河去了。你的心里,就不觉得愧疚吗?”   “阿烟已经长大了,如果我总在她身边,她便看不到别人。”   秦越并没有去在意叶封嘲讽他的话,而是认真地望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不知名的远方,语气中带了一丝怅然:“她是个太过懂事的姑娘。因为在幼时就遭遇了家世动荡,一夕之间失去了父母的孩子,总是强迫着自己尽快长大一些。这些年我们一路走来,虽然有我这个哥哥在她身边,尽可能地为她遮风挡雨……但有些东西是我永远无法弥补的。她逼着自己坚强,以致于个性上也学着我,坚强隐忍得不像个姑娘家。我风餐露宿,她跟着我;我上阵打仗,她也跟着我;就连我这么多年晨起朝练,她也一定坚持学着跟我一起,绝不贪睡哪怕一小会。对于阿烟……我虽不愿,但还是看着她成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叶封捏了捏他的掌心,赞同地道:“她是我见过最坚强懂事的姑娘,你且心安。”   “嗯。”秦越点点头,然后继续说:“因为她总是跟着我,在我身边便只能看得到我,也只愿依赖着我。就算有别人……她其实也很难敞开心扉。我倒是一直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她总是为我着想太多,跟我行事,活得像个男子一般洒脱不羁,又怎么会去有时间去考虑那些女儿家的事。况且……我总不能一直抢了某人的风头,让他在背地里念叨着给我起外号吧。”   叶封和他心有灵犀,瞬间就想到了是谁:“你是在说……顾道长吗?”   秦越的意思是……原来顾清溪其实一直喜欢着秦烟?   可仔细回想起他从初见这二人起,就只见得他们有事没事的斗嘴和剑拔弩张地互相嫌弃……为什么秦越会认定他们实为互相喜欢呢?   秦越看叶封皱着眉认真思考的小表情就知道他一定没看出这层关系,不由得叹口气,搂他入怀不解气地揉揉叶封的一头长发:“秦烟是我的妹妹,顾轻溪是我朝夕相处的兄弟,我自然知道。而你……就不用去想了,如果你能看得出来,就不会让我辛苦那么久才察觉出我这份心意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他对于感情方面太过被动迟钝了?   叶封不服气地刚想反驳,却又无奈地发觉好像事实确实如此。   他让秦越辛苦了太久吗……   在感情里,自己确实是一直逃避的那个人。   他们如今能在一起,更多的真的是靠秦越的主动。   叶封不自觉地有些认真在反省秦越刚刚的话,而秦越看他又呆住的小模样越发觉得如今的叶封变得更加率真可爱。   忍不住,又在他耳侧烙下一吻:   “可是没关系,因为是你,再辛苦都值得。”   叶封的眉间微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却舒展开一个安心的弧度。   “叶封,我来帮你束发吧。”   看着叶封乖巧地坐在自己面前垂着头,秦越忽然来了兴致,话音落下间便拾起他耳边的长发,指尖穿过如墨般的青丝,迎着朝阳灿烂为他认认真真束起了发。   曾想过如果有天遇到一个人,能值得为他放下手中一直握着的这把长戟,而是心甘情愿陪他策马山河,走遍人间朝暮,似乎是件奢望的事。   后来他遇到叶封,便知自己此生所愿就系在他一人身上。   如果他有幸能得叶封相伴至身侧,就能把这件奢望变成现实;若不能……此生大概也就随着这把长戟一起,孤身直至荒冢残阳。   所幸,上天待他不薄,终于还是让他遇到了。   叶封此刻像是与他有默契一般,丝毫不嫌弃秦越还有些笨拙缓慢的动作,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待他为自己束好发冠缠好发带,才微笑着忽然开口道:“秦越,今年的中秋,我忽然想要过了。”   “好。那我便陪你一起,补上这些年来的空缺。”   “嗯。”   登高望月、上香祈福、逛花灯市……还有月饼的味道……他都已经很久都没有尝过了。   过去孤身一人的时候,他从不愿过中秋节。   如今有了秦越在身边,两个人在一起,才可以称得上一声团圆。   这些年……他终于有些想过一过这样的节日了。 第071章   人人都道杭州西湖美景如画,其中以西湖十景最为有名。   而十景中,有三个却是被月景给占去的,即“平湖秋月”、“三潭印月”、“月岩望月”。   中秋赏月,是断不能不去这几处的。   秦越听着叶封颇有兴致地走在前面,自顾自地跟他说着杭州人中秋节的旧俗,眼神温柔而缱绻。   叶封手里一边拎着打包好的点心,一边回头看着秦越有没有跟上。   他今天很是高兴。   今天和秦越一起去了钱塘江观潮,灵隐寺上香,雷峰塔看夕照,就差这三潭印月未看了。   一来这西湖十景分别包揽的有一年四季的景色,他们实难看完,二是他们晚上还要路过三潭印月,去杭州最地道的那间酒楼去吃莼菜鲈鱼烩。   这道菜是杭州人中秋节必吃的一道菜品,叶封记得他幼年时,每到中秋,养母总会烧这道莼菜鲈鱼烩作为中秋家宴上最压轴的一道菜。   可惜他和秦越说起时,这道食材都取自于西湖的传统菜品确实是秦越所不知的,叶封取笑了他好一会之后,便决定大大方方请客,带他去那家杭州有名的老店去尝一尝这道菜。   为此,叶封早上和秦越路过的时候就去订了位置,可见这间酒楼的生意是有多么火爆了。   秦越早年间虽然来过杭州,可是比起从小生活在这里的叶封,他显然是个异乡客,全然听着叶封给他安排游玩路线。   他很喜欢这样的叶封。   原来他也不是一直那么孤傲冷清,不善言辞,他其实很爱微笑,健谈有趣,说到喜欢的事物眼睛里恍若落满了星辰一样熠熠生辉。   渐渐能抛下过去那些悲伤的叶封,整个人好像变了一样。   似乎又能变回到当初十六七岁的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他总是说叶尘活得开朗洒脱,像朝阳一样灿烂。但那时的叶封又何尝不是——   叶封从未发现自己的优点,却只看得到别人的。   如果叶尘是朝阳灿烂,他便是春风和煦。   跟这样的叶封在一起,同样让人感到舒服温暖。   这一点……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叶封的改变,是遇到自己后才一点点有了变化的。想到这里,秦越就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他听着叶封告诉他哪里有什么好看的美景或者美味的吃食,这些都让他心情愉悦。   其实他并不在乎这些,只在乎叶封是不是开心。   “到了,就是这间酒楼。”   叶封引着他一路往前走,直到出言提醒,秦越才恍然发现他们已经到了那家叶封一直念着的酒楼。   云客楼。   此时天色刚刚擦黑,酒楼里的生意还是很好,大概很多人和叶封他们的打算都一样,不是想趁着夜色刚好之时去赏月,就是邀了三五好友作伴去花灯集会。   “这间酒楼在今日还能客如云来,倒是不负云客楼这个名字。”   秦叶二人被店小二迎上二楼叶封早已订好的雅间,秦越甫一落座,就不由得生出一句感慨。   “因为……这儿的招牌菜。其实中秋之夜虽是万家团圆之时,但也难免有些留滞于此地的异乡人,便三五结伴来此共度中秋了。这间酒楼的口碑一向很好,从我幼时起便在了。而且酒楼的掌柜……也曾与我养父也有些交情。”叶封略一迟疑,还是微笑着向秦越解释道。   “怪不得生意这么好的酒楼,你当天还能订得到楼上的屏风雅间,看来我是托了叶少爷的福。”秦越轻啜一口桌上的香茶,跟叶封打趣道。   叶封才刚想反击他,却听见楼下的厅堂内忽然传来碗碟摔碎的争执之声。   谁在这团圆之夜在此地惹是生非?   叶封不禁有些好奇地微微侧了身子,从围栏向下看去——   原来是几个闹事的胡人。   因了他们来得晚,没有坐席,又不懂这家酒楼的规矩,还以为酒楼掌柜故意看不起怠慢了他们,所以才摔了邻桌客人的碗碟示威。   店小二眼看这个场面他招呼不了,连忙喊了掌柜的老伯出来,两人好言相劝,大意是希望他们能体谅宴席已经满座的情况,另寻别处吃食。   这几个胡人生得一副蛮夷凶悍之相,虽然看起来像刚来此地不久的样子,但大概也听人说了这间酒楼的名气,今日肯定是奔着此处而来,哪里会肯轻易听劝再去别处。他们只当是这老掌柜不好说话,一把揪起他的领子,便挥拳欲揍。   叶封啪地搁下手中的杯盏,刚想起身,却被秦越按住了手腕。   秦越目光沉静,看着楼下几人却透着一股厌弃之色,他出言提醒叶封道:“你先沉住气,我知道这老掌柜跟你养父有些交情,但是我们不到逼不得已还暂时不便出手……且先观察。”   叶封这才想起,他二人本也是隐居的身份,不便暴露,只好敛去了那丝担忧之色,只是皱着眉继续看着楼下。   果然,今夜正值中秋佳节,这家酒楼又一向口碑很好,所以店里的常客不少,此时见酒楼老板就要被人欺负,倒是站起了几个打抱不平之士出手阻拦。   “这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今日是我们中土的中秋佳节,就不必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吧。这样……我们这桌就快结束了,你们几位稍等片刻便可入席,这样可好?”   一位书生模样的热心人士站起来劝架,他的话入情入理,众人皆是满脸赞赏。   老掌柜这才摸了摸额上渗出的冷汗,谁知他完全没有想到——   “砰”地一声,是那位谦和相劝的书生被一脚踹飞上桌的声音。   他狠狠地被一个满脸横肉的胡人踹了出去,颇有屈辱性地撞在隔壁那桌客人的宴席上,杯碟满碗,汤汁酱水洒了一身,疼得半天蜷缩在桌子上直不起身。   “太过分了!报官!报官!”   “是啊!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别人好言相劝,你们竟然还动手,简直太过分!”   底下像炸了锅一样喧闹开来,这里毕竟是汉人居多,大家都是大唐子民,怎能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欺负呢。   可这几个胡人明显是仗着有一身武艺才敢放胆在此惹事的,回应那些指责的,是又被踢飞出去的几个看客。   一片喧闹间,只听得半空中“嗖”地飞刺下来一把剑,精准地穿过人群,正好钉入惹事的那几个胡人围着的桌间,力道之大,足足刺穿了桌面还没入了一半。   接着便听到楼上传来一个清冷又含着愠怒的声音,向他们斥责道:“区区胡虏,也敢在此造次,趁现在赶紧滚,不要扰了我们过节的兴致。”   “是谁敢管你爷爷的闲事?!”   为首的一个胡人虽被吓了一跳,但是却不愿认怂,一定要想看看楼上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敢插手,没想到却又被从上面射下的什么东西打中了膝盖,还没走上楼梯就吃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接着又是“啪啪”几声打中脸颊和额头的声音,这个胡人被不知道从哪里射过来的东西打得连连吃痛,竟是一步也上不来楼上。   他还以为自己被什么东西给暗算,吓得屁滚尿流地逃回人群中惊慌失色,刚刚蛮横的架势已经荡然无存。   “老大,你等着,哥几个这就给你出气!”另外几个眼见着他们的老大吃亏,连忙撸了袖子就要一起上楼收拾人。   没想到却被那个挨了打的胡人一把拽住:“……你……你们可看清了,刚刚楼上的人打我用的暗器是什么?”   “暗器?”众人这才四处寻找,半晌有人不敢置信地开口:“好……好像是……花生米……?”   “哈哈哈哈哈哈……”围观的人群见有高手在座撑腰,不禁爆发出一阵阵解气的笑声,窘得几个胡人脸色一阵青红。   只用几粒花生米就打得他们大惊失色叫苦不迭,一定是不俗的高手了……中原人的功夫果然厉害……他们本就有要务在身,今日就是趁着赶上了中原人的中秋佳节,这才稍有放浪形骸了一点,想耍耍威风。此刻见此情况哪还敢再造次,更怕巡逻的官府人员真的来了又是一番麻烦,只得灰溜溜的冷哼几声就逃也似地走了。   楼下这才恢复了一片祥和之气,众人连忙协同店小二一起收拾残局,更有好奇者想探头打探看看楼上到底坐了什么高人,却被老掌柜劝回去继续吃酒了。   他捋了捋胡须,感激地往楼上的雅间望了一眼,便命伙计拔了那把剑好生送了上去。   那毕竟是藏剑山庄出来的人啊……   从来就是不俗的。   而此时享满掌柜赞誉的叶封,却无奈地对着桌上只剩半碟的花生米颇为可惜。   秦越这扔的……也太多了吧?   啧,浪费浪费了。 第072章   因为刚刚有那几个胡人闹了一番的缘故,叶封和秦越两人最后终于吃完那道莼菜鲈鱼烩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待两人相伴走出云客楼,一轮明月已经高悬在夜空中了。   街道上灯火通明,一盏盏的灯笼点亮在街角屋檐,到处都是温暖的灯光。   叶封不禁看得有些呆住,直到听见秦越唤他的名字方觉回首。   他望向秦越的那双眼睛里透着一股迷茫和怅然,让秦越不禁有一瞬间的心疼。   叶封大概是许久没见过这样热闹的街市了吧,所以一时间才会有些不适应……   “怎么了?街灯太多,有些晃眼了?”秦越走近他,关切地问。   “没有。我其实很喜欢……这些灯笼。”叶封微笑着仰头看向那些花灯:“我自小便很喜欢这样的灯笼。因为幼时每次我和叶尘出去玩耍归家晚的时候,养母总是命人点起这样的灯笼,从我家宅院门口一直到那条街口,再黑的路也有温暖的光一直照着,便不再惧怕。”   “只是后来这灯笼,却再也没有人为我点过了。”叶封的笑容中浮起一抹回忆的苦涩,却不敢让秦越察觉。   然而他却听到秦越在他身侧道:“有人为你点过的。”   “嗯?”   “你在落雁城的那些时日,每晚回兰亭书院的路上,都是我命人特意为你挂上特意点好的灯笼。它们从黄昏时分就鳞次栉比的亮起来,等着为某人照亮回去的路。直到你走后,我仍然留着他们,每晚再亲手一盏盏点上,睹物思人。”   秦越也看着那些花灯慢慢地说,说完他便转头看着叶封:“怎么,太感动到无话可说了?”   叶封被他察觉了心事,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小声道:“你也是才告诉我。”   秦越也不再逗他,索性此刻叶封就在他身侧,月下对影,相共赏灯,再也用不着什么睹物思人了。   如果他喜欢这样的灯笼,以后等他们选定了隐居的处所,那他便为叶封重新点起这些花灯又如何。   他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再远的路也一定有自己为他照亮,成为他黑夜里的光。   今夜月明人尽望,也是和叶封在一起后,共同度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不知道远在千里外,阿烟和顾轻溪他们可还好?   落雁山。   此刻兰亭书院里静静的。   虽是中秋佳节,此处却偏显冷清。   秦烟坐在屋顶上独自对着一轮圆月,眉目间颇有些茫然与惆怅。   她的身边还摆着一个食盒,里面虽放了一人份的点心和酒水,却毫无兴致去吃。   连这枣泥豆沙馅的月饼,咬在嘴里,似乎也没有什么香甜的滋味。   秦烟叹了声气,把只咬了一口的月饼又重新放回到食盒里,垂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平日里虽有些不舍,但也想到哥哥终于能和叶封在一起……她还是深感欣慰的。   可今夜是中秋佳节……以前都是哥哥陪在她身边一起度过的,虽然现在她的身边也有小恒与浩气的一众亲友相伴着,她却在这份热闹里独独感到了一丝孤寂,这才撇开了热闹的中秋晚宴,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里赏月。   她想起叶封刚来落雁城的那段日子,众人对他皆是防备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唯有她看得出哥哥看叶封时的眼神。   叶封一开始就住在哥哥的眼中,从来未曾离去过。   所以她才总是有意无意的,想要接近叶封,更想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哥哥这段隐秘的感情,一路走来有多么辛苦,可能除了他自己之外,就只有她最清楚。   所以秦烟很心疼——   她是真的希望哥哥能和叶封去过自己的生活,两个人在一起好好的。   所以在收到秦越的那封信时,虽然震惊,但她还是为他们二人感到万分高兴的。   事情解决得远比她想象的顺利。   这一切……都是多亏了盟主的谅解吧。   即使她骗得了所有人,哥哥已在激流坞一战中身受重伤而不知去向,却无法不对一直信任他们两兄妹的谢盟主坦白。   她希望哥哥能淡出这些江湖纷争,不再为阵营而活,而是能够在剩下的人生里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身受重伤是真,归隐退出阵营也是真。   可谢盟主对于此事最后却选择了包容。   这位饱经风雨的领导者并没有斥责他的恣意妄为,而是叹了声气便对外宣称,秦越身受重伤不知去向,派人巡查却下落未明。   秦越虽是浩气的得力干将,又是新任总指挥,但是一旦上了战场,人人都一样。生死有命,无法预知。   言下之意,就已经表示了对这件事的无可奈何,只能作罢了。   其他人倒很是可惜了一番,毕竟若不是秦越那天带着一队人马先行进入丹霞石林……可能整支大军都要被迫陷在恶人的埋伏中。   有人感念他,也有人幸灾乐祸。   这个人自然是徐深一党。   他本来被人看尽了笑话,又被秦越抢走了总指挥使的威风,巴不得落井下石期望他出了事情,永远不要回来。   此番正是如他所愿了。   这样他便可以正大光明的期待,自己又能坐回原来的位置去。   可谢渊是什么人?他眼光独到、看人一针见血,即使没了秦越,也断不会再用徐深这种小人。   于是谢盟主便大手一挥,直接把他派往巴陵一处偏僻的据点,让他当个副领主去了。   徐深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秦越都不在了,谢渊竟然也不愿意相信他,反而把他降得更惨。   这个争权夺利的小人最终也没有能如愿以偿,只得恨恨地离开了。   而沈律之则被直接指派,代替哥哥成了浩气盟的总指挥使,就连顾轻溪也升为了副指挥。   秦烟想到顾轻溪,就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自从哥哥不在她身边以后……总觉得这家伙对她的态度有些……渐渐地改变了。   他开始什么都尽量让着自己,时不时在她身边陪她排忧解闷,倒是比起以前温柔了许多……除了那张嘴,还是一如既往地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有时候秦烟还是会被他气得半死。   就比如今天晚上,她不过就是因为心情不太好,想寻个借口和邻桌的燕遥姑娘拼个酒,就被顾轻溪取笑她酒量向来能放倒三个男子都不在话下,并且劝燕遥姑娘千万不要以卵击石。   是啊!人家是出自江南秀坊说得一口吴侬软语的娇弱姑娘,自己是酒量以一敌三的汉子,当然是比不了的。   可他自己——出自华山之巅清冷凛然的纯阳宫,那里皆是些仙风道骨、气质超然的人物,秦烟也是见过的。哥哥早些年间曾带她上过华山拜访过一位爹娘的故友,那时她还巧遇了一位眉清目秀,清雅出尘的道长对她颇有照拂,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依然清楚地记在心里。那位道长和顾轻溪师承一脉,其师也是个威严又稳重的人,怎么就偏生教出一个如此不循规蹈矩的顾轻溪?   他好意思先来嫌弃她吗?   秦烟忍不住冷哼一声,本来就有些郁卒的心情再加上顾轻溪这么一搅和,就更不爽了。   可有的时候就是冤家路窄,此刻她越是不想看见谁,谁就偏偏出现。   秦烟才听到一个衣袂纷飞,落在她身侧房顶的声音,便没好气地抬头去问是谁。   结果就看见顾轻溪人还没站稳,就摇摇晃晃地拈起她食盒里只咬了一口的月饼,一边毫不介意地一口咬掉一半,一边皱着眉嫌弃道:“你们女孩子家就喜食甜的,我看这枣泥豆沙馅的并不好吃啊。喂,秦小烟,你这食盒里还有五仁的没,给我挑一块儿呗?”   “没有!”秦烟想也不想就咬牙回道。   “是真没有还是想自己吃啊?你别这么小气……今天虽是中秋,但夜色已晚,你要自己吃独食?姑娘家小心太过丰腴。还有,这小竹楼的屋顶可不稳固,你当心待会把它给压塌了——”   “顾轻溪!——”   秦烟忍无可忍的声音终于爆发出来,打破了兰亭书院月色下的一片寂静。 第073章   “秦小烟——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顾轻溪夸张地假装掏了掏耳朵,不满地向她抗议:“你这么喊,会扰了旁人赏月的雅兴。”   “我喊那么大声……”秦烟被他提醒到以后,才觉得自己有点急躁了,这才稍微压低了些声音,继续说:“还不是因为你?你怪我扰了旁人赏月的雅兴,怎么不反省一下你自己扰了我赏月的雅兴?”秦烟不甘心地反他。   原本自己悄悄出来,就是想找一个没人注意到的地方静静地呆着,无端被打扰的人应该是她好不好?   “雅兴?你有赏月的雅兴吗?分明是躲起来独自伤怀吧。”   谁知顾轻溪却不理她的话,而是干脆一抖衣袍,在她身边大大咧咧地坐下,一语就直接戳穿了她的心事。   秦烟一怔,嘴上却不服气地道:“我……我哪有?”   “真的没有?”顾轻溪忽然凑近她的脸,指一指她的眼睛:“眼睛都红了,你可别哭出来才承认啊。”   他突然的动作来得有些猝不及防,秦烟甚至都可以闻得到他身上的那股松香木的味道。顾轻溪那双狭长的桃花目正专注地看着自己,近到连呼吸起伏下喉结的弧线都清晰可见。   秦烟的心忽然就有些跳快了节奏,她有些气恼地推开顾轻溪的脑袋:“大概是昨夜没有睡好——我才……不会哭。”   “昨晚你不是从演武场回来就早早睡下了?怎么会没睡好?那我今晨见你的时候,为何你的眼睛还是好好的?”顾轻溪不依不饶。   “……那可能是刚刚风大,吹得眼睛有些干涩。”秦烟还在拼命给自己找借口。   “风……大?”顾轻溪看一眼四周。   今晚月色难得的好,偶有微风吹过却也是静静的,一院的竹枝连摇都未摇动几下。   天上的轻云慢慢地走,连池塘里都水波不兴。   这就非常尴尬了。   顾轻溪轻轻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秦小烟,承认你想哥哥了,就有那么难吗?”   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再也不给秦烟留任何找借口掩饰的机会,蓦地就让她怔住了。   “你是个女孩子。如今秦越不在你身边,又时逢今天是中秋佳节——你想念他再正常不过,为什么要逼迫着自己口不对心呢?活得累不累?”   秦烟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有些颤抖。   “一直以来都逼着自己像个男子一样坚强勇敢,你以为……秦越就希望见到这样的你吗?如果是我,反而会觉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失败,没有给你足够的体贴和关怀,才让你逼着自己成长得如此辛苦。秦小烟,你想过这些没有?”   顾轻溪的话就这样一字一句地敲击在秦烟的心上,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说的那些话,自己以前确实从来没有想到过。   原来……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吗?   可是难道……坚强也有错吗?   一滴眼泪忽然滴落在手背上。   接着便像是开了个头就停不住似的,一滴,两滴,三滴……一颗颗泪珠就这么争先恐后地从脸上滑落下来。   秦烟慌张地去抬手摸脸,想赶紧擦掉这些眼泪,却被人用力扯住了手臂。   顾轻溪再也掩饰不住眼里的心疼,一把将她拉入怀里抱着。   秦烟愣了一下,刚想挣脱就听见顾轻溪的声音从她头顶低哑地传来:“别动。”   如果是平日里,秦烟一定不会乖乖听话,可能还会对他补上一拳来掩饰自己的害羞和慌乱;但此刻夜凉如水,清风静寂,月色下的兰亭书院只能听得到几声虫鸣。顾轻溪的怀抱温暖而宽厚,一股清雅的松木香温柔地包裹着她,顾轻溪的声音仿佛带了魔力一般,让她莫名地感到安心。   秦烟是真的很累了。   她和秦越幼年时就遭遇不幸,连一个完整美好的童年记忆都拼凑不出,身世飘摇,像无根的野草,顽强却辛苦地活着。   因为野草的宿命就是这样……无论命运带你到何处扎根,境况有多么恶劣——   为了活下去,便只能坚强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养分,拼命地活下去。   无论面对多么疾劲的狂风暴雨,都要努力地活下去。   那年家里出了事情以后,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她随着哥哥泥地山崖边都躲过,疲于奔命到双脚都磨出血泡。   父母族亲被处刑的那日,她躲在山洞里哭喊着求哥哥带她再回去看爹娘一眼,哪怕只要混迹在人群中远远地看上一眼……因为错过了这个机会,今生便再也见不到了。   是秦越一巴掌打醒了她。   她看着只比她高出一头的哥哥略带少年稚气的脸上满是伤痕,沉痛地闭了眼告诉她:“阿烟,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那个从他们出生起就养育着他们,再为熟悉不过的将军府,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秦烟一夕之间忽然长大了许多。   后来逃亡的日子无论有多么艰苦,她都没再掉过一滴眼泪。   有一次,她和秦越在山林里被两只野狼围攻袭击,是秦越拼命抵抗,她点着了火把驱赶,两人才死里逃生。   哥哥的胳膊被咬得深可见骨,是她全然不顾可能还会有野兽卷土重来的危险,深夜独自点着火把下了山林为哥哥去寻得药材。   两人一起流浪的日子,曾朝不保夕,连在街边像个乞儿一样捡些别人不要的菜叶为食,她也不曾皱一下眉。   后来入了浩气盟,哥哥拼命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每日晨鸡打第一遍鸣就起,也不管天色未亮就上演武场自行练武。   他总是最拼命起得最早的那个,而她就紧跟在哥哥后面。   他何时起来,秦烟便何时起来。   她不听秦越劝阻,学着他的样子拿起那把比她的个头都要高出许多的玄铁长戟,跟着哥哥一招一式练得认真。   再后来,秦越终于有了上阵表现的机会,她也躲着领主的目光换上一身男装,悄悄地跟着哥哥去打阵营战。   战场上的一刀一枪都绝非儿戏,惨烈残酷,就算受伤她也咬紧牙关绝不吭声。   就算后来被哥哥给发现,担心地怒斥她不许再跟着,她也丝毫不听劝。   秦烟的倔强终于让任何轻看了她是女儿身的人都再无话可说。   不仅没有人再敢轻看她,盟中之人再看向她的时候,多的是钦佩的目光。   然而除了哥哥,却没有人常常提醒自己——“你是一个女孩子”。   好像……也就只有顾轻溪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他怀里这样不小心哭出来呢?是因为哥哥不在身边,还是因为他的话道破了她一直以来强撑的坚强?   原以为自己对别人不会再有这样全然放心信任的感觉了,包括这颗乱了节奏的心……到底是怎么回事?   “哭出来是不是好受一些?”   顾轻溪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秦烟闷闷地应了一句:“嗯”。   “我早就说过——女孩子家哭一哭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这里又没有别人,我也不会因此而取笑你。秦小烟,你到底在别扭什么啊?”顾轻溪见他的安慰有效,不禁大胆了一些轻抚秦烟的后背,侧着脸微微贴近她的肩头。   秦烟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只是埋在他的怀里一时忘记了所有。   忽然小竹林里传来“铮”的一声琴弦响,打破了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秦烟连忙有些慌乱地坐直了身子四下张望,顾轻溪也轻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不自然。   然而他心里却生出无限怒号——   到底是谁好死不死的忽然出现在这里拨动琴弦?!   月光下,小竹林的凉亭下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沈律之长身玉立,一袭云纹水泽清淡的白袍穿得清雅高贵,他已经收了背后的琴,面色淡淡地瞥一眼房顶上的两人,便想云淡风轻地继续路过。   顾轻溪以手扶额,简直忍不住想拔剑出鞘跟他切磋一下——   沈律之?他到底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第074章   “沈冰块,你到底躲在这里多久了?!既然看见了就不要装作只是路过好吗!!”   顾轻溪眼看着他想就这么直接走人,便忍无可忍地叫住他。   这家伙就算好意思装作看不见,他们俩却不好意思装作也没看到他好不好!   “躲?我本来就在这里,何出此言?”沈律之终于在他的吼声里停下了脚步,他仰头看着站在屋顶上的顾轻溪和秦烟,神色淡淡地说。   “……”这次连秦烟也沉默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啊!”顾轻溪额上的青筋忍不住跳了一下,他竟然大方地承认早就在这待着了……   换言之就是刚刚他二人的动作全被沈律之收入眼底。   “你们来此做什么,我就和你们一样。”   他这是什么回答?自己可是特意遍寻了秦烟半天才发现她在这里,所以才找借口来安慰她的,沈律之怎么可能和他们一样?   顾轻溪才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变了个说法:   “你……也来这儿赏月?!”   沈律之对这句话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要不要这么巧啊?大家今天都挑来兰亭书院这里赏月?   是不是这里的月亮看起来更大更圆啊?!   “那你为什么直到刚刚才出声!就不能大大方方地走出来一起赏月?!”顾轻溪终于问出了让他郁结的关键所在,其实他就是还有些话想对秦烟说,却莫名被沈律之这声琴弦响给打断,所以觉得有些赧然。   就算他也在这里赏月是巧合,可是刚刚拨动琴弦的那声响一定是故意的!   秦烟看着顾轻溪,隐隐觉得今晚的他有些奇怪,但又说不清奇怪在哪里。他虽然一向以跟沈律之对着干为乐,大家也早已习惯他们俩的相处方式,但他现在——未免有些想急于掩饰自己的慌乱一样,到底是怎么了?   “我本就不喜跟人凑在一起。”沈律之站在月光下,整个人都恍若笼罩在一层银霜里,他理所当然地答道:“至于刚刚——我只是在提醒你,这里不是没有别人而已。”   提醒?   提醒什么?   顾轻溪被他的话将得一愣,这才想起他在揽住秦烟肩膀前,对她所说的那句话“这里又没有别人,我也不会因此而取笑你。”   ……   顾轻溪再次以手扶额,原来这家伙是故意在对他这句话提出警示。   他对沈律之投去一个无奈又不忿的眼神——   既然从一开始就没出声,没人知道他在小竹林里……那就不能安安静静装不在到底,不要随随便便出来应和他的话吗?   沈律之微微抬起眼帘,对上顾轻溪的眼睛,神色清冷一片。   答案明显是不能。   “你们……既然都这么喜欢在兰亭书院赏月,那我就把这儿让给你们好了。”   秦烟率先打破了尴尬,她无奈地看一眼两人便从屋顶上轻轻一跃而下,也不管顾清溪是不是在身后叫她,就微微加快了步子,说自己累了想先行回去休息了。   兰亭书院又恢复了一片静寂。   顾轻溪无奈地对着明月叹了口气,有些颓丧地坐在房顶上。   沈律之对他的不爽置若罔闻,抬脚便走。   “喂,沈冰块,既然来赏月,那就一起吧。”顾轻溪忽然叫住了他。   沈律之不为所动,脚步也丝毫不停。   “……”顾轻溪不禁咬牙,不得不重新喊道:“沈、律、之!我问你要不要一起来赏月……”   听到了他满意的称呼,沈律之这才停下了步子。他往房顶上淡淡地望了一眼,这才轻点脚步,身姿飘逸地跃上房顶,与顾轻溪并肩而立。   “你刚刚就是故意的吧。”顾轻溪见他终于接受了自己的邀请,秦烟又不在,方才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怀疑。   他又拈起食盒中的一块月饼,继续凉凉地道:“不然你干嘛早不出声晚不出声,偏偏非要——”   沈律之突然转头看着他,一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的表情。   顾轻溪却被他想要洞察一切的眼神给镇住了,只好咬下一口月饼,吞下了即将要呼之欲出的后半句。   反正他就是故意要破坏气氛,承认不承认都是如此!   “你喜欢秦烟?”   沈律之却明显不想让他好好咽下这口月饼,忽然开口道。   “噗……咳咳……咳……”顾轻溪没想到他会突然石破天惊地问出这么直白的一句,口中的月饼还未完全吞下去,就被沈律之的话呛得接连一阵咳嗽。   沈律之眉心微皱,略有些嫌弃地把食盒中的酒壶递给他,意思是让他自行解决。   顾轻溪瞪他一眼,便连忙接过酒壶不管不顾地灌下几口。   半晌,顾轻溪才缓过来,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沈律之:“你不要胡乱猜测!”   这个人什么时候也学了他一样……竟然会说出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差点没把他给呛死。   “胡乱猜测?那便是不喜欢了。”沈律之的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笑意,看得顾轻溪有些毛骨悚然。   “……你……你什么意思?”   某人专有的八卦脑神经转了一圈,最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顾轻溪不禁有些气恼地霍然站起身瞪着他:“难道你也喜欢秦小烟?”   “也?”沈律之收敛了笑容,一副如他所料的样子,认真看着顾轻溪重复了这个字。   顾轻溪这才知道自己失言,可是再想咬住自己的舌头也已经晚了——   沈律之就这么三两句间,套出了他一直以来深藏在心底的隐秘,现在他再说什么掩饰,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他刚刚根本就是故意要引他遐想猜测,才露出那种深浅不明的笑意。   都怪自己担心则乱,轻易地就被沈律之给套去了心事。   秦越之前丢下给他的话果然不错——   “你头脑聪明,但是浮躁易冲动,论起心机谋算,十个你也算不过律之。”   当时他还不服气地要和秦越拔剑切磋,打完了再找沈律之也较量一场,好让这两个家伙收回对他的轻视。   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可能二十个他也算不过沈律之。   “你自放心,我对秦烟并无他意。只是你——”沈律之看他一眼,然后一针见血地继续说:“平日里总以点破他人为乐,不语出惊人不罢休,为什么轮到自己的事,反而不肯面对,忸怩不堪?”   忸怩不堪?   沈律之还不如直接说自己怂好了!   他自己才是万年铁树不开花,对于情之一字又如何能懂?越是在意才越难面对啊!   顾轻溪才想反唇相讥,就听到沈律之又开口道:“喜欢就去说,不要学着秦越和叶封那两个孤傲的人一般,折腾到遍体鳞伤才知道口不对心有多辛苦。”   ……   顾轻溪难得的沉默了。   沈律之其实睿智非常。正如他的人一样,很多事情早就被他看破,只是不曾道明。   他看起来清冷不近人情,其实又为他们处处留心,思量打算着一切。   可能他的关心毫不显山露水,但却一直都在。   “谢谢。”   过了好一会,顾轻溪才忽然低声道。   沈律之倒是有些意外,他转过头看了顾轻溪一眼,眼底微微有些讶然。   “只是你……为什么突然会跟我说这些?”顾轻溪还是觉得以沈律之的性子,难得会以这种方式去鼓励他去追寻自己的心中所爱。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只言片语之间就能察觉到对方的用意,其实和沈律之认真说起话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难沟通。   顾轻溪在心里这么想着,却见沈律之眉头渐渐深锁起来。   “怎么了?”他看出了沈律之的异常,不禁又追问了一句。   “我只是想提醒你——世事无常。能在安稳的年岁里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放手去吧。”沈律之略一沉吟,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顾轻溪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沈律之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说这种话。   他想起前几日,沈律之曾被盟主亲自召见,两人在议事厅闭门谈至深夜,才见沈律之走出来。   顾轻溪的心头涌上一股不安之感——   难道……是有什么事即将要发生? 第075章   “最近江湖之中,有些不太平静。”   面对顾轻溪的疑惑,沈律之的目光忽然放得很悠远,不知在忧虑着什么事情。   “不太平静?你是指什么?……难道恶人……又有什么动作了?”顾轻溪正色道。   “这次倒不是恶人。怕只怕比恶人要麻烦许多。”沈律之难得用这种口吻,没由来地让顾轻溪心头一紧。   这下顾轻溪的好奇心彻底被他给勾起来了。恶人谷是与浩气盟对立的阵营,是他们一直以来要对抗铲除的头号目标……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情会比和恶人谷打阵营战还要麻烦。   “是不是盟主近日来有什么打算?”顾轻溪继续问。   沈律之却沉默了一阵,并未立即接上他的问话。   顾轻溪方觉自己有些失言。   既然那晚盟主只叫了沈律之一人进去相谈,那么要说的这件事必定相当重要……重要到即使是现在身为副指挥使的他也暂时不能知晓。沈律之为人一向沉稳谨慎,又思虑周全。就算顾轻溪常常很不服气,嘴上从不承认,心里却也知道谢盟主对他的信任是完全不次于秦越的。   他这样冒昧地问,确实是不妥。   片刻之后顾轻溪便想明白过来,连忙又道:“抱歉,我忘记了事关机密,你大可不必回答我。”   沈律之微一点头:“这件事藏不住,就算我今天不和你说,日后盟主也还是会告诉你们。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还不是能说这些话的时候。但是盟主也已经私下让我想办法通知各大门派,提高警觉,提防心思不纯之人。”   “而且……你也知道,盟中一直和各大门派来往密切。无论有什么事情,大家还是会站在侠义正道的这一边同仇敌忾、相互扶持的。所以有了什么风吹草动,都应该要同气连枝,先发制于人。”   “你的意思是?”   顾轻溪这才明白沈律之并不是无缘无故就答应他的邀请过来一起赏月的,这番话……他应该是认真说与他听的。   这件事……有可能就事关浩气盟和江湖各大门派的安危。   “我们要在近日动身去一趟江南了。”沈律之不再卖关子,而是直接说出了结论。   “江南?去那里……做什么?”   “拜访藏剑山庄的现任二庄主——叶晖前辈。”   沈律之的话音落下,那双冷静深沉的眸子里已经写满了坚定。   “藏剑吗……那么——”   “那么……”   顾轻溪此时倒是和沈律之心有灵犀的想到一处去了。   “如果不出我所料,叶封和秦越应该也在杭州。”沈律之接着把话说完,才看向顾轻溪。   上次秦越写给秦烟的信里曾提到过,他们要一起回叶封的杭州故居小住一段时间,算一算时日,大概二人还在。   “所以我们可以顺道路过去看看他们?”提及叶封,顾轻溪笑眼弯弯:“唔,正好……我也很久没有见到叶少侠了,甚是想念。”   沈律之毫不留情地泼他凉水:“我想秦越并不希望你顺道路过,叶封也应该不会想念你。”   这个沈冰块……!   就一定要说实话来伤人吗?   顾轻溪忍不住想瞪他一眼:“说起来……他们在一起之后,作为亲友我还没有送去我的祝福,这怎么能行呢!”   “我想他们应该更不喜欢被打扰。秦越这个人,善妒霸道得很。既然你喜欢的是秦烟……何故又去学他招惹叶封?”沈律之今晚难得的多和顾轻溪说了许多话,连带着也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   “你想多了……我对叶封可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我对他感兴趣,纯粹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啊!”   顾轻溪直言不讳,却引得沈律之眉心皱起,冷斥他道:“君子以德为重,整日盯着别人的长相,不觉无聊吗?”   “当然不觉无聊。贫道向来以貌取人,你奈我何?”顾轻溪见他又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古板严肃着嫌弃他不成体统的样子,不觉起了故意要气沈律之的玩心。   “朽木不可雕。”   沈律之冷冷拂袖,再不想与他扯皮,便想先行离开。   “喂——”   顾轻溪忽然在背后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   “既然有机会见到秦越和叶封他们一面,就带上秦烟吧。她许久没见哥哥了,所以很想念他。”顾轻溪在他背后认真地说。   “自然。”   沈律之早就考虑到了这一层,并想给顾轻溪一个机会由他自己去告知秦烟这件事。   结果就听得他继续道:“还有——”   沈律之停住脚步,不知道他还要说什么。   “其实你的长相也算是不错的,可能只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顾轻溪略带挑衅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说完还颇为认真地给他分析:“我觉得……主要就是你总是板着一张严肃冷漠的脸,长得再好看都如一块千年寒冰一样,冻得人不想接近……就比如叶封也秦越的事,其实你最终也能认可,并且为他们掩饰善后,但却偏偏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大家都是多年来一起出生入死的挚友了,你这么藏着掖着的对人好是何必?喂,沈冰块,你要不要改一改自己的个性啊,尽量变得招人喜欢一点啊?”   ……留下来多听他说这几句话简直就是个错误。沈律之的眉心冷冷皱起,再也懒得忍耐他,翻手抽出背后的琴托住,指尖翻飞便流泻出一阵带着杀气的急弦,激起的音浪却控制得自如,只是刚巧把还在得意的顾轻溪从房顶上猝不及防地掀了下去。   “沈冰块你给我等着!!”   某人差点摔下去前终于忍不住大喊咒骂出声。   秦越陪着叶封逛完花灯集市以后,夜色已深。   好在今晚是中秋之夜,明月就高悬在头顶,清辉漫洒笼罩着广袤的大地,为他们照亮了归家的路。   可秦越却走得并不轻松,他的怀中抱了满满当当的礼品,手臂上还挂着两个小灯笼,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叶封走在他的身侧,与他隔着一小段距离。   就算只有这段小小的距离,也让他略有些不爽,原本他是可以牵着叶封的手,与他一起走的。   现在拿着这满身的累赘——   他不禁又瞥了一眼叶封,他也没比自己好到哪去,大大小小一共拿了四五个造型各异的灯笼,可谓壮观。   这些东西皆是刚刚叶封在花灯集市上猜灯谜赢得的奖励。   他知道叶封一向才兼文雅,明经擢秀,却没想到他只是随便从头逛到尾,就赢了一圈的彩头回来。   但凡他感兴趣的谜题,便没有猜不中的。   可是这些礼品倒是成了两人的累赘,本来叶封想一路随手送人,结果在给一位姑娘的时候,却被那人含羞地给望住了再也移不开目光,秦越二话没说就冷着脸拉他走,决定全部拿回去挂起来。   是他自己要坚持拿回家,现在又能怪谁?   秦越有些丧气地低叹一声,但在看见叶封眉眼间都是温润的笑意时,也不再计较这些小细节了。   “秦越,方才你我比猜灯谜,我比你多猜对了两题是吗?”   叶封注意到他的表情,嘴角却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嗯。”秦越无奈地应道。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的确是他输了。   “赌猜灯谜之前,我们便说好了,输了的话,要答应对方一件事。”   “……嗯。”秦越皱眉,总觉得他下一句不会说什么好话。   “所以今晚——你去偏房睡。”叶封说完,故意偏头看着他,眼中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他此时的得意。   可叶封却没想到秦越这次丝毫没理他的话,忽然就丢下手中的东西,一把拽过他狠狠封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来得太猝不及防,害得叶封手中拿着的灯笼也被他撞掉了一地。叶封才刚想伸手去捡,却被秦越箍在怀里不许他乱动,他埋在叶封的颈窝低声道:   “想都别想。”   “君子一诺千金,秦少侠……你这是要食言了?”叶封假装愠怒地提醒他,嘴角却还挂着微笑。   “那便食言又如何?”   “唔……这可是无赖所为。”   “为你,我不介意更无赖一点。”   秦越说完便再不给叶封跟他斗嘴的机会,而是捧起他的后脑勺,继续加深了这个缠绵缱绻的吻。   月光拉长了两人相叠在一起的影子,勾勒出一个完美的轮廓。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就算长夜漫漫漆黑一片,也要成为辉映彼此最温暖的光。 第076章   中秋刚过没多久,秦越又趁着叶封心情好与他一起观赏了许多杭州美景。   两人长堤策马,观赏过秋日的瘦西湖,今晨又去九溪十八涧取了泉水装在竹筒里带回去烹茶——   随着每日都和叶封相处在一起,秦越才发现他举手投足间那份世家公子出身的气度越发显露。   换言之,叶封是个很是风雅,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无趣。敞开心扉后的叶封,越发像一块被擦拭去尘埃的玉石,渐渐展现出它的光彩和温润。   他不仅眉眼间出尘脱俗,更有着儒雅精致的气质。   秦越喜欢叶封穿一身白衣的样子,看起来轩然霞举,潇洒俊逸,却又无奈他那张出色的脸总是招来莫名其妙的桃花……所以两人出行在外时,总要一人戴上一顶斗笠。   叶封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毕竟江湖之中来往的人,除了一些中立人士,更多的就是恶人谷和浩气盟两大阵营。他们两个作为曾经在各自阵营中占据着重要地位的知名人士,虽然如今已经退出阵营,但是未免还是容易被认出来。所以……比起惹上麻烦,倒不如尽量低调,大隐隐于市要来得更轻松方便一些。   可麻烦,向来很少有自己主动去找来的。   总有些人会无缘无故地盯上你,不知道想干什么。   譬如……秦越总觉得这几日有人鬼鬼祟祟跟着他们。   其实叶封也察觉到了,只是由于这人大概是知道他们两个武功不俗,总是混迹在市井中,趁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的时候才敢跟着他们,其余时间并未露出马脚。一来此人跟了他们两日并没有做出进一步举动,二来他们俩就算发现,也不好直接在人群中就抓住他质问,只好决定先不打草惊蛇,等着这人先沉不住气上钩。   今日两人回家的时候又特意绕了远路避开那人,结果却意外地在自家门口发现一个小姑娘。   说来也好笑,这个小姑娘自作聪明地把自己隐藏在一团低矮的树丛里,掩耳盗铃的以为旁人就看不见她了,但是……   叶封不禁扶额无奈——   哪有人隐藏自己大白天的穿一身黑色夜行衣躲在别人家门口的树丛里的?   当他们俩是白痴吗……   秦越大概也是不爽这几天被人跟踪,现在又被人盯梢,如果还不揪人出来,简直要被轻看成傻子了。   他冷哼一声,枪尖一挑就穿入树丛又快又准地挑出那个小姑娘,将她暴露了出来。   结果就听到一声少女的惊呼,接着从房顶上倒是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有人慌里慌张地喊着“大侠饶命”就踩着瓦片滚落了下来。   不过替她求饶的,倒是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年,长得白白净净,倒也不像什么坏人。   此刻他哆哆嗦嗦地挡在那个小姑娘前面,两个人凑近了一对比,约莫也只差出个三四岁的样子……实在不像能干出什么大事的材料。   但是不明不白地被跟了这几天,总有些不爽。秦越仍然没放开手中长枪所指,冷冷道:“你们到底是何人,这几天跟着我们,有什么目的?”   “师……师兄……怎么办,你不是说那个人很好说话吗?他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本来还在心疼自家房檐上又被踩碎了几块老瓦的叶封,听到这里忽然有点想笑出声,凶神恶煞……是在说秦越吗?   叶封观察到秦越额上果然青筋一跳,明显是更加不爽的信号。   “你快闭嘴!”那个跌落在地上的少年赶紧捂住了那位小姑娘的嘴,担心她再继续惹怒秦越。   叶封看着秦越面上满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怒意,便知道他是没什么耐心去再问这两个人了,只好自己上前一步,摘下了斗笠对他们道:“二位,既然已经暴露了出来,就烦请说清楚再走吧。”   结果两个人在看向他的一瞬间立刻就呆住了,然后那个少年忽然惊喜地指着他高兴地喊:“你就是叶封吧?!”   ……这个少年竟然认出了自己?   他到底是什么人?   比叶封的脑筋动得更快的,是秦越带着凛然敌意的长枪。   他转手间就把尖锐的枪头转移了目标,神色冰冷又警惕地看着那个少年:“你到底是什么人,说。”   叶封也心中一紧。   平静的日子过了许久,防人之心就渐渐地松懈了。   难道这两人……是浩气或者恶人的探子?   “大侠等……等等!听我解释……我们不是有心要跟踪两位的,也不是什么坏人!你们千万不要误会!”那个少年慌得连连摆手解释,却是朝着叶封的方向,大概是因为叶封看起来更好说话一点。接着他又继续补充道:“我们……是藏剑山庄的弟子,这位是我的师妹。”   叶封的眉头不悦地皱起,他的声音清冷而又带着疏离的怀疑:“藏剑山庄的弟子向来光明磊落,不会干出跟踪偷窥这种鸡鸣狗盗的行为。若你们俩真的是出自藏剑……此举已经是给山庄蒙羞了。”   “对不起……在下愧疚,我不该这样偷偷摸摸地跟踪你们……只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近你,只好出此下策。但是……我真的是藏剑山庄的弟子,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如何相信?”   秦越却已经懒得和他废话,枪尖又逼近了一寸。   “九溪烟笼十八涧,云水无心两迷离。棹歌何处泛扁舟,秋凉望断平湖月。黄龙横空挥金爪,一吐翠色如碧虹。不知梦僧今何在,犹见灵虎跑翠岩。长虹贯日影直深,破雾穿云斜透林……”那个少年却不慌不忙,开始背起了剑招。   “够了。秦越……住手。”   叶封已经拦下了秦越的手,看向那个少年的眼睛里是一抹复杂难耐的神色。   他既能背得出叶家剑法背后的剑招,就一定是藏剑山庄的弟子无误了。   只是由于几年前叶尘的事情发生以后,他再不曾踏足过藏剑……   这个小弟子……叶封并没有什么印象,他们二人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所以,他到底是凭借着什么一眼就能认出他是叶封?   虽然他不会轻易怀疑藏剑山庄出来的人,但也不想被人认出他的身份……毕竟离开了山庄太久,他也不愿再被人提起了。   “既然是藏剑的人,就先起来说话吧。”叶封看他们俩还略带惊慌地跌坐在地上,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其实这两个人……虽然行动是鬼祟了一点,却不曾伤害过他们。武功……看起来也很低微,对他们实难造成什么威胁。此刻被他俩这么贸然揪出来,反倒被结结实实地给吓了一跳。   听到叶封这么说,两人这才如获大赦地站起身来。其中那个小姑娘虽然看起来怯生生的,却一直盯着叶封的脸呆呆地看,半天都不曾转移视线。   秦越被她的眼神搅得心生烦躁,但这两个人既然是冲着叶封来的,又是藏剑山庄的人,他也不好说什么。   “谢谢!”那个少年对着叶封笑得一脸谦卑明朗,道完谢又对他礼貌一拜。   叶封却不怎么吃他这一套,仍是疏离却客气地问:“现在可以说说,你们两个到底是意欲何为了吧?”   “我……我……”   叶封对他支支吾吾的态度也渐渐失了耐心,才想不悦地开口打发了他,就见那个少年又弯下腰去对他深深一拜,然后终于像鼓起勇气一般地快速大喊:   “其实我是来拜师的!!” 第077章   拜师?!   叶封着实被他的话给震惊到了,一时之间竟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知道这样来拜师是有些冒昧了,但是我是诚心诚意的……求叶大侠你考虑一下吧!”那个少年说完又想对着叶封跪下,却被秦越立即用力抓住了手臂。   这个人……   秦越横眉冷对,阻止了他跪下去的动作:“拜师?你连你姓甚名谁都未报上,更没言明你是如何知道我二人的。鬼鬼祟祟跟踪在先,就算你是藏剑的人,我们就该无条件的相信你吗?”   叶封沉默,表示认同秦越的话。   “对不起!是我太过心急……在下叶茗轩,这是我的师妹叶薇薇……她是跟着我一起的。”   少年恭敬地又对着秦越一拜,连忙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他叫叶茗轩。   叶茗轩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掉身上的尘土,对着叶封一抱拳:“不知道叶大侠可还记得……中秋之夜……在云客楼发生的事?”   云客楼?是指他们教训了那几个胡人的事?   原本以为他们不露面已是足够低调,没想到还是被有心人给注意了去……   说罢他不等叶封仔细想,又继续道:“其实那晚我和师妹刚巧也在——两位大侠真是好身手!特别是叶大侠那把轻剑……剑身流光环绕,剑气凛然,简直就是神兵中的上品……一看就非比寻常。都说天下神兵应属我们山庄最多……但是我那日见到叶大侠的这把便知道,这一定是一把绝世的好剑!这才猜测到你有可能就是江湖中传说已久的那位一等铸剑师“一剑封寒”的主人——叶封大侠。”   叶封蹙眉,再次听到这个称呼并没让他觉得有多高兴,反而觉得有些无趣,不过又是一个因为他的剑……才被吸引来的人罢了。   不过他竟能看出这把剑的不同,果然是藏剑山庄出来的弟子。   “不知道……我能不能有幸再见一见那把剑?还有传说中的那把一剑封寒?”   没想到,这人还是个剑痴……   怪不得跟了他这几日,每次都偷偷摸摸的又不敢露面……大概是只想好好看看那把剑吧。   可是……   “抱歉,你我并不相熟,况且……一剑封寒早已不存于这个世上了。所以,你的要求恕我无法答应。”叶封敛去眼底的那抹复杂之色,平静地对叶茗轩说。   “不存于这个世上了??怎会?!”叶茗轩一脸的不敢置信。   “它已经被我亲手焚毁,任何人都无缘得见了。”叶封直截了当地干脆断了他的念想。   “焚毁?……为什么?!”叶茗轩似乎深受打击,有些大惊失色地激动到上前一步握住叶封的手臂,失魂落魄道:“它是……那样一把绝世好剑啊……”   秦越哪里还能再忍他,一把拽回叶封在身后,就不客气地横枪拦开他:“别人怎样处理他的物件,那是他自己的事,难道还要把理由告诉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吗?”   叶茗轩这才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他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震惊中猛然回过神来,懊悔道:“抱歉……是我逾越了!我只是很仰慕叶大侠……早前没拜入藏剑山庄之时,叶大侠在我这般年纪就已经名扬天下……让我很是钦佩。此后我几经辗转终于能来藏剑拜师之时,那年叶大侠却刚巧不知为何离开了山庄……后来我等了几年,却一直没有等到你回来过……”   “是真的!叶封大侠,我可以为师兄作证!他真的一直很仰慕你!茗轩师兄完全是因为你才会拜入藏剑山庄的……别的入门弟子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已经稍有所成,而师兄却还只是初级弟子……就是因为他迟迟都没有拜入任何一位师父门下,而是一直想认你为师啊!”   那个叫叶薇薇的小姑娘也急着帮她师兄一起解释,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这是师兄一直以来的夙愿!如今真的见到这些年来师兄一直念在嘴边的叶封大侠……他们二人的激动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叶封听得微微一愣,心中虽有动容,但却神色如常。   且不说他已经离开藏剑山庄多年,走入恶人谷……便再不愿牵绊上山庄之人。   现在他已经淡出江湖世事,与秦越为伴,不想再去耗费心力留给别人收什么徒弟……   其实叶封向来是个怕麻烦的人。眼前这个少年虽然一脸的诚恳,但是他却不会轻信别人,只得委婉拒绝道:“多谢你们的赞誉。但是抱歉,我实在不是什么良师,也并不曾收过徒弟……以后,更没这个打算。藏剑山庄人才众多,铸剑师傅中更是有不少杰出之士,你还是另寻别人吧,不要耽误了自己的前程。还有……我并不希望别人来打扰,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跟踪的事,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看一眼秦越,对他微笑着说:“我们回家。”   秦越这才稍稍收敛了脸上沉着的那抹不悦之色,对着叶封一点头:“好。”   “叶大侠,等等——”   叶茗轩忽然在他身后又开口叫住叶封。   “还有什么事?”   “你说的不希望别人来打扰……我一定会记住!但是……你真的从未收过徒弟吗?”叶茗轩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   “不曾。”叶封的身影停顿了一下,说完这句话以后,便和秦越一起跨进了门槛。   厚重的大门在两人的身前缓缓合上。   叶薇薇还有点呆滞地望着叶封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这个叶封大侠……长得可真是好看啊……他身边的另一位大侠长得也不错,就是气场有点凶,看起来让人有些脚软……不过他们两个看起来倒是感情挺好的样子。师兄……是不是大侠都是脾气有点古怪的啊?”   然而叶茗轩却一副明显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的样子,完全没有管他师妹说了什么。   看着他一脸傻笑的表情,叶薇薇不禁觉得一阵奇怪:“师兄……虽然见到了叶封大侠,可是人家并不愿意收你为徒啊!既然拜师不成……你为什么……还看起来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啊?”   她的师兄是不是受得打击太大,反而头脑不清醒,变傻了?   叶薇薇不由得一阵担心。   “薇薇,你刚刚没听到吗?”   叶茗轩不理她泼的冷水,而是仍旧满脸向往地看着叶封家的大门。   “听到什么?”   “叶大侠说……他从不曾收过徒弟。”   “那又怎样?”叶薇薇彻底被他搅乱了思绪,完全搞不懂她的师兄想要说什么了。   “那也就是说……我绝对不能放弃拜他为师!”   “为什么?!”   “因为我一旦拜师成功,将会是叶大侠唯一一个,也是他的第一个弟子了!”   叶茗轩兴奋地兀自握紧了拳头,一脸坚定地慷慨激昂道。 第078章   次日清晨。   秦越一大早便先叶封一步起来,为他用陶泥小火炉煨好一锅鱼片粥。   由于前段时间的风餐露宿,叶封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让秦越很是心疼。   他本不爱做这些琐碎繁杂的事情,但是自从和叶封在一起后,不自觉地就会为了他去做一些这样的小事。   这大概就是再眷恋深爱着一个人,最终都会把对他的好融入进平凡细碎的生活中,方才算得上真正的情深意浓。   趁着叶封还未起来,秦越忽然想到院子里那两匹马还未换过马鞍,以后他们要走的路还长着,不如先做打算提前打点好行装吧。   谁知他刚准备出去,甫一推开门便看见两个人影头挨着头的靠坐在门口,看起来睡得正香的样子。   很明显,还是昨天那对师兄妹。   秦越的眉头蹙起,一脸的不悦。   怎么?看这样子……他们俩难道是在叶封家门口留守了一夜不成?这是打算死磕到底,只要拜师不成功就坚决不走是吗?   “咳。”   听到秦越的出声提醒,叶茗轩倒是非常警觉地最先醒过来。   他惊喜地回过头,却发现身后只站了秦越一人,眼底不禁染上一抹失望之色,但又不好意思无礼,只得赶紧推推还靠在他肩上睡着的叶薇薇:“师妹,快醒醒,人都出来了。”   “出来了?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叶大侠吗?!在哪??”   叶薇薇被他推得迷迷糊糊,听到她师兄的话就着急着四处张望。   “不巧得很,让你们失望了,出来的是我。”   于是一不小心便对上秦越那张沉到冰霜里的脸。   “……咳。”叶薇薇讪笑,轻咳一声去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位……秦大侠,早上好。不知……叶封大侠可起来了吗?”叶茗轩拦下他师妹,替她礼貌地对着秦越一抱拳,客气地打完招呼,便想打听叶封的事。   “还没放弃拜师的念头?”秦越却不跟他多说废话,直接了当地开口。   “……呃,”叶茗轩抱拳作揖的手都有些尴尬地停住了,这人果然比他想象中的难说话。似乎……一眼就能洞察他的心事,并且丝毫不喜欢拐弯抹角。如果不给他留下好印象,估计想见到叶封一定很难了,只得诚恳道:“拜他为师是我一直以来的夙愿……还请秦大侠能明白我这份陈恳的心意,帮我传达给叶封大侠。”   “他不喜欢收什么徒弟,你可以断了这个念头了。”秦越面无表情地说。   “怎么了……又发生了什么事?”背后忽然传来叶封刚刚醒来还带着些许低哑软糯的嗓音。   叶茗轩二人像看到了什么稀奇景观一样瞪大了眼睛往秦越身后看去——   秦越回过头便看见叶封出现在他身后,一脸还没有睡清醒的样子。由于叶封近日总是格外容易累,所以晨起的时间渐渐晚了一些。此刻他的外衫披得很是随意,竟然露出了如玉般白皙修长的脖颈……以及上面没来得及遮掩好的斑斑红痕。   突然“啪”地一声响,大门再次在看呆了的两人面前重重合上。   秦越有些懊悔地关紧了大门,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忘记往日叶封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醒来……竟然还在门口跟那两个人浪费口舌。   “到底怎么了?门外有人找吗?”   叶封对这一切并不知情,而是神情疑惑地看着秦越。   秦越知道如果此刻让他知晓……叶封晚上一定又要赶他去外间去睡。所以只是瞥开了自己炙热的眼神,一边拉他进怀里低声道:“无事,只是问路的行人。”然后一边趁着叶封未察觉,把他的衣领稍稍往上拉了两下,直到盖住那些痕迹,方才温柔道:“厨房里煨着鱼片粥,要吃吗?”   “好。”叶封丝毫没注意到秦越的异常,微笑着点了头。   此刻,大门外。   叶薇薇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她有些发愣地拽一拽同样呆住的叶茗轩:“师兄……那个人是为什么要突然关门啊?他就这样把我们俩拒之门外了?……这也太不客气了吧?”   叶茗轩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耐,并没有回答她。   “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继续去叫门啊,反正叶封大侠也起来了嘛……顺便我们继续去求他好了!”   叶薇薇见他没反应,便要上前一步替他去叫门。   “不……不用了。”叶茗轩连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   “啊?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放弃,一直要求到叶封大侠收你为徒吗?”叶薇薇一脸不解。   “我当然不会放弃!”叶茗轩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略带一抹尴尬之色:“只是,今日……就算了,我们明天再继续来。”   “哦……好吧。”叶薇薇见她师兄都这样开口了,只得有些不开心地跟着他走。   叶茗轩连忙拽着她快步离开。   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看来这两个人关系不仅仅是非同一般,更到了亲密无间的地步……就像他的那两位师兄——   咳,不能再继续想了。   只是如果他刚刚还不会察言观色的继续去叫门,一定会引来那位秦大侠的反感。   看来想顺利拜师……绝非易事啊。   他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诚心诚意地讨好那两位吧。   都说自古逢秋悲寂寥——   可是此时中秋刚过不久,江南两岸的草木还未开始大片凋谢,路边那些低矮的树丛边仍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菊,看起来小巧而可爱。   就算偶有秋风萧瑟地吹过,也只不过落下几片打着旋儿的黄叶。   这是一条通往杭州最快的官道,来往的人皆是神色匆匆,策马疾驰着赶路。   马蹄声哒哒而过,踏起烟尘又卷起地上的落叶,浮浮沉沉,目送着过客匆匆。   沈律之和顾轻溪、秦烟他们一行快马加鞭,只是忙着赶路,却没有什么心思停下来欣赏这些景色。   一是沈律之还有要事在身,二是秦烟迫切想见到秦越的心情……已然无法忍耐了。   说起来,自上次在激流坞一战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哥哥了。虽然后来几经曲折终于收到过一封秦越的亲笔书信,但是仍比不上亲眼见他一面来得让人踏实。她想好好看看哥哥和叶封是不是真的过得很好,旧伤有没有痊愈……她已经等不及想快点看到他们两个了。   所以这一路心里最苦的反倒是顾轻溪。   沈冰块和秦小烟两个人向来是说走就走的性子,丝毫没有去见老朋友的悠闲。   他本来还想给秦越和叶封带点什么见面礼,却被秦烟和沈律之丢上要带给秦越的那匹马,然后被他们一起给瞪了回去:啰里啰嗦带什么见面礼?眼下快点赶路才最要紧。   虽然不知道沈律之这么急着去藏剑山庄到底是要干什么……但秦烟那小妮子一定是怕去晚了发生什么变故,万一秦越和叶封忽然离开了杭州,天地之大,又要去哪里寻他们两个呢?   想到秦烟,顾轻溪虽然觉得旅途奔波劳累,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好陪着他们俩抓紧时间赶路。   算一算,最迟到明天早上,他们就应该能到藏剑山庄了。   不过眼下还不知道叶封家的旧宅到底在哪里……秦越这家伙果然见色忘义,只留给他们一封简单的书信说明了情况,并未告知他和叶封要去的旧宅到底在何处……分明就是想彻底地隐居起来不想被他们打扰?   顾轻溪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之后,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透着一抹狡黠的光。   秦越这小子……又玩金屋藏娇的戏码。   不过没关系,等到了藏剑,还怕打听不到叶封吗?   秦越啊秦越,你就等着扫榻以待贫道的拜访吧。 第079章   秦越最近很是无奈——   自从那天在云客楼和叶封忍不住出手教训了那几个胡人之后,他们俩的身后就粘上了两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叶茗轩和叶薇薇这对师兄妹……   简直执着得让人发指。   原本他和叶封未挑明他俩跟踪的事实时,这两条小尾巴还只是暗地里跟;现在暴露了以后,干脆每天死皮赖脸地明着跟……   这两日只要打开门就能看见两张讨好的笑脸,无论他和叶封出门要做什么,他们俩都抢着代劳。   叶封和他性子一向皆是孤高淡然,所以恰巧都对这种死缠烂打的人最是没有办法。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秦越看向此刻正挽起袖子殷勤地帮他们劈柴的叶茗轩,不禁冷哼一声,一脸的不屑。   他们两个难道没有手吗?还需要找个人帮忙劈柴?   还有另一个小丫头,她的师兄一天三遍地来,她也一天三遍地跟……看这两人的架势,恨不得把自己倒贴给叶封做白工,也要混进来留在他身边。   叶封这个人本就不善拒绝别人,再加上这两人不管怎样都是藏剑山庄的弟子,多多少少会有些好感。他就是这样,虽然怕接触麻烦的人,但只要感受到别人真诚的心意,还是会客气地对待他人。   现在这对师兄妹,已然是成功看准了这一点,只要叶封给上一些好脸色,就立马顺势跟了进来。   本来秦越想直接把人给扔出去,是叶封拦住了他:就算扔了出去,这两人也还是会守在门口,等着他们出门再继续跟。不如随他们去,等他们明白自己根本就不会收徒,便会断了心思自行离开了吧。   秦越虽觉得叶封前半句话有理,但是却对他的后半句深表怀疑。   看这两人的热乎样子……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们会自己离开。   秦越虽然觉得他们很是碍眼,但是人既然已经放了进来,再赶也不合适,只好懒得理他们。   反正再过两日他们就会离开杭州,到时就可以彻底甩开这两条小尾巴了。   他们再怎样也是藏剑山庄的弟子,既算叶家人就要遵守藏剑家规,不可能再随意地跟着他们浪迹天涯,叶茗轩就是想跟也跟不了了。   “叶大侠,柴劈好了!还有什么事情要做的,让我一起帮你做完吧。”   叶茗轩不一会就劈好了柴,神色轻松地跑过来跟叶封汇报。   叶封的眼神中透着满满的无奈。这个叶茗轩的执着还真有几分像他——无论旁人怎么劝,都不会改变自己已经决定好的事。   刚刚他一再说了不需要他们代劳这些琐事,叶茗轩却已经眼疾手快地自己找到活干了。   叶封看着他身上所穿的藏剑服制……根据入门时间长短的划分,想必叶茗轩确实如他所说,在藏剑待了好几年了。   如果他没有正式的拜师于藏剑某位武学师父的门下,就只能像普通弟子一样练练武,学些最简单基础的招式。   怪不得入门这么久了,武功却还是那么低微。   他本来想趁着这两日随他去,让叶茗轩断了拜他为师的念头,却不想他似乎因此看到了希望,反而看起来比之前更为热情。   叶封揉一揉额角,且不说他们之间年龄相差不大,自己也无意收徒——再过几日他就要离开此地,既然没有希望,何必耽误人家?   可是这个叶茗轩却对此不为所动,坚持只要叶封肯收下他,再等他多久都愿意成为叶封的弟子。   这话是叶茗轩背着秦越和他说的……当然,叶封也不敢让秦越知道,否则他现在就会皱着眉把这两人毫不留情地给拎出去扔了吧……   真是头疼啊。   “叶大侠?”叶茗轩见叶封没有回应,又提醒了他一声。   叶封这才回过神来:“多谢……不必了,没有什么要做的。”   叶茗轩却有点失望的样子:“没关系!反正这些事对我来说很轻松,我可以——”   “不要再帮我做这些事情了。”   叶封忽然语气严肃地打断了他。   叶茗轩怔住,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叶封,生怕是哪里惹了他不高兴,要赶自己走。   “藏剑弟子的这双手,是用来执剑的。即使有求于人,也不该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无论什么时候也不可卑躬屈膝于人前。”   他认真地看着叶茗轩,继续道:“你不欠我什么,何苦要为我做这些繁杂的琐事浪费时间?”   叶茗轩本来有一瞬间被叶封的话震慑到,却又在听到他后半句的时候急着开口解释:“可是——我是想把你当做我师父啊!所以我并不觉得这样是卑躬屈膝,也不是浪费时间的琐事,请……叶大侠不要太过在意。”   ……   叶封这次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他看了秦越一眼,表示已经尽力。   “既然已经做完了,那便可以离开了。”秦越已经完全不想忍耐叶茗轩,皱着眉冷冷开口赶人。   于是尾巴二人组只好苦着脸,暂且告辞。   拜个师真是不容易啊……   叶茗轩颓丧地回到山庄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他刚踏入自己房内休息,就迎上师兄的一阵数落:“茗轩,你小子最近又早出晚归的跑哪里去了?整天找不着人!今日山庄来了好几位客人——可都是浩气盟的大人物,你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啧,如果你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估计会后悔莫及。”   “浩气盟?什么大人物,为什么会突然来拜访?”叶茗轩漫不经心地问。虽然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些事上面,但也不敢拂了师兄那颗八卦之心,如果不装作感兴趣的样子,明天就别想顺利瞒天过海,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找叶大侠了。   “浩气盟的总指挥使!还有副指挥!两个主要指挥使都一起来了,你说近日来的这些人稀奇不稀奇?”   “是有些稀奇,不过他们来做什么?”叶茗轩稍稍被他勾起了一丝好奇心,转过头疑惑地问。   “那个总指挥沈律之,似乎是特意来找二庄主的,他们谈的内容自然是秘密,所以我也不知道。倒是那个副指挥……以及身边跟着的那个好看的姑娘,是来找一个人的——你绝对猜不到是谁!”师兄故作神秘地低声道。   “找谁?”   “就是你心心念念一直想拜师的那个人,多年前离开藏剑山庄再也没回来过的叶封师兄啊!”   “噗——”   叶茗轩一口茶没喝完,全部给喷了出来。   “你又怎么了?!虽然我也没想到还有人回来打听叶封师兄,但是你也不用激动成这样吧!他早已离开藏剑那么久,又怎么会回来?你这个反应好像叶封师兄就站在你面前一样……我看你还是好好收敛一下自己的情绪吧。”   叶茗轩却已经顾不得许多,只是抓住他师兄的胳膊急切地问:“那个来找叶封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据他自己说……他曾跟叶封师兄待在一个屋檐下,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莫逆之交。”   莫逆之交?   叶茗轩对此却起了怀疑。   他一直都知道……叶封离开的那年,江湖上关于“一剑封寒”的传言虽然渐渐淡去,并且庄内众人对于此事也不再提起……但是后来,叶封似乎是走入了恶人谷的。   他身在两大阵营外,藏剑山庄又是中立门派,也不好打听什么,所以对于此事一直是不求存疑的态度。   ……倒不是觉得叶封选择了恶人谷而看低了他——而是不明白,他为何会和浩气盟的人是莫逆之交?   这两个阵营的人,不是向来都水火不容吗?   可既然是浩气的指挥,也不至于……拿这种话来诓骗他们。   “你刚刚说他在到处打听叶封回来了没有?”   “是啊!怎么可能打听的到?谁会知道……”   不对,叶茗轩忽然想到一个人。   阿薇……她一定想不到中间的这些复杂,而是跑去看热闹了……说不定就已经告知了那些人叶封在哪。   会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叶大侠曾交代过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此处隐居的——   想到这里,叶茗轩不再理会师兄的喋喋不休,而是决定去见一见那位副指挥,看看到底是什么回事了。 第080章   不知不觉,秦越与叶封已在杭州待了半个月有余,明日,就是该启程的日子了。   曾想过退出阵营以后要过怎样的生活,是寻一处地方归田隐居,还是漂泊于江湖风雨同舟……   但最终两人的想法还是不约而同达成了一致——   只要在彼此身边,又何必去计较在哪里安身。   就算明日即将吟鞭东指,两人一马,那便不问归处,踏遍天涯,四海为家。   秦越看一眼靠坐在他怀里的叶封,眼神温柔而缱绻。   暮色已经慢慢地铺了下来,深蓝色的天幕中依稀能看得见高而稀疏洒落的星子。   小院子里静静的,只有翠竹沙沙,微风拂过枝叶的声音。   晚饭后,秦越为叶封在合欢树下点了一盏灯,他便移了躺椅靠在树下,捧了一卷书悠闲地看。   叶封的侧脸就这样安静地沐浴在柔和的灯光下,看起来越发的眉清目秀,雅人深致。   秦越忍不住抱他入怀,叶封看书,他看叶封。   叶封安静专心的时候最是动人——   有时看到疑惑不解的地方时,他的眉心会不自觉地皱起,长睫微颤,那双如清泉一般的眸子中便浅浅地蒙上一层迷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时看到开怀有趣的地方,他的嘴角也会微微地扬起,修长干净的指尖在膝上轻点,一副愉悦轻松的样子,看得人也不禁跟着他心情好起来。   虽然叶封刚刚说了他想静静看会儿书,才答应任由秦越抱着他坐在一起,但此刻真的这样抱着他——感受着叶封时不时翻动书页的小动作带起马尾的发梢轻轻扫过在脖颈间……   让秦越看着叶封的眼神渐渐变得炙热而幽深——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撩拨着自己,如果再能坐怀不乱……除非是圣人了。   于是秦越抱着叶封的手开始忍不住移到他的腰侧,脑袋也微微凑近叶封的后颈,贴近叶封去好奇他在看的内容,故作掩饰道:“书有那么好看吗?”   “还好,打发时间尚可。”叶封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仍然没有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而是又翻开了一页,让秦越忍不住微微蹙起眉头。   这两日拜叶茗轩和叶薇薇这对师兄妹所赐,他白日里已经很少有时间跟叶封这样亲密地在一起了——   想到这里,秦越就觉得一阵郁结。   还好——今日他毫不客气地赶了两人走,想必那个叶茗轩也会识相一点,不会再来打扰。   他和叶封刚刚已经提前打点好行装,等明日天一亮便会出发,这两个人再想来打扰他们也是痴心妄想了。   好不容易没了这两条小尾巴在身边讨嫌,可是叶封居然趁此良夜看什么书……   打发时间?   有他在身边,还需要看书打发时间吗?   秦越的面上染上一抹不甘心的不悦之色,在没有听到满意的回答后,他便不再忍耐压抑。于是一把抢过叶封手中的书,不安分的手已经攀上他的肩膀,拉近他更加锁紧在自己的怀里,在叶封没来得及反应间,薄唇便已经贴上叶封修长的脖颈,轻啃吮吸。   叶封被他突如其来的吻扰乱了心绪,只得转过脸去寻他的书,佯装不满道:“别闹。”   “别闹什么?”   秦越不去理他,扳过他的下巴便侵入唇舌。   “唔……”叶封还没来得及辩解的下半句就这样全数被秦越吞入口中。   躺椅上的空间有些小,秦越便不再满足于只是抱着叶封坐在他的膝上。好在叶封清瘦,他便双臂一环,干脆把他抱坐在石桌上,继续游刃有余地越吻越动情,越压越低。   “秦越……”   叶封眼神中透着一丝迷离,有些小声地想提醒他明日还要赶路。   秦越却以为叶封是不满石桌太硬硌到了他的后背,只好停下了探入他领口的手,心疼道:   “嗯?怎么了,嫌这里有些凉吗?那我抱你去屋里?”   “……不是。”叶封俊逸的脸上微微泛红,不知道怎么开口。   秦越却低声轻笑叶封只要被他欺负就一脸赧然的模样,忍不住在他下巴又烙下一吻,自顾自地又抱起叶封打算回房。   不巧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扣门声。   而且一声比一声急切,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秦越不禁咬牙切齿——   这么晚了,到底是谁还来打搅别人??!   叶封显然也很重视这阵敲门声,连忙挣扎着从秦越的怀抱里下来,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就对一旁脸色阴沉的秦越说:“我去看看——也许又是叶茗轩那对师兄妹?”   秦越简直忍不住想要揍人了。   不怪乎叶封会第一时间这样猜测。自他们住回叶家老宅,从头到尾跟踪过他们,知道叶封住在哪的人也就只有这对师兄妹了。   哼,也罢,是他们两个最好。那他今天晚上便明明白白再不用客气地和他俩说清楚——他们明日便要去策马山河去了,天地之大,从此江湖不见。   拜师?!再也不用想了!若敢再缠着叶封,就别怪他不客气!   他跟上叶封的步子,面上冷若冰霜,已经摆好了十足要赶人走的样子。   叶封有些无奈地瞥一眼秦越的脸色……看来开门后,就有人要倒大霉了。   他拉开大门,却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看到叶茗轩那张饱含期待和崇敬的脸——   反倒是一双招眼的桃花目忽然映入叶封的眼帘,来人由于看到他太过激动,笑得眉眼都弯在了一起。   顾轻溪张开双臂就扑过去,头顶上的道冠也高兴地跟着轻颤:“哎哟叶少侠!不对,应该改叫叶小封了——贫道终于见着你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就被秦越驾住了双臂僵在半空中。   秦越惊讶归惊讶,但是动作却快得丝毫不含糊:“轻溪,阿烟?你们怎么来了?”   本来准备好酝酿了许久的一个拥抱,就这么生生被秦越给截住了,顾轻溪气得一阵不服:“秦不悦,许久没见,你还是这么小气又善妒?!”   秦越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反正顾轻溪一向嘴上不饶人,也懒得和他计较,他把目光转向旁边的秦烟,温柔道:“阿烟,你还好吗?”   秦烟惊喜的眼眸中早已泛起一层薄雾,她上前一步扑入秦越怀中哽咽道:“哥……终于见到你了,我很好,你放心。”   这边兄妹团聚,看得顾轻溪有些眼眶微热,他见秦越忙着安慰秦烟没空搭理他,便自顾自地去招惹叶封:“叶小封啊,你近日过得可好?有没有想念贫道?哎,你不会是忘了我吧——”   “不会,我记得。”叶封倒没在意顾轻溪忽然给他改的称呼,因为他知道这大概是顾轻溪对待熟人的方式,所以面上是一抹由衷的微笑。叶封此时才从刚刚见到秦烟等人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许久不见他们,倒是有些怀念。只是他向来喜怒并不轻易形于色,所以不会像顾轻溪那般如此激动。   “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早知你我如此投缘,还不如结拜成兄弟多好!”顾轻溪知道叶封的性子清冷,能说出记得他,就一定是对自己印象深刻了,于是便不管不顾地开心起来。   “你们还要在这待多久?让人站在门口吹风,可不是什么待客之道。”   有人带着清冷低沉的声线从背后传来,叶封微微侧头朝着顾轻溪的背后看去,这才发现后面还站着沈律之。   他的面上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严肃表情,只是看向他的眼神中再也没有之前那抹犀利探寻的不善,而是变得柔和了许多。   叶封这才想到是自己疏忽了,连忙先把众人让进门内。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有个人影却悄悄地退出了掩映的树丛后,暗自松了一口气。   叶茗轩见到这个场景,才放下了心——还好,他们是真的认识,而且看起来交情不浅的样子。否则阿薇就真的给叶大侠惹了麻烦了。   沈律之是最后一个踏入门内的,他偏头听见树丛后的动静平静下来之后,这才面色如常地随众人一起进了叶封家的老宅。   最近风雨欲起,世事飘摇难测——他不得不随时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看来一直跟着他们的这个人并无恶意,那便算了。   且先珍惜眼前的团聚时光吧。 第081章   叶家宅院。   今夜由于秦烟等人的突然到访,让这座安静已久的小院也跟着变得热闹了起来。   顾轻溪自打一进叶封家的宅院就没停止过长吁短叹,一边赞美叶家的这座宅子建的极好,一边颇有感慨地望着秦越:还是秦越眼光独到会挑人,娶得好娶得好。   这次秦烟倒是没有打断他,反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秦越本来想沉下脸唬他一下,却难得的见到连在一旁默默喝茶的沈律之,都不禁跟着嘴角染上一抹笑意。   唯一有些不自然的倒是叶封,他当然知道众人打趣的中心是谁,虽然有些无奈……但却丝毫不反感。   说实话,今时今日再见到他们,跟往日在浩气盟中,又不是同一个感觉了。   他曾待在落雁山的时候,也扪心自问过,如果和这群人不是对立阵营——会成为朋友吗?   其实那时……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   叶封挺喜欢秦越的这些亲友。   秦烟大方、热情,不拘泥于小节,对人体贴入微;顾轻溪爽朗、有趣,直言不讳,为人真诚仗义;沈律之……则在他自己的立场上保持着该有的冷静和睿智,虽然对人冷漠却并非毫无道理,叶封其实……并不讨厌他。   此时此刻,这些本来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竟然能说说笑笑地忽然相聚在一起——没由来得就让叶封生出一种欣慰感。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原本以为分别后再见面实属难事,毕竟选了不同的路,就很难再有所交集。   没想到,相聚的日子来得这样快。叶封低头微笑,秦越应该很高兴吧……虽然他自从跟自己在一起后也很是开怀,但是再见到这些旧友,心情自是不一般。   只是……不知道商陆和唐翎他们……可还好?   好在刚刚沈律之不知是不是状似有意地提起一句,近日来浩气和恶人都没什么交战的打算,所以他闲来无事,顺道路过江南便来看看他们。   叶封敛下了眸子里的那丝惆怅,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即使已经默认退出了阵营,远离纷争之外,他还是盼望着大家一切皆好。   不战,便算是好消息了。   秦烟见叶封虽然还是有些少言寡语的样子,但是眉眼间那股清冷疏离的气场早已不见,他着一身白衣,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温润恬然的气质,方才恍然觉得叶封是真的改变了许多。   他现在看起来……真的整个人都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虽然叶封只是浅笑着坐在秦越身边,更多的时候是听他们在互相打趣,但是秦烟觉得——   叶封终于能真正地接受他们这些人了。   不是带着疏离有礼的客气,而是敞开心扉,再自然不过地像听着老友叙旧一样亲切自然。   秦烟心里清楚,他的改变,跟哥哥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真好啊——   秦烟看着他们两个,唇边的弧度越来越大,心里也被满满的温暖填满了。   他们两个非常相配,无论曾经怎样的纠结坎坷过……但只要彼此之间无比的契合便好。哥哥和叶封……是遇上了就注定要在一起的人。   由于天色已晚,沈律之只是略坐了一会便提出暂且告辞。   结果他此言一出,便遭到了顾轻溪不管不顾地反对。   他坚持要留在叶封家的旧宅里住下,一副谁也别想赶他走的样子。至于秦烟,本就是来寻她的哥哥,就算留在此处也并无不妥。   沈律之冷哼一声,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们从那个故作神秘的小姑娘身上打听到叶封身处何处的时候,秦烟和顾轻溪就已经急不可耐地一定要先赶来见秦越他们一面。   沈律之知道劝他们不住,也没有阻拦,只是替顾轻溪他们委婉地谢了藏剑山庄二庄主的好意,然后麻烦负责接待的弟子只用收拾出来一间客房便可。   他根本就没指望过,这两个人来见了秦越和叶封之后,还会跟他一起再回藏剑山庄住客房。   至于他自己,肯定不能跟着一起感情用事地胡闹——他还有要事在身,必须要和二庄主商讨。   所以沈律之和秦越他们简单地告了别之后,还是谢绝了叶封的好意,打算回藏剑山庄落脚。   秦越送沈律之出来的时候,明月已经高悬在漆黑的夜空中。   沈律之神色淡淡地背着他的琴,默不作声地走在秦越身侧,眉宇间似有心事,却一直沉默无声。   “好了,就此暂别。明日若得空……我再来看你们。”   眼看秦越已经陪他走了一小段路,沈律之停下来瞥了他一眼,出言提醒道。   虽然他们许久未见,但是以相识多年的这种交情,自然不必客套地送他一程。秦越想问什么,沈律之似有觉察,只是他踌躇着不开口,自己也不愿去挑明。   秦越的面上带了一丝纠结,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止于唇边:“嗯……慢走。”   沈律之颔首,跟他道别后就转身走出街角。   月华如霜,沈律之的背影在月光的笼罩下看起来有些孤寂而冷清。好像他一直就是一个人静静地走,带着永远也不愿回头的倔强,无论背负了多少东西也不想与他人有关。   秦越忽然就皱了眉,忍不住叫住他:“等等——”   沈律之停下了脚步,微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   “你还是有话要问我,是吗?”   秦越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沈律之一向能看穿他心中所想,他们俩之间的默契已经不需要再多赘言。   “想问什么?”沈律之转过身看着他,眼神里却透着一丝无可奈何。   “你此行来的真正目的。”秦越单刀直入地开了口。   他和刚刚在叶封家里与众人相聚时的开怀不同,现在的秦越面上带了一抹认真的担忧之色:“闲来无事顺道路过江南这种话,不过是表面之词。你现在身为浩气盟的总指挥使,再悠闲也不会顺道路过。律之……你此行去藏剑山庄,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沈律之垂下眼眸,回答他的话却语气冰冷:“秦越,恕我直言——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去过问浩气盟中的机密要事呢?”   夜凉如水,清风静寂。   沈律之的话却掷地有声地砸在秦越的面前,毫不客气。   他说完这句话,便疏离倔强地负手看着地上两人相对而立的影子,沉默不语。   良久,是秦越终于先叹了声气,忍不住开口道:“律之,对不起。这个担子扔给你……是我欠你一句抱歉。”   他知道沈律之是故意要这样激他一句。   这句抱歉,虽然来得有些迟了——但是他从未想过逃避。   只是……还没遇上合适的时机。   仿佛冰山的一角忽然开始瓦解融化,沈律之在听完秦越说出这句话以后,忽然就笑了。   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开怀笑容,这一笑,便已经能释怀所有。   “你知道便好,这声抱歉,我收下了。”   其实他既然能踏进叶封家的旧宅,亲自来看他们……就已经代表,自己完全不会介怀这些事了。   虽然最初在得知秦越真的放弃了总指挥的位置时,沈律之是有些生气的——   就好像一直在共同努力地朝着一个目标前进,现在终于达到,却有人要忽然就宣布退出了一样让他措手不及……   沈律之为秦越觉得可惜。   但他知道秦越的性子,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便会无比认真,绝对不可能改变。   所以就算是被迫接受了秦越的决定,沈律之的心里也一直憋着一口闷气。   今日他并非想要故意说难听话,只是为了等秦越的那句抱歉。   作为肝胆相照的好友,他需要秦越一个亲口的交代。   此刻既然他已经说了出来——就证明自己没有看错。   秦越还是那个有担当,有情义的人。他仍然记挂着他们之间曾有生死过命的好友情谊,这份默契,从未淡去过。   沈律之收敛了笑容,面上已经恢复如常,目光也渐渐柔和下来。   他看一眼还是有些眉头深锁的秦越,低声劝慰他道:“不是我不能告诉你,而是……你现在已经打算和叶封远走天涯了。你确定……要再卷入到这些事情之中吗?”   秦越心中微微一紧。   沈律之这样说,就定然不是小事了。   只是他的话却也在理……想到叶封,秦越也有些犹豫了。   沈律之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事,低叹一声道:“秦越,我实话告诉你,这件事可大可小,但目前终归……与你无干。你何必要放弃眼下安稳的生活,再次卷入到麻烦中去?” 第082章   沈律之的话让秦越久久地沉默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问下去。   秦越知道,沈律之从来不会瞒他,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事,一定知无不言。   因为这是他们之间一直以来的承诺,彼此信任,推心置腹。   秦越不说话,沈律之也不开口。   他在等。   等秦越自己决定到底要不要知道这些事。   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以秦越的个性,如果他知道,很有可能就无法坐视不管,陷入到两难的境地。至于叶封……也很难独善其身吧。他们两个是怎样个性的人,沈律之很清楚。   沈律之看得出来,秦越现在过得很好。   他笑容里发自真心的满足感,是他随秦越这么多年来……就算屡获战功,也不曾看到的。   秦越为浩气所做的,已经够多了。他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余生都和这些江湖纷争绑在一起。   他们这些人啊……总是为了一些执念在坚持着自己的道。   就像他幼承庭训,规行矩步,后又拜入名门正派,恪守门规,严以律己,这么久以来从未改变过。   浩气是正义之师,自从加入的那日起,沈律之就已经决定,会一直与浩气荣辱与共,祸福同担。   生于天地间……他的路虽是被人一步步牵引铺就,却也没想过改变。   也许是因为,心中没有出现可以让他为之改变的那个人吧。   沈律之安静地站着,夜风吹过他的衣袍,显得有点孤寂。   “我……”   “秦越?”   不知过了多久,秦越像下定决心似的刚想开口,忽然听到叶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回眸看过去——   叶封正站在房檐下,整个人都笼罩在柔柔的灯光里。似乎是许久没有见他回来,这才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此刻见秦越只是站在不远处和沈律之说话,叶封终于放下心来,远远地冲着他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   他的身形虽然看起来有些单薄,却泛着一层温暖的光。   哪怕只是离开这么一小会,叶封仍然会担心他。   他在等他回来。   秦越忽然就没有办法开口了。   沈律之垂眸释然地松了一口气,他该感谢叶封出现的很是及时……随后沈律之便敛去眼神里的那丝无奈,低声对秦越道:“回去吧。……告辞。”   然后便转身走了,再没给秦越叫住他的机会。   沈律之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的尽头。   秦越心里微微有些苦涩,他知道……沈律之这是为他做了决定。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他希望秦越不要再插手这些事情,好好地和叶封远走天涯,过自己的生活。   这个与他最为默契的多年好友,曾一度是最反对、最质疑他和叶封在一起的人……最终却给了他最大的包容和支持。   沈律之甚至不需要他说一句谢,就默不作声接过了他的担子,理解他所有的无奈。   得友如此,今生之幸。   秦越不想再辜负沈律之的一番好意,既然他帮自己做了决定,那便听他的罢。   他转身看着叶封,温柔道:“无事,我们回家吧。”   叶封点头,并没觉出秦越神情里有过什么异常,微笑握着他牵过来的手,一起踏进了门槛。   厚重的大门缓缓地在两人身后合上,关住了一院夜色。   藏剑山庄。   夜已经很深了。   沈律之独自坐在桌案前,凝着眉思索着心中所想。   此刻万籁俱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时,微弱地发出“噼啪”一声响。   他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这是自己从落雁城出发之前,谢盟主亲笔书写要他交给藏剑山庄二庄主的。   虽然信的内容他早已知道,但此刻握着它,沈律之还是觉得有些沉重。   近日来,江湖上一些与浩气盟关系甚密的门派屡屡遭到一些来路不明的人骚扰。   先是七秀坊坊主叶芷青发现自己坊中弟子无故遭到威胁,再是蜀中唐门也接到神秘人士的不明鸿门宴邀约,就连避世隐居的万花谷都被人频频打扰。此次他特意带着盟主的密函来到藏剑山庄,就是想知道藏剑这里有无动静。   果不其然,虽还没和二庄主深谈,他就已经从藏剑山庄大弟子的口中得知……中秋过后的几日,来了一些奇怪的人。   看样子为首的几位似乎虽是故作神秘的中原人士,却带了几个胡人,不知道想来与庄主商谈什么,最后的结果却让人惊讶——   他们的商谈不欢而散,叶晖二庄主脸色阴沉,把他们赶了出去,并在那些人走后严令加强了山庄的防守。   但这几日,那些胡人也并没有走,而是仍然留在杭州这一带时不时地徘徊。   他们虎视眈眈,似乎不愿放弃,一直盯着藏剑山庄的动静。   沈律之眉间的褶皱越发深了,他这一次……还真是来得及时。   谢盟主不愧是个精于谋算的人,或许他的预感……是对的。   那个人终于要忍不住出手了吗?……他身处朝堂,高高在上,从不屑于与他们为伍,这段时间却忽然开始拉拢起江湖上的这些门派,甚至不惜游走劝说,全然不顾暴露自己的想法打草惊蛇……   说明他可能……已经等不及了。   如果谢盟主的猜想是对的……那人正在拼命扩张自己的势力,只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那么天下即将动乱了。   沈律之默默收紧了拳头。   但他一日未动……他们除了加强警觉,也毫无办法。   纵使身在江湖,可是那人深得李唐皇室的信任,断不是他们这种江湖草民可以妄议“诬告”的。   虽然那人的动作已经如此之大,甚至开始嚣张猖狂,但是仍不可轻举妄动。   所以在接连出了这些事以后,谢盟主立马就想到了此刻最容易被盯上不放的一个门派——   江南藏剑山庄。   武林中声望显赫,拥有神兵利器最多的一处门派。   如果那个人要反,绝对不会放弃这块难得的肥肉。   秦烟他们此次前来,只当是随他一起来看望秦越和叶封……却不知道其中内情。   就连顾轻溪,他也不能告知……   兹事体大,能少牵连一个人都是最好不过。毕竟大事未起,以后会怎样……还未可知。在动乱没有发生之前……再焦灼也只能静观其变,做好防备。   若真的有那一天……他们都将不能幸免,到那时……再说吧。   目前能拥有的,就只剩这一段安然的时光了,他不忍去破坏打扰。   沈律之的剪影深深地映在雕花窗格上,他屋子里的灯,竟一夜未灭。 第083章   自从这两日顾轻溪来了之后,秦越觉得,他能和叶封独处的机会就更少了。   阿烟是他的妹子,也没有整日围在叶封身边……反倒是顾轻溪,恨不得时时刻刻跟在叶封旁边,大有在兰亭书院初见到叶封的新奇劲头。   今晨一大早,天才刚刚亮,顾轻溪就踏着晨光来敲门了。   被吵醒的叶封微微一皱眉,便醒了过来。此时秦越的手还箍在他的腰上,丝毫没有放他起来的意思。   “叶小封!叶小封你起来了没?”顾轻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秦越咬牙……   他这么拍门,就算没起来,也要被他给拍起来了好吗?   于是秦越不禁更加收紧了手臂环抱着叶封的腰,摆明了示意他装睡,不许他起来。   “叶小封!如果你醒了就早点出来嘛!我在门外等你?”某人似乎算准了他们这时候该醒了,语气里带了一丝得意,在门外继续道。   说完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不放心地添了一句:“秦不悦,你不会小气到故意装睡不放人吧?”   ……这个顾轻溪!   叶封忍不住觉得好笑,只得拿开秦越的手,起床洗漱,穿戴整齐。   秦越一脸无奈地看着身侧空空的床铺,叹了口气。   待叶封终于收拾停当刚刚打开门,顾轻溪那对笑眼弯弯的桃花目就已经映入眼帘,他看到叶封倒是没有大喜过望,而是狡黠的目光往屋内一瞥,探寻着秦越的身影。不料秦越以手撑着门框,用力掰开了另一扇门,这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冷哼一声道:“这么一大早就扰人清梦,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顾轻溪见他的目的达成,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   他故意凑近叶封,颇为满意地一点头,然后才慢悠悠地看一眼秦越:“我当然是有事了!不过我是来找叶小封的,不关你的事。”   好玩,真的是太好玩了。   顾轻溪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笑得像只得了惩的狐狸,只顾着观察秦越的反应,心中觉得有趣得不得了。   以前在落雁城的时候,他竟然会错误地以为叶封喜欢的是秦烟……丝毫没有觉察到秦越的心意。   怪只怪这两个人太会隐藏了!瞒得他好苦。   顾轻溪一想到他在秦越这儿吃了那么多年的瘪,现在终于找到了秦越的弱点,别提心里有多得意了。   他就是故意要一大早就来敲门,虽然自己也是真的有事……但大可不必这么早。总之,能看到秦不悦在他手上也吃一回瘪,他就觉得开心极了。   “顾道长可有事?”叶封见气氛不对,只得轻咳一声提醒他,顾轻溪这才回过神来:“有事有事!不过……是只能跟你说的事!”   顾轻溪说罢,故意去亲密地拉着叶封的衣袖,把他往自己住的偏房那边带,边走边道:“以后就不要叫我顾道长了,显得如此生分!你就和秦不悦一样喊我轻溪便可!”   他拉着叶封走得轻快,连一个回头都没留给身后的秦越。   顾轻溪一脸的神采飞扬,他想起刚刚拉叶封时,眼光扫到了秦越的面孔上——   那一脸的阴云,真是看得人身心舒畅啊!   叶封似乎是看出了他是在故意怄秦越,待两人终于走出了秦越的视线,来到了顾轻溪的房门前,他才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说:“戏演完了,有什么事,现下可以说了吧?”   顾轻溪愉悦地一抚掌:“我就是喜欢叶小封你俊俏又聪明!秦越这小子……到底走的什么运啊?”不过他玩笑归玩笑,此时身边没有秦越,顾轻溪跟叶封略微打趣两句之后,就推开门极为有礼地把他让进屋:“请。”   随后他便从随行的包裹中拿出一个包着绸布的东西,叶封看着那块布,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顾轻溪把它放在叶封面前的桌子上,神情认真而温柔,跟刚刚在面对秦越时的戏谑判若两人。   他小心地打开缠裹得厚厚的绸布,一边郑重地对叶封说:“其实我此次前来,除了想看望你们,还有一件事……想要亲自跟你确认。”   叶封见他语气认真,不由得一点头:“只要我知道的,必坦诚以答。”   绸布在叶封的眼前缓缓被打开,叶封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觉得有些眼熟了——   一把周身泛着青光的剑静静地躺在绸布中间。   那把剑的剑身微微泛蓝,望之而有寒霜,触手却微微有些暖意流入心底。   剑尾则绑了穗天蚕丝织就的流苏,顶端系着两块温润光滑的昆仑宝玉,刻的是祥云环绕的太极八卦纹样。   ……玉清玄明。   叶封对它简直再熟悉不过。   “叶封……我想问问你,这把剑,你可见过?”顾轻溪似乎从叶封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但他却没有点破,而是有些期待地问。   叶封沉默了。   他当然见过……不仅仅是见过,这把断剑,还是在他手上才得以复原的。   可是此剑……不是秦烟之物吗?怎么会在顾轻溪的手上?   他曾跟秦烟承诺过,不会轻易对旁人提起这件事,所以一时并未答话。   “你是铸剑奇才,见过的神兵无数,又精通铸剑之术……一定不用我再来说明这把剑的缘故。”顾轻溪见他不说话,面上微微有些急色:“我想知道……这把剑,是不是秦烟求你帮她重铸的?”   事已至此,顾轻溪既然能拿到这把剑,其中一定有秦烟的原因。   想到这里,叶封便不再隐瞒,而是对着顾轻溪认真点头:“对,确实如此。”   仿佛等了很久就是为了等到叶封亲口说的这声“对”,顾轻溪的嘴角忽然绽开一抹释怀的笑容。   那抹笑容是如此的发自真心,跟他平日里所有挂在脸上的玩世不恭的笑容都不同——顾轻溪的眼底有什么温柔的情愫渐渐点亮了起来,他慢慢地抚过玉清玄明的剑身,深情而留恋。   过了半晌,他才像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声线里带了一丝低哑,轻声问叶封:“那她来求你帮忙铸剑时……可有说过什么?”   此刻叶封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成,他想起秦越曾和他提起过秦烟和顾轻溪的事——   看来,这次是他看对了。   “她倒是没说什么,但我看阿烟神情紧张,这把剑的主人……应该是她极其珍重之人。”   顾轻溪指尖一颤,停在了那把剑的剑柄处。   叶封却微笑着继续道:“还有……这把玉清玄明的剑柄上,她曾托我刻上一个'云'字。其中深意我虽不知,但是我想……她一定有着自己的道理吧。”   听他此言,顾轻溪却有些疑惑不解,他认真地拿起剑柄处仔细看,喃喃道:“我一直很奇怪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怎奈她给我的时候全然没有多提?只是随口说这个字是出自她喜欢的一句诗文开头罢了……没什么深意。况且这世上的诗文如此多,到底是哪一句?这小丫头……还真是让我有些无奈。”   顾轻溪虽然嘴上这么说,眼睛里流泻出来的欣喜却挡也挡不住,他看着那把剑,心中充满了无限温柔。   叶封一面听他自言自语,一面却有些兴致突起的思索着顾轻溪言语之中透露出的零散信息。才不过琢磨片刻,他就忽然想明白了——   难为秦烟一向不拘小节,此次竟把自己的心事隐藏得如此之深。   云青青兮欲雨,水潺潺兮生烟。   叶封已然猜到了秦烟隐藏的心事。   这句诗里以“云”字开头,句里却包含了三个重要的字。   “青兮”、“烟”——   正是他们二人的名字。   这大概……就是她不为人知的小女儿家心态吧。   叶封看一眼还有些怔然的顾轻溪,唇边是一抹狡黠的笑意。   当局者迷啊……   不过,既然是秦烟留下的谜题,还是由他自己去参破吧。 第084章   叶封和顾轻溪在屋里说着话,不一会却听见秦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顾轻溪?叶封在你这儿?”   某人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可疑的微红——   顾轻溪连忙有些紧张地去收桌上放着的玉清玄明,他胡乱地缠裹好之后立马往床铺底下一塞,这才轻咳一声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去开门。   叶封看他这样子不禁觉得越发好笑,只是顾轻溪开门前曾求救般地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说,叶封这才敛住笑意默不作声。   “你们……神神秘秘干什么?”   顾轻溪甫一打开门,就看见秦烟蹙着眉轻声问。   大概是刚刚心里一直想着某个人,顾轻溪此时再见到秦烟反倒有些不自然:“无……无事。我们哪有神神秘秘?”   秦烟柳眉微挑,大概是捉摸不透他的表情,转而向叶封道:“叶封……门外来了个藏剑山庄的小弟子,一直不肯走,说是要找你呢!”   叶封就算不出去看,也能想得到秦烟口中“藏剑山庄的小弟子”说的是谁。叶茗轩?他又来了?   顾轻溪正愁不知道怎么转移话题,眼下却碰巧遇上热闹看了,连忙眼神一亮,拉起叶封的衣袖就往门外走:“什么小弟子?我同你一道去看看!”   秦烟看着顾轻溪有些遮遮掩掩的背影,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   总觉得顾轻溪……今天看起来略微有些奇怪啊。   可是到底是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   只是刚刚与她眼神交错时,他瞬间就避了开去,似乎是在故意躲闪着什么不想被她看穿。   这个人真是……愈发看不透了。   叶茗轩正有些局促不安地在叶封宅前徘徊,忽然听到背后有动静,连忙惊喜地转过身……却撞上一个穿着道袍的人。   顾轻溪好奇地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人,脱口而出便是一句:“你就是秦越的新情敌吗?看起来年纪似乎小了一点儿啊……”   什、什么?   情敌?——   叶茗轩差点被他的话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这个道长……不是浩气盟的副指挥吗?那天他们来山庄时,他也曾见过的。人前明明一副端庄优雅的样子,怎么私下里竟会这般的语出惊人?   什么情敌啊……?   “不不不……误会了……我、我只是来拜师的。”叶茗轩眼看叶封的身影出现在顾轻溪的背后,连忙求救似的绕开他,几步走到叶封面前恭敬一抱拳:“叶大侠,今日茗轩也来拜访您了,多有打扰。”   叶封装作没有听到顾轻溪的话一样,无奈地冲他一笑:“你……还没放弃?”   “叶大侠,茗轩此生拜你为师之心绝不会更改。”叶茗轩一脸认真,已经做好了既然要当一条小尾巴就得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觉悟。   “可是我教不了你什么——如果你要跟我学铸剑之术,那么藏剑山庄内收藏的典籍已经足够你翻阅了。我并不想收徒……况且,我不久之后就会离开此地,不知归期……你又何必执着呢?”叶封有些头疼,这个叶茗轩真的比他想象的都要执着得多……他到底该怎样拒绝这个少年的一番执着,才能不误了他的前程?   “如果叶大侠不知归期,那我便等你归期,无论多久!”叶茗轩陈恳地望着叶封道。   叶封微微有些动容……   他是真的有些被打动了。   叶封本无意收任何人为徒,但是叶茗轩却与他有缘,又一直认定了自己不肯放弃……况且,他本该是舒展筋骨勤学练武的好时候,却一直为了拜自己为师耽误到现在,终究是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他又想到确实不能教与叶茗轩什么,就觉得暂时没法答应他的请求。   叶封正为难间,倒是站在一旁看了许久的顾轻溪忽然眼神一亮,挡在两人面前,冲着叶茗轩赞赏道:   “好好好!很好!”   好?好什么?   两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夸赞弄得一脸迷惑。   “你很有毅力和坚持嘛!能顶着秦不悦的压力说出这种话,有勇气,是个可造之材!叶小封不收你简直就是浪费了……”   顾轻溪颇为赞赏地上下打量他一圈,似乎是在考量着叶茗轩的筋骨,满意地连连点头。   叶茗轩见他言语之中似乎是要为自己说话,忙有些开心又腼腆地道谢:“多谢道长……”   结果顾轻溪话却还未说完:“只是……叶小封可不是个轻易会改变自己想法的人,你这是要等到海枯石烂啊?不如这样——我觉得你挺不错,要不你拜我为师可好?”   此话一出,连叶封也忍不住愣了一下。   叶茗轩脸上礼貌的微笑此刻也终于挂不住了,他僵在原地,一时还无法消化掉顾轻溪的热情。   “你不要光顾着迷恋叶小封啊,我虽然不会什么铸剑之术,可是别的也会的也不少。像什么精妙绝伦的太极剑法啊、五行八卦都是我擅长的,就算你天资不够学不会我的剑法,以后就算学个算命测字什么的也是轻而易举,这就叫进退皆有路。怎样?是不是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还是让贫道先来算一算哪天是黄道吉日,你好拜我为师?”顾轻溪却不理他的僵硬,而是自顾自地又说了一番,听得叶茗轩连话都插不进去。   这个人执着起来自说自话的样子,竟然比他还厉害?!   “不……不用了。叶大侠,我是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的。今日就先……告辞,抱歉!”   叶茗轩眼看顾轻溪越说越煞有介事,连忙向叶封告完辞,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哎?我还没说完,你别走啊!”   叶茗轩的身影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顾轻溪倚在门框上微微眯了眼轻叹:   “还是年少识浅,真是可惜啊。”   这小子还不明白,秦越和叶封即将要去远走天涯,过自己的日子去了,以他们两个的个性,又怎么会留下太多的牵绊呢。叶封为人善良,一定是不忍他为着自己耽误前程——他又何必执着。   想到此处,顾轻溪的眉心微蹙。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此刻也收敛了玩心,目光渐渐变得认真专注起来。   既然他们要走……他便只能先向秦越摊牌了。   得到他身为兄长的认可,才是最应该先去做的事。   还有——也是时候要对这丫头……表明心迹了。   顾轻溪的嘴角染上一抹如沐春风的笑意,忽然觉得……以后的日子都更能有所期待了。 第085章   光阴似箭,相聚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   悲秋将岁晚,繁露已成霜。遍渚芦先白,沾篱菊自黄。   沈律之靠坐在窗边,看着院内的秋景,不觉有些感慨。   虽说江南的草木凋谢得晚,但他们一行来到杭州也有半个多月了……不知不觉间,白露已过,万物萧索。   昨日他就已经收到了浩气盟的人加急传来的盟主口信,要他尽早动身回去,商议大计。   另外……秦越和叶封若不是被他们先一步找到赶至面前,他们俩也早该动身启程,去游历天涯了。   既然他们彼此都要走向不同的路,看来……分别已经近在眼前。   顾轻溪这几日倒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很少过来烦他,虽然他们明日就要离开……但以他的性格,想必也不会如此在意。   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想到这里,沈律之放下手边的书,便起了去叶家旧宅去看看他们的兴致。   他本不是个会为了离别而多愁善感的人,但是料想到如今的形势,这一别以后……恐怕真的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了。他这个人一向会先想到最坏的结局,这样便可在那之前竭尽全力去守护珍惜还在身边的东西,就算终归会失去……也能把遗憾降低到最小吧。   习惯了冷清寂静的沈律之,嘴角微微扬起。   临别前的最后一天,忽然就想和他们待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倒也……挺好。   顾轻溪这几日很是烦恼。   在叶封家也住了一小段时日了,虽然每天和大家朝夕相对,又能没事撩拨一下叶封,引得秦越对他横眉冷对一副护着宝贝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开心——但是他却忘了一个问题:叶封和秦越要双宿双飞策马天涯去也就罢了,那秦烟呢?   她会跟着一起走吗?   本来顾轻溪还觉得,秦烟为着他的断剑去求叶封重铸玉清玄明的这份心意让他底气十足……所以一直也没有向秦烟正式挑明自己的心意。   虽然他承认,最近自己才发现,说不出口的原因,更多的……是近乡情怯的忐忑心态在作怪。   但是他总想着来日方长,还有许多机会和时间……这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直到前几日他勾着叶封的肩与他从九溪十八涧钓鱼回来,忽然听到秦越状似无意地问了秦烟一句:“阿烟,若你在浩气待得无趣,便可随我和叶封一道去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你只是一个都尉,要离开的话,只需知会律之一声就好。”   他急得当时就扔了鱼竿惊讶:“这怎么行呢?!”   秦越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怎么不行?阿烟本就是个姑娘家,她是跟着我才入了阵营,现下我已归隐退出,她是我的妹妹,跟我一起走也是在情理之中吧?”   秦烟的态度倒是不置可否,或者说她还并未想过这件事……浩气盟对她来说已经像家一样,待得习惯了,走或留都无所谓,所以只是笑笑没有作答。   顾轻溪这才发现,他竟然无法从秦越的话里挑出一丝错处——   是啊,人家要带自己妹妹走,他凭什么阻拦?   秦越都可以倦怠江湖纷争,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秦烟一个姑娘家,难道还会真的喜欢整日刀光剑影地打据点战?   就算拿职责来说,也完全说不通啊!秦烟只是一个都尉……   秦不悦这家伙,总指挥使的位置都能舍弃不干了,他凭什么去用这份他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的道义职责去提醒秦烟?   浩气盟和恶人谷的存在不一样,他们只是为了剿灭邪魔外道才组织在一起,又不是无路可走,更不会绑架谁非要一辈子钉死在这条路上,说白了也算来去自由。   万一秦烟真的被秦不悦这么一提醒给说动了……也离开了落雁城,那他该怎么办?   真是头疼啊……这个秦不悦一定是故意的!他不是觉察不出自己喜欢秦烟,而是在用这句话来报复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给他吃的瘪!   顾轻溪咬牙,把自己的头挫败地拄在桌沿上,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顾轻溪,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也会食不下咽?……真是好奇怪。”秦烟放下筷子,狐疑地戳他两下,有些关切地问。   顾轻溪这才回过神来,转头就对上秦烟的明眸皓齿,忽然有点心虚地连忙坐正身子,继续对着面前的一桌菜苦大仇深。   秦越默不作声,只是嘴角微弯地给叶封夹着菜,看起来心情倒是很好。   “许是天干物燥,心火焦灼之症。”沈律之一向食不言寝不语,就是与众人一起吃饭仍然雍容闲雅,今日竟也心情很好地插上了一句。   这个沈律之……又是一个故意看热闹的吧!   “……我才没有,多谢你的好心!”   顾轻溪瞥他一眼,沈律之却不理他,继续气定神闲地喝着自己的饭后茶。   这边沈律之虽然不说话了,倒是秦越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接上了他的话尾:“没事便好。阿烟,我和叶封的行装已经收拾好了,恰巧……此时律之也在。既然我们明日就要分别——那么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噗……”   有人学着沈律之刚想端起茶碗喝一口定心,结果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却忍不住全数喷了出来。   沈律之嫌弃地稍稍欠身,这还是他第一次见顾轻溪在他面前不顾形象地做出如此失态之事,真是让人意外。   没想到让人意外的事还在后面——   顾轻溪沉下了脸色,趁着秦烟还没答话之前,突然就霍然起身一把拉过她的手拽着便走。   来不及有所反应的秦烟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也忘记挣开了他的掌心。   两人就这么离席而去,剩下秦越他们三人面面相觑。   但他们似乎都像是有默契一般,谁也没有追上去。   半晌,是秦越的轻笑终于打破了这份沉寂:“看来……有人终于忍不住了。”   “拜你所赐。”叶封话虽嘲讽,语气里却满满的都是夸他的意思。   秦越心情愉悦,表示这句夸奖很是消受。   “不过你到底有没有问过阿烟……她真正的意思?”叶封跟着微笑之后,还是问出了关键性的问题。   沈律之微抬眼眸,似乎也有点关心这个答案。   秦越却有意要吊人胃口,他的目光掠向两人身影消失后的小院幽径,别有深意地道:“那便看某人表现了。”   顾轻溪,我把视若珍宝的妹妹就此交给你了——   你定要护她一世无恙,不能有负我所托。 第086章   秦烟已经记不起她多久没有见到顾轻溪这样认真的表情了。   此刻她就任由顾轻溪拉着一路穿过竹林小径,两旁的竹枝在他们身后匆匆拂过,顾轻溪就这样牵着她一直往前走,丝毫不见停顿。   他的掌心温热,侧脸的逆着光,看起来轮廓俊逸脱俗而又神情郑重。   让秦烟忽然就想起初遇到顾轻溪的时候。   那年,她随着哥哥奔波逃命,几经辗转才来到纯阳宫投靠到父亲生前最要好的一位道友身边。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纯阳宫,对这里的一切都陌生得很。   纯阳宫坐落于华山之巅,终年积雪,清极不知寒。接引他们的小弟子带她穿过巍峨的山门,一路所见皆是苍翠虬劲的老松覆着层层的白雪,脚下的石阶高而宽广。逆着天边的冰冷日光,半空中偶有白鹤振翅飞过,庄严的两仪门前香炉烟雾缭绕,让人恍至仙境。   那时她曾一度很羡慕顾轻溪,竟然可以住在这种神仙一样的地方。   而见到顾轻溪,实在是个意外。   彼时顾轻溪由于偷懒被他师父罚在两仪门前背诵道德经,虽然穿着一身白衣胜雪的道袍,人却懒洋洋地靠着冰冷的石门漫不经心:“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秦烟瘦弱的身影走得有些踉跄。由于沿途劳累,她和哥哥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赶到纯阳的时候,已经冻得嘴唇青紫,脸色苍白。   耳边依稀传来什么人慵懒的声音,夹杂着一些风雪声,听起来很是飘渺。   恰巧顾轻溪一边背一边手里把玩着一只桃木剑,有些百无聊赖地比划着新学的招式。   就是因为他偷懒没有学会,才被罚在这儿背经书的。   顾轻溪正闲的无聊,刚想试试那招九转归一,却一剑落下不小心劈到了一个人。   秦烟只来得及感受到一道剑气闪过,整个人就脑袋一懵,猝不及防地被他给劈晕了过去。   倒下去的时候,好像并没有摔倒在冰凉的雪地上,而是听见什么人衣袂急速翻飞的声音,随即,她便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最后感受到的,就是那人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额头。   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清冽的松香,是一双……不属于哥哥的手。   再醒来时,就已经身处温暖的床榻上,耳边是什么人在大声地训斥着什么。秦烟悄悄睁眼,这才渐渐看清了跪在地上的顾轻溪是何模样。   少年时的他眉眼还未长得如现在这般夺目招摇,却仍然把一身雪白的道袍穿得清雅出尘。顾轻溪长眉入鬓,如远山苍黛,只是那张本该清冷脱俗的脸上,却长了一对狭长温柔的桃花目。虽然那时他正在接受师父的训诫,一副老实端庄的样子垂下眼帘,仍然看得秦烟心都跳漏了一拍节奏。   秦烟承认,那时的她,是曾有那么一瞬间对顾轻溪动了心的。   可是她全然没想到,顾轻溪的外表全部都是用来迷惑人的。   在终于放下心来的哥哥送他师父走出门后,顾轻溪忽然往门外看了一眼,便抖了抖道袍站起身来。   秦烟慌忙中连忙闭上了眼睛。   她能感受到,那只手又慢慢覆上了她的额头。   亏得她还天真的觉得——这个小道长人真的是很好啊,虽然不小心劈到了她,却一再自责地关心着她的伤势。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那把只不过是个用来练习的普通桃木剑,又能有多大的威力呢?只不过是她身体虚弱才会晕倒……其实那道剑气根本就没怎么伤到她。结果却因此害了他被师父严厉地斥责了……等她找个时机睁开眼,一定要好好先道谢才行。   顾轻溪的手顺着她的额头来到了她的脸庞,就在她又忍不住心跳加快犹豫着要不要睁眼的时候——   那只手忽然稍稍用力一拧,把她的脸蛋往外扯了扯:“从哪蹦出来的小丫头?竟然这么弱气,我这一剑根本就没使出两成力,竟然就把你像个萝卜一样劈倒了?难道不知道躲一下吗……你这么一倒,就得害我要扫一个月的山门了,真是飞来横祸……你知不知道啊小萝卜?!”   她是飞来横祸?!   少女还在蠢蠢欲动的心思简直瞬间湮灭成灰,仿佛之前那个如玉般风姿挺秀的道长只是个幻觉,秦烟在他眼里不过只是个刚巧倒霉路过被劈倒的萝卜……他竟然还没有风度的趁她昏迷时去掐她的脸——   同样年少气盛,恼羞成怒的秦烟再也不想忍耐,睁开眼就对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目一拳捅过去——   最后她结结实实地送了顾轻溪一只熊猫眼。   两人的梁子,至此结上了。   此后她和哥哥寄住在纯阳的日子便与顾轻溪朝夕相对,所以她就能更加了解了顾轻溪是怎样的人。越是和他相处,秦烟越是明白,他就是个天性随意,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顾轻溪正是因为自小顽劣,才被送上这纯阳宫修身养性来的。   但顾轻溪似乎觉得自己是被放弃的孩子,上头又有个各方面都礼仪规范的大师兄给他当榜样时时压着,偏生使他的性子变得越发慵懒随意。   他不像纯阳宫里那些一个师父一个模子教出来恪守教条的弟子那般周正守矩,有着自己的行事风格,虽不恣意妄为,但总有自己的一番歪理在。   这么算来,其实她待在纯阳宫的那几年,因为顾轻溪的存在常与他打打闹闹,倒是忘记了刚刚家破人亡的伤痛。   一直到他们相伴走入浩气盟,携手踏入江湖,顾轻溪都一直跟她在一起。   若不是因为那把剑……她几乎以为,顾轻溪从未认真对她动过什么心思,就像当初对她的印象一样……在他的心里,一定觉得自己很无趣又不像个女孩子吧。   顾轻溪牵着她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他忽然转过身扶住秦烟的双肩,低下头对视上她的目光,轻声道:“秦小烟。”   秦烟这才从回忆中猛然清醒过来。   顾轻溪的目光牢牢地锁住她,眼神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专注和认真。   他这是……想要说什么?   秦烟心里竟有些微微地期待,也有些微微地紧张。   “你……”   他薄唇翕动,却半天只吐出这一个字。   秦烟突然就有点脸红,生怕他说出那句话。他们之间……毕竟都已经这样打打闹闹着相处了这么多年了。   现在忽然这个气氛相对——她竟然忍不住害羞了。   “你……你要说什么?”秦烟甚至有些想逃开,她觉得顾轻溪的目光灼得她脸颊发烫,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而且她又想到,刚刚顾轻溪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拉她离席,哥哥他们……还看着呢。   “没事的话我要先走了!”秦烟意识到这一层的时候,转身就慌乱地想走,却被顾轻溪忽然拥入怀里。   清冽的松香气味满满地包裹住她,这虽不是顾轻溪第一次这样抱她……秦烟却觉得此刻这个拥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意义不同。   接着她便听到顾轻溪带着磁性的嗓音低哑好听地在她头顶上轻声道:“不要走。”   秦烟身体还有些僵硬,但是那颗心却忽然柔柔地落了下来。   似乎有个角落,一直在等着谁一样,现在终于……等到了答案。   “无论你要去哪……都别离开我身边。如果你不愿回浩气盟,还可以随我一起回华山去看我师父……就是……不要走。如果你这么和你哥走了,那么我们天涯一方……可能以后再相见都很难了。”   微风轻轻拂过竹叶,秦烟却良久都没有说话。   顾轻溪这才有些紧张地放开她,去观察她的表情:“……怎么样?”   他这才发现秦烟的脸上早已笑中带泪:“好蹩脚的……告白。”   顾轻溪被她说得面上一红,这次却没有反驳。   “还有……我根本就没打算跟哥哥他们走啊,难道他没告诉你吗?”   “……那刚刚你们说的上次什么事考虑得怎样了?”   “是……我和哥哥商量后决定由律之免去我的都尉职务,他觉得这样以后我无论怎么选择,都能更为自由一些。”   原来是这样?!这个……秦越!顾轻溪几乎要忍不住咬碎了牙。   “所以……你不会跟他们走了对吗?会留在浩气盟是吗?”想到这里,顾轻溪还是有些开心的。   “不会走倒是不会走……但是我现在暂时也不想回浩气盟了。”秦烟思忖了一下,认真道。   “……啊?”顾轻溪心中一沉,燃起的眸光又黯淡了下去。   “我想去华山……看看你师父。”   最后,她这样在他耳边说。   秦烟和顾轻溪两人终于从竹林小院里走出来的时候,秦越他们早就已经吃完了饭,此刻正悠悠闲闲地坐在廊下喝茶,端的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顾轻溪本来想找秦越理论什么,但在碰触到秦烟悄悄看过来的目光时,还是有些不自然地错开了去,最终什么也没说。   两人躲躲闪闪着想再多看对方一眼,却还要在众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秦越他们觉得越发好笑。   秦烟毕竟是个姑娘家,叶封和沈律之更不是那种闲极无聊会去打趣她的人,所以大家最终也是相视一笑,只是确定了彼此心里的猜想,便什么都没点破。   只是这行装,只怕是要分成三份,走向不同的路了。   沈律之庆幸自己在临行前又来了这么一趟,与顾轻溪他们一起度过了这一小段时光。   即使明日将别,也无甚遗憾了。   也罢——人生何处不相逢?   怀抱着美好的希冀,也许眼下会活得更轻松一点。 第087章   秋高气爽,惠风和畅的清晨。   秦越和叶封牵了马,从叶家宅院里走出来。   沈律之等人随行在他们身后。   叶封默不作声,只是郑重地给这座大宅院落了锁。   这里曾是他的家,盛满了他许多回忆的地方,有他的过往,有养父母的过往,有小尘的过往……   现在,还多添了与秦越的,还有他的一众亲友的。   此刻能心平气和,甚至略带不舍地亲手关上这扇大门,叶封心里不禁感慨良多,但最终还是归于平静的释然。   叶封抬起头又看了一眼笼罩在晨光下的这座旧宅,修竹掩映,朱漆斑驳,还是时光里温柔陈旧的模样。   今日跨出这扇门,以后便不知归期。   但跟过去许多年离开这里时的感觉都不同,如今的他,再也不会感到孤单和难受了。   叶封转身,秦越正牵着马立于身前,温柔地看着他。   此后山长水阔,无论去哪里,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走吧。”叶封微笑着对众人开口,随即上马,催动前行。   本来他是想和秦越直接离开的,可是顾轻溪怎么也要坚持再送他们一程。   想必是秦烟……有点舍不得哥哥吧。   叶封低头微笑,就算随性如顾轻溪,如今也会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思虑周全,体贴入微……秦越把阿烟交给他,看来是可以彻底放心了。   众人刚想要扬鞭启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匆匆赶来的脚步声,有什么人在背后大声喊:“叶大侠——等等——”   叶封回过头,不出意料地看见了叶茗轩慌慌张张赶来的身影。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略微矮点的小姑娘,不用说……一定是叶薇薇。   昨日叶茗轩来的时候,自己就明明就已经跟他说了,以后便可不用来找他了,结果今日……他还是坚持过来了。   这个人的执着……真的不是一般的深重。   “叶小封……我看你这个未来小徒弟真是够有毅力啊,这都准备走了,竟然还不死心地又跟来了?某人是不是又要不悦了?”顾轻溪往叶茗轩那边瞟了一眼,看好戏的玩心又起,却被秦越一个眼刀瞥了回来,只得讪笑着移开视线。   “叶大侠!我……我知道你并没有改变心意……所以我今日来,只是为了给你送行的,你大可不必……觉得困扰。”   叶茗轩似乎是听到了顾轻溪打趣他的话,神情认真地望着叶封解释,他的目光陈恳真挚,没由来地让人想相信他。   “多谢。只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另择良师,不要再把希望寄与我身上了。如果你因此而荒废了自身,实则让我良心难安。”叶封思忖片刻,还是对叶茗轩说出了这句话。   虽然这段日子里,他几乎要不停地重复这些……但对于叶茗轩,他始终带着一丝歉疚和遗憾。   “我都知道。叶大侠……你不必多说,其实只是我一直以来都在强求……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执念行事,缠着拜你为师罢了。”叶茗轩心中不舍,但仍认真地对叶封说:“你不愿收徒,我却还偏要赖在你身边……这些日子给你造成的困扰,我真的很抱歉。”   他神情失落,语气也弱了下去。   顾轻溪却在一旁看得有些失望……这小子,别是要这么放弃了吧?   虽然叶封的意愿不可违,但顾轻溪总是有种隐隐为他可惜的感觉。   总觉得,他再坚持一下,叶封说不定就快要答应他了。   “我也知道……你这样一走以后,再见也很难。所以我也从未想过,真的要从你这里学得一招半式……我只是,很想认你当我的师父,仅此而已。无论你走了多远……我都想等你回来,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诚意和决心的!这件事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无关……所以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执念而良心不安!”   噗……   顾轻溪差点惊讶地从马上摔下来,好小子……   他果然没看错人!   叶封牵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颤,良久,终是几不可察地叹了声气。   他从马上翻身下来,慢慢走到叶茗轩面前停住脚步。   叶茗轩此刻却有些心虚地紧张了。   是不是他的话……还是给叶大侠带来不快和困扰了?   “我有个东西想赠予你。”   没想到,叶封却忽然对他开口。   “啊?”叶茗轩错愕地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叶封。   “伸出手来。”   “……哦……好!”叶茗轩连忙受宠若惊地伸出双手,满怀期待。   叶封微笑着把手里的物件放在他的掌心。   那是一条有些发旧的流苏,暗黄的颜色,繁复的花结,看起来很有些年岁的样子。   叶茗轩不禁睁大了眼睛——   这条流苏他认得!   这是……龙焰封寒的剑穗!   “这条剑穗……就留给你当信物吧。若我有天回来,你的执念还未改变……就拿着它来拜我为师吧。”叶封看着他,认真承诺道。   叶茗轩整个人却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和呆怔中,没有反应过来。   “此后,你要记得更加勤练武学,不要倦怠,别辜负了大好的光阴。且自……珍重。”叶封说完便向他一抱拳,然后上马扬鞭,缓缓跟上了众人。   直到叶封走出他的视线,叶薇薇这才最先反应过来扯扯叶茗轩的衣袖:“师兄!你傻愣着什么啊!叶封大侠都已经走了!!”   叶茗轩这才猛然回神。   他也不管隔了多远,叶封能不能听到,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就大声喊道:“我一定会好好记住这些话的——”   少年执拗倔强的声音回荡在众人消失的街角。   随后他握紧了手中的那条剑穗,对着前方,郑重地跪了下去。   “师……父……我等你回来。”   ……师父。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众人一同策马而行,出了杭州以后,终于到了要分别的岔路口了。   此刻再有满腔的不舍,也要面对最后的分别时刻了。   顾轻溪自顾自笑哈哈地缓和着气氛:“我先与秦小烟一道去华山,探望完师尊以后再去洛阳找你们!所以估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又能相见了!”说完他偏头看一眼秦烟,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忽然看见她眼里闪动的泪光。   秦烟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望着叶封和秦越二人道:“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在华山待太久,顶多也就是几天时日——所以我肯定很快就能追上你们的步伐了。”   顾轻溪听她这样说,人却有点急了:“秦小烟……你说什么几天时日!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找师尊禀明我们两个的事,你怎么可以如此没有诚意?我……”   秦烟却已经红了脸,用力掐了一把顾轻溪的胳膊,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闭了嘴。   沈律之却乐于看好戏,忍不住微微弯起嘴角。   顾轻溪,还真是小看了你——这算盘已经这么快就打到定终身了。   秦越也跟着与叶封相视一笑,却没有点破,而是别有深意地看了顾轻溪一眼,认真地对秦烟说:“阿烟,照顾好自己。如果有人待你不好,大可以来找我和叶封,我们都会为你做主。自此一别后,万事多加小心……我会等着与你重逢的那日。”   “嗯。”秦烟认真地点头。   顾轻溪接收到秦越的眼神,里面满满的都是“好好对待阿烟”的指示,那种警告的意味,远比在落雁城时被罚画一百份地形图还要认真可怕。   他不禁握紧了秦烟的手,有些不服气地冲他宣告着自己的决心,最后却只得到了秦越的开怀一笑。   “好了,趁着天色正好,我们还是分别赶路吧。”沈律之一直是话最少的一个,此刻他出言提醒众人,大家这才发现天色已经不早。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几人相对做了最后的告辞后,终于策马扬鞭,踏向各自的前程。   叶封和秦越——   顾轻溪和秦烟——   两对身影终于渐渐消失在分岔路口。   选择最后动身的沈律之,就这么目送着他们,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握紧了袖中的那封密函,心中终于被无边无际的失落慢慢侵袭。   走吧……   走得越远越好,远离是非喧嚣,希望此后的你们,都不要被纷争波及。   沈律之垂首低眸,他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的勇气。   那是这些他在这个世间上的亲友……给他的所有支撑。   为此,连顾轻溪,他都一起瞒着了。   不过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既然决定扛下来,就不会后悔。   沈律之骑在马上的身影久久都未动一步,在岔路口前站成了一个凝固的点。 第088章   人生于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尽管临别前承载了再厚重的殷殷寄托,却也逃不开命定的事与愿违。   十二月,百草枯折,寒风萧瑟,落雁城即将迎来一场小雪。   沈律之站在窗前看一枝刚刚抽出花苞的腊梅,眉心深深地皱紧。   手边的茶已经凉透,一丝热气也无,沈律之却端起它,轻呷一口,眉宇间未有任何察觉的样子。   毕竟茶水再凉,也比不过心里蔓延的寸寸寒意。   此刻天下的形势,已经容不得他有闲心在这里慢慢品茶赏花了。他只是在等……等最后那个不得不动身的结果。他虽不惧危险,但也不想迎来那个最恶劣的消息。   只是会不由得想起……与叶封他们分别前,曾在杭州度过的那段时光,竟已觉恍如隔世了。   没想到,仅仅只隔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渔阳鼙鼓动地来,沈律之担心的事,终于成了现实。   那位权倾朝野,位及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人,终于忍不住了。   安禄山……反了。   他联合外戚部族组成了二十万大军,以“忧国之危”讨伐国相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叛乱。   朝廷慌忙在陕郡一带部署防线,派出封常清为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偕同六万大军守护洛阳,却不想……败退在武牢关。   然而武牢关破以后,坏消息就开始接踵而至。   封常清节度使带领剩余兵将退回蔡园时,又败;退至洛阳上东门,再败,最后只剩下残兵败卒。   洛阳城……只怕是也快要保不住了。   自从叛乱纷争迭起,沈律之便知道,太平的日子,真的要过完了。   平静了一百多年的盛唐……在此刻遭遇了巨大的动荡。   沈律之向来是个淡薄清冷的人——他无心入仕,便随着家中长辈的安排投身于浩气。   浩气盟是江湖组织,虽说江湖不同于朝野,却又立足于家国之中。   当烽烟燃起,他们也难免跟着受到动荡。   在这一点上,沈律之不禁深深地敬服谢盟主的先见之明。   毕竟他仅仅能从那些江湖上出现的神秘人士身上就能观察入微,秘密派他调查与那些胡人的联系,隐约猜测到他们积极联络各大门派游说也许就是为了叛乱的这一天……沈律之不得不赞他一句思虑周全,料事如神。   但在叛乱没爆发之前……即使是身在江湖之中,远离朝堂的他们……谁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怀疑那位的动机?   谁又敢把拉拢中原武林和兴起叛乱联想到一起去?   所以这件事即使是觉察出了,他们也没有能力做些什么,只能自保,静观其变。谢盟主更是交代过他……这份猜测只能按捺在心里,只要事实不发,便只能成为绝不可轻易透露的秘密。   那些奔波的日子,沈律之也只不过以浩气盟总指挥使的身份,提醒各大门派门主小心那些神秘人士,与他们少做来往而已。   怀揣着这样的沉重的包袱吞下这份心事,一度让沈律之无法安稳度日。   他不怕这乱世,却也不想面对这乱世。   可如今,天下已乱,山河巨变,叛军肆虐,城池陷落……就算他不想面对,也没用了。   世事如棋,就算你能左右得了自己,也很难去左右棋局。   可沈律之难免还是会担心——   如果洛阳也陷落了……那么一路要身往东都的秦越和叶封他们还好吗?会不会受到战争的侵袭?   虽然以他们二人的武功,自不必太担心会陷于乱军之中,但怕就怕……以他们的心气,会忍不住与叛军正面交锋。   即使有再好的功夫,又怎能抵挡千万狼牙叛军?!   他们俩的个性,沈律之再了解不过。   生不逢时,造化弄人……他们本来可以平静地安稳度日,却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叛乱卷入到战争中去。   归根结底,实在是乱贼可恨!   那位曾经的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本出身微贱,不过是个草原上放牧的胡人,却有幸得天子提携,无比荣宠,扶摇而上直至高居庙堂!可他……最终还是为着野心吞没了自己的忠诚和良知,选择背叛了李唐皇室,亲手打破李唐天下,燃起烽火,搅乱这安稳盛世!   不忠不义者当斩,霍乱家国者当诛!   蜀中虽暂时未遭到战火的侵袭,但安禄山手下的狼牙势力已然对他们这些人再无耐心。   愿意归降的江湖人士只要肯传授他们武学,助力他们讨伐杨相,便可得到赏识,奉为上宾;而不知好歹,仍选择要忠于李唐皇室的,便横戈相向,早日铲除。   当背后黑暗的爪牙终于明目张胆的开始造反,便是人人得而诛之!   浩气盟不属于朝堂,但他们仍是大唐的子民,怎么会愿意加入叛军,背叛国家呢?   昨日曾有人快马飞鞭送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那是一封来自万花谷的密函。   东方谷主自战争开始后就已经决定避谷隐世,并未决定与他们各大门派联手抗击狼牙,可他们却意外的,收到了来自颜真卿前辈的决心。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值此乱世,吾即为一方郡守,就不该只是醉心于山水笔墨间,而应弃笔而起,与尔等一起抵御狼牙的侵袭!若洛阳城破,则家国更加岌岌可危!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吾愿以此身号召民间义军,反安贼以正天下!   谢盟主被深深地打动了。   不仅仅是因为颜真卿的亲笔决心,这更是一份来自文人的气魄。   这些年来,他领导着浩气深入江湖,虽与大唐的守卫军——天策府已然格格不入……却也没有忘记自己出身哪里。   如果洛阳的防线垮掉,下一道最重要的防线就是潼关。   作为大唐强有力的守卫军,天策府一定会倾其全力死守潼关。   到那时……谢盟主便一定会出手了。   可他们都没想到,战火一旦燃起,竟会烧得这样快。安禄山所带领的狼牙军嚣张蛮横,所过之处不给人留有喘息的时间……在来不及有所反应间,他们已经不得不出手了。   就算他们不参与到战争中去,恶狼的爪子却已经伸了过来。   想吞没中原,那么他们这些不可小觑的江湖组织,自然也在安贼的觊觎之中。   事到如今,他们是该人心所向朝着一个地方共同抵抗狼牙了。那么颜真卿前辈的这封表明心迹的密函,将会成为他们揭竿而起的一条重要引线。   眼下就要看……唐军能不能阻止得了叛军,保住洛阳了。   沈律之遥望着窗外阴暗的天色,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伸手去抚摸窗外探进来的花枝,苍白的指尖触碰着柔嫩的花苞,不觉心中充满了柔软。   这酝酿了一冬的希望即将盛放,可怜……却不知自己将要迎来怎样的命运,正如他们的未来。   “沈指挥——前线来的斥候有消息到了!”   沈律之正凝神忧虑着,门外忽然传来浩气天罡卫的紧急军报!   “快传!”   他毫不犹豫回头便道。   来人神色紧张,一脸疲惫地快步走至他身边一抱拳,颤抖着双唇,艰难道:“前方传来消息……”   沈律之捏紧了手中的花枝,绷紧了神色。   “洛阳……城破。”   “噼啪”一声,那条新抽出的枝条竟在他手中应声折断。   这花苞,再也没有机会迎来今年的新雪了。 第089章   东都,战乱后的洛阳。   残阳如血,暮色渐渐开始笼罩了大地。   夕阳慢慢地收敛去它的神采,就连最后的那一抹艳色也快要沉沉地坠入苍茫的群山尽头。   而群山脚下,是大地上另一抹妖冶的红。   那是遍地的鲜血,累累堆积的尸身。战火燃焦了路边的枯树,空气中都盈满了血腥的气味。   这片刚交战过后的战场,青是烽烟白人骨,惨败到只剩下秃鹫刺耳的鸣叫。   颓败的战旗偶尔随风展一展,沾染了鲜血干涸的颜色,斜斜地插入泥土,依稀可以见得被撕裂的一角写着“策”字的图案。   一只灰白的手向前伸着,只差一点点,也许就能触碰到那面旗杆。   然而它的主人却已经停止了呼吸,永远地静止在这个近在咫尺却再也触碰不到的距离。   那是一位年轻的少将。   他的脸上还带着不甘心又绝望的表情,浑身躺在血泊中。背上,是林立的十几根箭羽,几乎把他射成了一只刺猬。   远处有流民匆匆地结伴路过,夹杂着一些哭喊声,散在风中,听起来很是缥缈。   在这样的乱世……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活着的只顾着自己逃命都来不及,谁又会管死去的人。   前方不到十余里,就是洛阳城门了,然而从那里涌出的,都是争先恐后拖着伤痕累累逃出来的难民。   洛阳城破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家了。   到处都是狼牙军在肆虐侵袭,家园已经被战火烧毁,年轻力壮的男子又早在一月前就被征走入兵……如今还不知身葬哪里。剩下的这些老弱病残,手无缚鸡之力,不逃走,又要往哪里去?   星星散散奔走的流民中,有两个一青一白的身影却穿过他们,依然坚定地往前方走去。   有路过好心的人停下脚步提醒他们:“二位,再往前走就是南天战场了,那里除了死人和白骨,恐怕还有狼牙剩余的兵部,还是赶紧逃命去吧!”   可他们两个却置若罔闻,固执地朝着前方走去。   于是路过的人只能暗叹一句不知好歹,又行色匆匆地带着恐慌逃走了。   他们走过破败的枫林道,踏上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战场,默默并肩无言。   最后青衣的年轻人忽然被什么吸引住了目光,脚步停在一具尸体面前。   他驻足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单膝跪地,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拔起那只旗杆,抚摸过那面被撕毁的战旗。   站在他身边的白衣青年目光沉痛,想劝他什么,却又没有开口,只是陪他静静呆着。   良久,他才把那面战旗取下,小心地折叠好,然后认真地塞进旁边那位死去少将的铠甲里。   两人对着那具尸身郑重一拜,这才又踏着沉重的脚步向远处走去。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粗略搭起的小小茶棚,开在城郊外,很是惹眼。   毕竟在这战火燃遍的地带,还能支撑着开着一个小茶棚,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其实,这个小茶棚表面虽是在这战乱中苟延残喘着招待路过的军官求得一丝生存,暗地里却在做着一些救济灾民、施粥医伤的小动作。   茶棚的老板是个年过三十的妇人,神色间颇有一番镇定自若的气场。她的身边跟着两个小伙计,衣衫褴褛却手脚麻利,看起来并不像逃难出来的流民。反倒隐约在隐藏着什么身份一样,只是装作一副下等卑微的样子。   他们白天在路边上自顾自的做着生意,晚上便悄悄地搭起帐篷,救助那些受伤的人。   不过……能在这个时候还经营着自己小茶棚的生意,定然是不简单的。   此时老板娘正热情地招呼着一位路过乏了在此处吃茶的狼牙军官。   那胡人贼子就算把自己武装得再威风八面,脸上那种贼眉鼠眼的奸邪之相,和大腹便便的身材都让人看了就觉得不齿。   他身边还跟了三个佩刀的狼牙小兵,几个人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行军打仗的劳累,一边悠闲傲慢地和老板娘闲扯。   “杨狗的唐军简直不堪一击,这才不过多久就败退成这样,所以说狗就是狗,妄想跟我们狼牙之爪较量,摆明了就是找死呗。”为首的狼牙军官磕着花生米,大言不惭地对着老板娘开口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边说还边看她的神色有无变化。   旁边有个小伙计暗暗捏紧了拳头,却被老板娘抢先提过一壶茶,把他挤过一边去,转身对那几个狼牙军笑盈盈道:“官爷说的是!想那杨狗老贼此刻也慌了阵脚,在长安坐不住了吧!好好的非要挑拨离间,逼得人不得不反搅和起战乱,平白害得我们这些无辜老百姓跟着受连累,这日子过得,真是苦哟!”   说完她面上未见任何怒色,又热情地给他们几人碗里添上茶。   那位狼牙军官听了她这话,似乎很是满意,端起碗牛饮了几大口之后赞赏地对老板娘说:“不错!老板娘倒是个明白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放心,我打过招呼了,你这小茶棚我会给你关照着。只要兄弟们路过,赶紧给我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我保你无事!”   “是是是!承蒙官爷您的关照嘞!小女子孤寡一人,无依无靠,又不知道逃到哪儿去,只好在这城郊开个小茶棚混口饭吃,多谢官爷体谅了——”   老板娘一脸感激又崇拜地看着狼牙军官,却不想那贼子却色眯眯地起了贼心,目光大刺刺地瞥向她的胸口。   “你知道就好!跟着爷爷我混,好处少不了你的……”说完他更加明目张胆地想伸手去揽老板娘的腰肢,却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啐了一口唾沫。   “乱贼当道,畜生横行!就连本是血脉相承的同胞都能为了求一己生存,昧着良心去附和反贼了!这样的人,还不如路边的一只野狗!与其苟延残喘地活着……还不如死去!你们……怎配做我大唐子民!!”   原来是逃走的流民中,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本来在茶棚边儿靠着歇脚,却见老板娘如此趋炎附势,忍不住开口唾骂道。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小的男娃,饿得面黄肌瘦,只剩下瘦弱的身子怯生生地拉他的衣角:“爷爷……”   老板娘面上一怔,眉毛却皱紧了,心下暗叹糟糕。   果不其然,那几个狼牙兵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话,冷哼一声提起刀就向那个老人走去。   “老头儿,你活腻歪了是不是?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啊?”其中的一个狼牙兵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眼神里充满了不屑。   这么瘦弱的一个小老头,竟然也敢瞧不起他们?明明卑贱得像个蝼蚁,还逞英雄卖气节,简直可笑!   “官爷,不必理那种疯老头子!他就是个路过的腌臜乞丐,别让他扰了您吃茶的兴致!”   老板娘见势不好,连忙赶上前去,半挡半拦地劝着那位为首的狼牙军官,顺便回头鄙夷地瞪了眼那个老人:“臭乞丐滚远点儿!别耽误老娘的生意!快走快走!”   “我估摸这老头儿也是活腻了,才说些疯话!”那狼牙军官还想着从老板娘那里占点便宜,索性也懒得跟一个臭老头儿计较,干脆收刀回鞘,不再搭理他。   不料那老人却早已看穿一切,忽然在几人身后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大喊道:“对!我活腻了!早就活腻了!自洛阳城破的那一日我早就该跟着一起去死了!这样就不必亲眼看着这盛唐覆灭,家破人亡,奸臣当道,贼子祸国!!”   “死老头!留你一命竟不知好歹,还敢这么狂妄!!”   听了他这话的狼牙军官再也忍不住,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刀尖对着他:“疯疯癫癫!这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你一个小老头儿也敢辱骂我们上头那位?!你以为你是谁,敢这么嚣张?!丧家老犬罢了!不如你学几声老狗叫,如果听得大爷我高兴还能赏你个痛快的死法!不然我就先把你开肠破肚,再砍了你孙子的双足,你们俩再爬着逃命去吧!哈哈哈——”   “爷爷……”老人旁边的男娃见场面剑拔弩张,也知道这些坏人很可怕,只得哭着扯他爷爷的衣袖:“我怕……我怕……爷爷我们走吧,你别再说了……”   那位老人却倔强地一把拽开他的手,像鼓起了最后的勇气一样,浑身颤抖地开口:“我不是谁!我是丧家老犬没错!但是我还记得自己家住洛阳城东,年轻时做过一方县尉,辞官后开过一间小小的私塾,名下弟子不过十余人,全数去充军战死在武牢关,无一人是孬种!只恨我此身孱弱,一生从文,没法上战场,抗贼寇!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迟早会遭报应的!”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转身抱起身边的男娃替他擦去眼泪:“林儿不哭,不要流泪给这些畜生们看见!爷爷已经想明白了……国破山河,我们哪里还有家?还能逃到哪去?再带着你往前走,也是受苦!前面……依然逃不过战火的侵袭,我们都逃不过的……与其这样痛苦活着,还不如了结残生,随我的弟子们一起去!你不要怕……也不需要怕……”   那位两鬓霜白的老人此刻哪里还有半点腌臜孱弱的样子,冷风灌进他褴褛破烂的衣衫,却有种谓之气节的东西在骨血里升腾激荡,生生让众人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却不料,他忽然抱着自己的孙子,猛地带他一起撞进那个狼牙军官的刀刃下。   刺目的鲜血瞬间溢出来,一滴一滴浸染了脚下的土地。   那位老人的脸上却带着嘲讽解脱的笑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死了……就什么……也不怕了……” 第090章   来不及出手阻止间,那位老人就这么带着他的孙子,死在了狼牙兵的刀下。   有人的指骨狠狠地捏紧,发出咯咯的声音,却被死死人按下,不得动弹。   老人家……这又是何必呢。   老板娘忍不住闭了闭眼,心中痛愤,转身却换上一副笑脸,对着那狼牙军官赔笑道:“官爷莫要生气!像这老头儿般不识好歹的东西,死了也罢!小远,阿财!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们的尸体给我拖到乱葬岗去,别搁在我这儿污了几位官爷的眼!”   她趁几人不注意间跟那两个伙计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抬了那位老人的尸体慌忙便走。   “真他娘的恶心,死老头!”那位狼牙军官脸上的鄙夷未尽,若不是老板娘让人把这两具尸体打发了,他定要狠狠地再戳上几个窟窿然后把他们给扔去喂野狗才解气!   说完他又盯上了旁边姿色不错的老板娘,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抬手就去摸脸:“他们污了我的眼无所谓,只要老板娘你来给我排解排解,老子的心情就能舒爽起来!”   老板娘眉头一皱,她没想到发生了这些事以后,这狼牙军官竟然还一心色迷心窍,当真是个把人命视如草芥的畜生!她只好默不作声隐忍不发……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到何时。   这边狼牙兵几人狞笑着对老板娘上下其手,那边两个抬尸体的人中,忽有一人停住了脚步,咬牙切齿地想去做些什么,却只能按捺着心中的愤怒:“老板娘,茶棚的炉灶上又有一壶水开了,你快去看看吧!”   老板娘心知他这是在为自己解围,连忙推了众人,遮遮掩掩的笑道:“哎呀,真是不巧呢,官爷,我去去就来!”   不料那狼牙军官忽然面色一凛,不悦地拉回她,转而对着那个打岔的小伙计愤怒地猛力踹了一脚,踩着他的脸使劲往泥土里摁:“怎么?你小子是有意要坏大爷好事?也想找死吗?!”   “官爷官爷!一场误会而已!他们怎么会是有意的呢!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理这小子!”   她咬咬牙偏过头瞪了地上的那个小伙计一眼,转脸就连忙去给那位狼牙军官抚心口:“您可不要生他的气!”   那位狼牙军官这才冷哼一声,刚想抬起脚却忽然看见——   那个小伙计被他踹倒挣扎间似乎从衣领的胸襟里露出一角可疑的牌子。   他的眼光警觉地盯紧……   这个牌子他再熟悉不过,这是!——   他咬着牙把那个牌子一把扯出来,老板娘看见他的动作方觉大事不妙,想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刻着天策府守备军令的牌子就这么被他给发现了!   “你们——是天策的人!竟然伪装在这里骗老子!”那个狼牙军官怒不可遏地握着牌子目露凶光,扬起刀便砍。   还倒在地上的小伙计手无寸铁,根本来不及反应,而老板娘虽不是普通人,但确实不会武功,电光火石之间几乎就要被他斩于刀下!   忽然,一个人影飞快从暗处闪过,长剑冲开他的刀势,唰地游走而过;众人还没看清那双隐藏在斗笠下犀利冰冷的眼光,剑锋却已经划破了狼牙军官的喉管!   剩余的三个狼牙兵立刻拔刀围住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白衣人,又怒又惊。   这个人到底是谁?!竟然片刻间就能取了他们老大的性命,根本还没看清他是打哪儿出来的!   不管他是谁,肯定是个高手了。三人心里还是有些发怵,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握紧着刀刃给自己壮胆。   他们却没料到,更让他们畏惧的还在后面!   一杆长枪忽然随着白衣人挑破了他们的包围圈,闪着寒光的枪头几下挥舞间就已经挑起一个狼牙兵刺中腹部,毫不留情地甩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向旁边的一棵枯树上!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这几个人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刚刚还在耀武扬威,顷刻间就变成了几具尸体,看得人真是格外解气。   “多……多谢二位少侠相救。”老板娘有些看傻了眼,这才从惊魂未定中清醒过来。   那个小伙计也连忙从死去的狼牙军官身上夺走属于自己的令牌,拱手与两人道谢:   “此刻身份已经暴露……想必二位侠士既能出手相助也定然不是坏人。在下李齐远,是天策府的守备侦查兵长……特意在此伪装,来获得敌人的动向!刚刚事出突然,多亏二位相助。李某在此谢过,还请二位告知名号!”   “在下叶封。”   “秦越。”   两人干脆利落的回答。   为了以表尊重,顺便取下了头上戴着的斗笠。   那个伪装成小伙计的李齐远倒没什么反应,反倒是老板娘着实吃了一惊。   这两人……竟是……   但他们做如此打扮,一定是不想声张自己过往的身份。老板娘聪明异常,虽然认出了他们,却不点破,只是真心赞道:“二位少侠真是好身手!小女子佩服极了!”   “老板娘能在这战乱之中挺身而出,搭建这么一个小茶棚忍气吞声,只为了救助流民和打探狼牙情报,才是让人钦佩。”   叶封认真地对着老板娘深深一揖,他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方才他和秦越在暗处隐忍着看了一会儿,已经把情况都尽收眼底。   这个女子……当真是不一般。   “我……也只是替我死去的丈夫……多做一些事情罢了。”老板娘长叹一口气,寥寥数语间对秦叶二人交代了一下她的身份。   原来,这位老板娘和这个假扮成小伙计的李齐远是姐弟关系。而老板娘的夫君本也是天策守备军中的一员……却不幸战死在武牢关。她寻到他的尸身时,只剩一只臂膀,却还牢牢地握着手中的长枪与两个狼牙兵捅个对穿……至死……不屈。所以,她痛哭之后暗暗发誓,一定要继承她夫君的遗志,尽自己的所能……为他报仇,这才开了这家小茶馆,配合接了秘密侦查任务的弟弟,每日在这里刺探敌情。   如此胆魄和大义……令人动容。   可那位老人……却还以为她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宁可自戕在狼牙刀下。   不过只是误解了而已……她的丈夫,也同样战死在武牢关下了。   帮着李齐远以及其他装扮成流民的守备兵小心地处理完那几个狼牙兵的尸体,又掩埋了老人和男童的尸体后,秦越站在那个土包前,久久地沉默了。   他的脸沉寂在夜色中,看不清楚表情。   但手臂却一直微微发抖,连着那把长枪也跟着颤抖。   风里吹过些腐败的尸臭,秃鹫还在头顶上叫得凄凉刺骨。   远方的战火终于燃尽了枯树,焦黑狰狞的姿态犹如暗夜里张牙舞爪的鬼魅。   洛阳城门垮塌了一角……这座昔日恢弘的古都,此刻已经破败不堪。   有绝望的流民一边饿着肚子寻找着能吃的食物,一边对着烧焦的荒地连声哀叹。   别说干粮,草根树皮都被战火燃尽了,剩下些体力差又生了病的,只能挨饿等死。   这哪里还像繁华盛大的洛阳城,分明就是一座弥漫着死气的人间地狱。   秦越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把手中的宿寒重重地插入脚下的泥土里。他用力极深,发狠到手背都爆出了青筋。   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沉痛,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这一路,他同叶封一起走来,猝不及防遭遇了战争,亲眼见过那么多惨烈至极的景象。虽能帮的帮,能打的打……却无奈仅凭他们二人之力,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可怜的流民太多了,他们给光了身上的盘缠和干粮,也救不完;可恶的狼牙兵也太多了,就算杀了再多……前方还是不断传出接连破城的消息……战死的将士那么多,尸首堆积成山……他们埋也埋不完。   他的祖上世代出自天策府,父亲虽被奸臣所害,天子嫌隙……他才投身江湖组织,再不拜入朝堂,但秦越……却从未忘却过这个神圣英武的存在。   当家国遭到重创,百姓流离失所……他怎能不心痛,不愤慨!   像他和叶封这般身手,自然有躲避战乱的能力,可是这千千万万普通的老百姓又该怎么办?!   太惨烈了。   惨烈到他不忍再看。   一只手忽然搭上他的胳膊,握紧了他的悲伤和无助。   秦越回过头,看到的便是叶封坚定深邃的眸子。   他能懂秦越所有的纠结和难过,就像很多个瞬间无需言语便能默契地熟知对方的心意一般。   最后叶封认真地对他说:“秦越,我们一起回去吧。”   “回到浩气,去找沈律之……然后,加入义军。” 第091章   “孤身踏上这条路,你可有过后悔吗?”   “律之,沈家仕途不畅,不如寄希望于武林之中。现下浩气盟声望正盛,你便趁此加入浩气之中,跟随谢盟主的脚步,去闯出一方天地吧。”   “君子行于世间,需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两袖清风,一肩明月,断不可放浪形骸,有失体面。为家国,舍生取义;为兄友,肝胆相照,方才无愧立足于天地之中。”   “我就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死板严肃的人,沈律之,你到底有心吗?有表情吗?永远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凡事不论感情,只分析因果得失!你冷静至此,不近人情,再高贵也不过像尊雕塑,端着自己累不累!?”   “沈指挥……前线传来消息,洛阳……城破……”   “唐军死伤不计其数!逃出的难民涌散的四处都是……盟中的物资也已经不太够救济大家了……”   尸山血海,战火连天……   沈律之茫然在一片烟雾弥漫中行走,回头却谁也看不见。   耳边传来很多种嘈杂的声音,穿插着一些零散的回忆碎片,让他头痛欲裂。   他屏息想隔绝掉这些恼人的声音,却怎么也甩不开。   他管不了,救不了……即使拼尽了全力,最后除了满身的疲累……   抬起双手,却发现自己仍旧无法改变什么。   在这乱世,他们就如同卑微的蝼蚁,就算再怎样努力地去撼动大树,却只是一场徒劳。   每天都不断地有坏消息传来,狼牙所过之地,到处都在死人……永远也救不完。   头疼得快炸了,就像明知道此刻在做一场噩梦,痛苦却不想醒来。   因为即使醒来后,要面对的,也还是更残忍的噩梦……   沈律之在一场梦里反反复复地挣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闯入帐帘担心地喊醒了他。   “沈指挥……您还好吗?”   叫醒他的是帐外的护卫,沈律之蓦然转醒,睁开眼睛便撑起身问:“何事?是不是前方的战况又有消息传来了?!”   由于他的动作起得有些急,不小心带到了胳膊上的伤口,瞬间疼得他忍不住皱眉轻吸了一口气。   “不……不是的!沈指挥,您小心一点自己的伤啊!”站在一边的护卫连忙扶他一把,担心地道。   他胳膊上的伤是在救一个战火中的孩子时不慎烧伤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得空在军帐中稍作休息一会儿。   “无碍。”   沈律之毫不在意地说,随后便问:“到底是何事?”   “哦!是谢盟主邀您到他帐内,说是有要事相商。”护卫这边才把话交代完,沈律之却已经掀帘而出了。   常山郡下,离战乱的洛阳不过百里。   此刻,义军帐内。   “谢盟主……你的意思是,新编入的民兵中,有恶人谷的人大批加入是吗?”沈律之一边听着谢渊跟他分析的境况,一边对这个消息微微感到有些惊讶。   “不错。我对这一点,也颇感意外。毕竟我们广招民兵义军的时候,他们知道是浩气与颜郡守共同发布的招募……但仍然义无反顾地有人加入了进来。”谢渊还是往日那副镇定自若,自有一番王者风范气场的样子,他对着沈律之叹了口气:“也许……我们应该抛弃固有的成见。恶人之中……也不乏有一些深明大义之士。”   沈律之也不禁沉默了。   其实自从他认识了叶封之后……对于恶人谷的存在,也有些撼动了他的一贯认知。   虽然它最初的成立是起于“雪魔”王遗风,谷中确实也有一些实打实的恶人,但……也不全是。   或许有些人,生来命途多舛,背负了太多难言的心酸,逼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也未可知。   他们心中的良知和道义,也许只是换一种方式态度而存在着,却不曾消亡过。   “所以,我最近不仅派你们积极联络各大门派……更有了一个想法。”谢渊继续说。   “盟主请讲。”沈律之谦恭道。   “沈指挥,你知道浩气盟和恶人谷这些年来,为了争夺据点,宣扬自己的道义……问鼎江湖,对立交战了多少回吗?”   沈律之没有答话。   他也算不出……到底交战了多少次。只是但凡出手,必定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的江湖波澜。   “你又算过没有……我们两大阵营,有多久没有再次交战了吗?”   “自瞿塘峡一战,两败俱伤之后就不曾……直至兴起战乱,便推迟了昆仑之约。”沈律之略一沉吟,如实答道。   “你也意识到了吧。对比如今的乱世……是不是更加觉得之前那段太平的日子很令人怀念?”谢渊长叹了一口气对他说。   谢盟主这是何意?   沈律之再次沉默了,他觉得有些看不懂面前这位威严的首领。   “大家都累了,我也……无意再与他对立而战了。江湖纷争……据点争夺,在国家遭难、山河破碎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谢盟主……”   “这是我多日以来深思熟虑的结果。我已想明……眼下情势已经紧迫到这个地步了,我们必须放下一直以来对立纷争的局面,而是应该协助大军消灭狼牙。恶人谷中既然有大批侠义之士愿意加入我义军,我们不如化零为整,说服那位,两大阵营联手……号召江湖上所有正义为国的人们,一起编入义军,讨伐反贼!”   谢渊的话掷地有声,却深深地震撼了沈律之。   他没想到,几个月前还郑重与他说过要带领着浩气打上昆仑之巅,与恶人谷一决高下……   而现在……时逢巨变,谢盟主也能当机立断,抛却一直以来的恩怨,主动想与恶人谷联手并肩作战!   所谓大义,当如此。   “所以,为表诚意……我们盟中需派出一位声望广博的人士,前往恶人谷来促成这个联盟的邀请……”   “律之身为浩气盟的总指挥使,愿以前往当这位说客。”   沈律之毫不犹豫地接上谢渊的话。   “可是你也须得知道……这毕竟暂时只是我们这边的想法。现在战火不断,敌军肆虐……孤身前往恶人谷,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还未可知。这一路危险重重……你做出了决定,即是扛下了这份责任与危险。况且……你还有伤在身。”   谢渊看了看这个坚定的年轻人一眼,心中充满了欣慰与感动,却又不免有些担心。   他一直以来都从未动摇过对沈律之的信任。   而沈律之也从不辜负他的期望,只是……这份担子全然压在他的身上,着实有些重了。   “无妨,这件事必须由我去。以浩气盟总指挥的身份去……这份诚意才显得更加真挚。”沈律之云淡风轻地摇摇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谢渊知道他意志坚定,不可动摇,便重重叹息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帐外忽然有人惊喜地来报——   “谢盟主!沈指挥!外面有人求见……我看着似乎是……是秦、秦将军回来了!!”   什么?!   秦越?!——   沈律之霍然站起身,整个人都被这个消息震惊到了。 第092章   从帘帐外走进来的那个人确实是秦越无误。   他头戴一顶灰色的斗笠,迈步走进来间已经随手摘了下来,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俊颜。   秦越的身后还跟着一同进来的叶封,看到谢渊,他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两人极为有礼地对着谢渊一拱手:“谢盟主。”   “律之。”   沈律之这才相信了自己的眼睛,他心中的惊喜之情涌起,却又担心道:“你们……怎么来了?”   他以为战乱发生后,秦越和叶封也许会抛弃原先的设想,放弃去往东都洛阳。却没想到……他们还是一路跟随着战火燃起的脚步,最终仍然走到了这里。   “秦……越?!”谢渊也颇为惊讶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两人,特别是在看向秦越身后的叶封时,更加不可思议:“这位少侠……就是叶封?”   “在下正是叶封,见过谢盟主。”叶封虽然态度谦恭,眼神中却不见丝毫卑躬屈膝之意,自有一番镇定的气度在。   这个……就是传说中的铸剑高手叶封?   果然是人中之龙啊。   饶是在这江湖中饱经风霜,见过无数出类拔萃人才的谢渊,也不禁对叶封多看了两眼。   “我和叶封之前就在洛阳……一路打听至此,听到你们的义军大营在这里驻扎,所以就连忙赶来了。”秦越接上沈律之的话,也算是交代了一下二人会突然而至的原因。   其实就算不必多说什么,谢渊也相当了解秦越此番是为何。他一定是因为担心战乱,才主动投身回来……秦越,果然是他曾全心信任过的人。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抱歉,刚刚在帐外等待通传时……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沈律之一怔,他倒是差点忽略了秦越一向耳力过人这个特点。   “盟主是真的……下定决心要与恶人讲和,联手对抗狼牙吗?”秦越一脸的认真,他在等着谢渊说出那个答案……让他期待已久的话。   谢渊略作沉吟之后,轻叹了一声:“不错。我已经想明白了。所以,此话当真。”   说完他自己先自嘲地笑了:“没想到……我和老王争了大半辈子,最后竟然要去主动联手讲和,真有些不太习惯。”   没想到叶封却忽然对他深深一拱手,敬佩道:“为家国而抛却个人恩怨,甚至放弃阵营荣辱,只为天下苍生大义,让人敬服。所以,叶封也愿加入义军之中,为抗击狼牙出份力。这也是……我和秦越去而复返的原因。”   秦越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温柔的微笑,表示无声的赞同。   “你们……”沈律之似乎是还沉浸在这份突然的见面中有些来不及消化,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接着叶封忽然看了他一眼,转身郑重对谢渊道:“诚如秦越刚刚所说,我们无意间听到了谢盟主的打算……既然这样,叶封也就直言不讳了。眼下既然需要有人前往恶人谷当这个说客,就由我来代劳吧。”   “这……”谢渊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倒是有些惊讶到了。   “叶封?”沈律之也忍不住出声打断他。   “我知道这么毛遂自荐有些唐突……但此刻,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叶封言辞诚恳地继续道:“我曾是恶人谷的铸剑师,也和谷主他们关系甚密……虽然我如今已不在恶人,不知道说的话还有无份量,但叶封自当尽力。并且由我去,至少不会有被当成敌人的可能,也会减少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况且,谷中的人也绝非都是一些不明事理之辈,还请谢盟主相信我。”   叶封的话入情入理,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确实是比自己更适合去当这个说客,可是秦越……   沈律之不禁转头看了一眼秦越,却发现他始终沉默不语,只是认真地听着叶封说。   他们两个……难道早已经决定好了?   秦越了悟到沈律之的眼神,却丝毫没有出言去阻止过叶封一句。   虽然想要回去加入义军这件事,他们两个是不谋而合,但是自请回谷当说客,叶封却还没来得及跟自己商量。   但无需商量,秦越也能明白叶封所有的决定和做法。   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这件事就交给我,叶封一定……不负所托。”   从谢渊的营帐内出来时,沈律之和秦叶二人并肩走着,心中却藏着一番话,久久不愿言说。   秦越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得叹了声气难得地学着顾轻溪的语气打趣道:“我还以为许久未见,你会稍显热络一些。律之,你还是这副不冷不热的老样子啊。”   沈律之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停下了脚步,只是眉间的褶皱仍没舒展开,他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问出来:“秦越……叶封,你们可知道此次回来,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知道。不避乱,便要身处其中迎战。卷入战争就意味着要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做好身死战场的觉悟,等一场不知要牺牲多少人才能换来的安稳盛世。”秦越回答得干脆,显然心里早就再清明不过。   沈律之心里却悲凉一片。   秦越和叶封这一路走来有多辛苦,他其实是全然知道的。   原以为……避世归隐,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你们这是何必……这样战乱的天下,并不是仅凭你们二人之力就可以救回的。”沈律之声音微颤,带着一丝不忍。   “可置身其中,又如何能眼见着国破家亡而无动于衷?更何况,我们不能让你独自承担这些。”秦越看着他,心里有些酸涩:“律之,我知道你的个性向来如此。可你我少年时便有过命的交情,任何事你都不会瞒我……可是如果有人要挑起战乱,那就是怎么都无可避免的,你能瞒着我们到几时?我现在才终于明白……在杭州时,你欲言又止的话是什么了。抱歉,我又一次来迟了。”   让你独自承担下这么多,作为生死之交的兄弟,是我……又来迟了一步。   秦越很感激他在最后那段安稳的时日选择不去破坏这一切,但却不能认同他的做法。   秦越说的这番话情真意切,让沈律之一时有些动容。   可他却偏头望向了还在燃着烽烟的远处,像是想隐藏自己脸上的表情一般:“既如此……你们也向盟主表明了心意,自请加入义军,便没有回头路了。”   “那便不回头。”   从今日起,大家一起并肩作战,肝胆相照,栉风沐雨,同死同生。   至少不负这兄弟一场。 第093章   叶封和秦越跟随着沈律之编入义军之后,便随着他们一起熟悉大军的进展,以及对抗狼牙的各大门派势力。   提及此处,沈律之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之色:“这次义军的编队中,有很多民间自愿加入的普通老百姓,当然……最有实力的,还是各大门派直接派遣来加入义军的众侠士们。”   “少林、七秀、藏剑、丐帮、纯阳宫……等都派出了不少弟子加入义军的队伍,以及之前虽然已经避世封谷的万花……也忽然决定舍身入世,不再避世封谷,而是劝诫谷中有能力者尽力相帮,拯救苍生黎民。”   沈律之边说边有些感慨:“逢此乱世,虽多不幸……但幸而……忠肝义胆,从不曾泯灭。”   “说起纯阳宫……轻溪和阿烟有消息吗?他们可还好?”秦越心中一动,担心地想从沈律之这儿打听到一些什么。   “战乱发生后,他曾派人送来一封信件,说是随着师门的高级弟子们一起远上长安了,想必是接到任务要保护天子。毕竟……纯阳宫是大唐国教。你放心,战火还未波及长安,秦烟与他在一起,比在这儿要安全许多。有顾轻溪在,秦烟定然无事。”   沈律之认真地对他说。   秦越这才稍有些放下心来。   自从离开浩气后,他便不再接触盟中事务,但好在秦越的威信仍在,众人虽不太清楚他为何会突然回来,但也愿意相信于他。所以这次盟主重新安排他在沈律之身边协助,也很是鼓舞了一番盟中曾跟随过秦越的部下士气。   秦叶二人正在各个军帐中由沈律之带领着熟悉情况,忽然有个小兵来报:“沈指挥,藏剑山庄新送来的那批武器已到,还请您点收!”   “好。”沈律之面上不禁又多添了一丝喜色,这次义军招募的力量中……如果要论起武器的供应,当属藏剑山庄的贡献最大。藏剑的大庄主叶英在战乱爆发后,亲自开炉铸剑,冶铸兵刃千柄,又清点庄中所藏兵器千余把,全数用以支持义军。   此番他们送来的,已经是第三批了。   “只是……这次在运送兵器的过程中,出了一些意外……”不料那位小兵汇报完后,又有些面带悲伤地继续道:“快到营地不到十里的时候,运送兵器的队伍被一伙狼牙军给盯上了……那些弟子们拼命反抗,却还是死伤了几位,幸而我们及时赶到,这才抢回了兵器。”   沈律之眉心一皱,忙道:“快请军医去救治,给他们好好包扎!至于不幸牺牲的……尸身当如何处理,还要先告知一声藏剑山庄派来的叶管事……”   虽然战争兴起后,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人牺牲……此刻这个消息还是让大家有些难过。   秦越看了站在一旁的叶封一眼,却发现他喉结涌动了下,神色很是落寞。   毕竟……他也是藏剑山庄走出来的人。   “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叶封偏头对秦越交代了一句,就随着那位小兵一同离开了。   秦越轻叹一声,还是追上了他的脚步。   新送来的那批兵器就放在军帐外的空地上,排列了满满的几大箱子。为了不引起狼牙军的注意,护送兵器的几个弟子们特意在上面盖满了稻草伪装成逃难的百姓。他们用这个方法成功地给大军运送了两批武器,却不想在第三批的时候还是被狼牙盯上……出了问题。   “唉……这次相助义军的各大门派里,宁死不屈的英雄好汉真的不少……哪怕只是品级尚低的小弟子们,也一样不逊色,各个都英勇顽强,奋不顾身。只可惜……这次藏剑山庄派来的弟子中,还是牺牲了两位……此刻他们的师兄虽受了伤,仍然在为那些死去的同门难过呢,看着真是让人揪心啊。”那位小兵把叶封引至军医营处,指着并排平放在草甸上的两具尸体,有些不忍心地说。   叶封默默垂首,只是走了过去,想随众人敬那两位烈士一杯水酒,聊表敬意。   忽然他却像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一样,用力地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几乎是有些失态地半跪在那个草甸前。   叶封的脸色有些苍白。   他呼吸一窒,有些不敢相信地颤抖着伸出手去触碰其中一具弟子的尸身。   那是一位身形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的脸上还沾着一些血污,叶封却毫不在意地用衣袖为他擦净,随着眉目越来越清楚,叶封心里的惊痛一寸一寸地蔓延开来。   他抬起那位小弟子已经僵硬的右手,眼神里的悲伤终于再也掩饰不住地氤氲上一层雾气。   有什么东西被死死地攥紧在他的手里,用力之深,恐怕到临死前也不曾放开过。   那是一条剑穗。   有着繁复的花结,精致而特别。尽管流苏的颜色看起来有些发旧,却仍被人保护得很好的样子。   叶封握着他的手,连同那条流苏一起,却感觉双手颤抖到几乎快要握不住。   ……   “九溪烟笼十八涧,云水无心两迷离。棹歌何处泛扁舟,秋凉望断平湖月。黄龙横空挥金爪,一吐翠色如碧虹。不知梦僧今何在,犹见灵虎跑翠岩。长虹贯日影直深,破雾穿云斜透林……”   “在下叶茗轩……我……我……其实我是来拜师的!!”   “叶大侠!既然你不曾收过弟子,那么如果你收下我,我就会是你第一任弟子!……说不定也是唯一的一位弟子了吧?”   “叶大侠,茗轩此生拜你为师之心绝不会更改。如果叶大侠不知归期,那我便等你归期,无论多久!”   “我也知道……你这样一走以后,再见也很难。所以我也从未想过,真的要从你这里学得一招半式……我只是,很想认你当我的师父,仅此而已。无论你走了多远……我都想等你回来,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诚意和决心的!这件事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无关……所以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执念而良心不安!”   ……   他也不管隔了多远,叶封能不能听到,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就大声喊道:“我一定会好好记住这些话的——”   少年执拗倔强的声音回荡在众人消失的街角。   随后他握紧了手中的那条剑穗,对着前方,郑重地跪了下去。   “我等你回来。”   ……   叶封深深地伏下身去,埋首在紧握的那条流苏上,沉痛地阖上了眼眸。   跟随着他过来的秦越见此情此景心里已经明白了许多。   他想劝叶封两句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心里也坠坠地闷堵着难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个倔强又充满朝气的少年……其实早就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影子。叶封曾与他说过,等他回杭州定居以后,便正式收叶茗轩为弟子。他为了拜自己为师这些年已耽误了许多,他要把自己的一身武学和铸剑本领全数教与他。可惜……叶茗轩还没等到叶封收他为徒,就已经化为一缕英魂了。   世事无常……   再见却已是永别的遗憾了。   围在旁边的众人中,有位受伤稍轻的藏剑弟子认不出叶封是谁,不禁对他此刻的行为有些不解道:“这位侠士……可与我师弟是旧识?他已经身死,还请……不要太过伤神了。”   叶封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仍然跪在叶茗轩的尸首前一动不动。   半晌,才有人听见他带着颤抖悲伤的鼻音,轻声道:   “我是……他的师父。” 第094章   殓了叶茗轩的尸身后,叶封站在墓碑前,还没有从伤痛中回过神来。   秦越和沈律之沉默地站在他身边,只余下一声低沉的叹息。   小小的坟包前,虽立着一块木刻的简易墓碑,但在这战乱的年代,很多人都死无葬身之地……能入土为安,已是难得。   更何况上面有叶封亲手所刻的“爱徒叶茗轩之墓”。   他的尸身是没法送回杭州了,叶封只得寄希望于以后在西湖边为他立个衣冠冢。   然后把背后的这两把剑,与叶茗轩的衣冠冢埋在一起。   龙焰封寒和昊天……曾是叶封从已故的弟弟叶尘手上接过的,虽从未想过要把它们赠予谁……但如果有,一定是他的徒弟。   可惜叶茗轩还来不及敬他一杯茶,正式地喊他一句“师父”,就永远阖上了眼睛。   不过没关系,自己已经认了他这个徒弟便好。   从此,叶茗轩便是他第一个弟子,也是他今生唯一的……一位徒弟。   叶封伸手轻轻抚摸过叶茗轩的墓碑,眼神温柔而痛惜。   不过现在还不能把这两把剑随他入葬——   那些凶残暴虐,泯灭人性的狼牙兵……   全都是因为他们!   他的徒弟是个铁骨铮铮的英雄,至死也不忘师门所托,不负国家大义,为了保住那些重要的兵器才惨死在狼牙军的手中。   国破山河,亲友离散,多少无辜的人牺牲送命……都是因为他们!   赶出去……   要为他们报仇……把可恨的反贼赶出大唐!   叶封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念,等明日天一亮,他就要动身启程前往恶人谷,无论如何也要说动谷主和商陆他们暂且与浩气联手,对抗狼牙!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黑了下来,等叶封回过头却发现只余下秦越站在他身后了。   他站了有多久,秦越就陪了他有多久。   叶封看见他关切的目光牢牢地盯着自己,方才想到自看见叶茗轩的尸身起,他还未与秦越说过什么话,不免添了一丝歉疚:“秦越,我……”   回应他的是秦越一个宽厚的怀抱。   秦越伸手把他扯进怀里,牢牢地圈固着叶封的腰身,下巴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不必说,我都懂。”   叶封安心地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冬夜的寒风刺骨,秦越的怀抱却温暖宽厚,能包裹住他所有的难过和悲凉。   他们彼此紧紧相依,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对方更多的温暖。   如果可以,真想时间永远地停留在安稳的年月里,只剩下彼此静默守望。   没有突如其来的战争,没有惨烈至极的伤亡……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这一场噩梦……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归隐田居的生活已然成了奢望,比起肩上又重新扛起的责任,他们的未来轻得像一片鸿毛。   秦越的怀抱圈得再紧,他明日还是要离开他,启程重回恶人谷了。   虽然这一次回去的意义不同于往日,但在这战乱纷争的时候……每一次的分别都有可能成为明天的诀别。   沈律之正是在叶封自请回谷的时候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会为秦越和他担心。   可是这一切的后果,从他们选择回来的时候,就都已经默认承担了。   这是他们共同的选择,踏上这条路,便不会回头。   “秦越,明天一早,我就动身启程了。”沉默了许久之后,叶封还是开口说出了这句话。   秦越的怀抱一僵,只是把抱着他的手臂又紧了紧,艰难应道:“嗯。”   “我会起早一些,趁着天不亮的时候动身,这样可以避免碰上狼牙军的耳目,所以,你就不要……送我了。”   “……嗯。”秦越也阖上了眼眸,仿佛这样就能把心中的无限酸涩压抑下去。   “曾跟你说过无论以后要面对什么情况,都会跟你一起走的话,只能暂时食言了。可是我会记得……如果殊途陌路,便同死同生的承诺。”叶封的话里带了些颤抖的鼻音,在耳边刮过的风声中,听起来有些喑哑。   秦越却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倏然睁开了眼睛,他捧起叶封的脸颊,眼神中燃烧着一团炙热的火焰:“不准你又想起命运凉薄的那些话,我要你和我,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无论多么艰难,一定要保重自己拼命活下去,一直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等到战乱平息后,还要一起走遍人间朝暮……踏遍青山,策马天涯。   说罢,秦越狠狠吻上了叶封有些冰凉的双唇。   天空中不知不觉开始飘起了雪花,一片片渺小微弱的盘旋在风中,又落在两人的眉间发梢。   秦越的吻炙热而缠绵,像是要把叶封纠扯进生命里,再也不愿分开。   叶封知道,这便算是临走前的告别了。   他仰起头环抱住秦越的腰身,第一次学着他吻他的样子,无比主动、热烈地去回应着秦越的吻。   一定要回来……   叶封,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平安地回来。   因为生命里已经出现了绝对不想再失去的人,也有了余生最大的希望。   想和秦越在一起,执子之手,白首偕老。   “秦越,既然当初我们是因为一个承诺结缘……那么现在,我便与你再次郑重立誓:分别以后,我们都要努力地活着,直到山河收复,海清河晏的那一天,再一起去踏遍青山,策马天涯。”   “好……击掌为誓。”   “等我从恶人谷回来,便与你一起面对……我们还要并肩作战,驱逐狼牙!”   “我等你。路上……要多加小心,万一遇上险情,记得智取,别忘记保重自己。”   “嗯。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因为有你,便是我全部的希望和意义。”   雪还在慢慢地下,在暗夜里发出千万点洁白的微光。   寒风冰冷刺骨,前路未知漫长……   叶封却已经什么都无所畏惧了。   因为他知道,无论以后的路还有多么艰险遥远……   都会有一个人始终跟他一起,风雪同承。 第095章   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   虽时值新年,但这在战火中迎来的新岁里,显然已经毫无过节的意义。   因为这天,安禄山终于正式宣布在洛阳称帝,自封为“大燕皇帝”,年号“圣武”。   他无耻地把整个洛阳城都圈入自己的领地,睥睨傲视着王土中原,根本不再把李唐皇室放在眼里,强抢洛阳作为国都。   而洛阳城里的百姓早在城破以后,就被那些胡人狼牙军赶出了城,失去了家园……或流离失所,或病死在逃难的路上。   笼罩在这层阴影下,这个新年……再也不会充满祥和团圆的气氛了。   北风呼啸,漫天的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飘落在天地间,冻得人脸颊生寒。   沈律之用铜钩拨着军帐里的火炉,把身上的灰色大氅又紧了紧,仍然觉得有些寒冷。   他虽自小有身体畏寒的毛病,但因后来拜入长歌门学习内功心法,已经可以抵御冬寒。不料此次跟随行军北上,天气格外严寒,而他又在前几日的一战中受了伤,伤口未愈之时便上了战场继续指挥,所以此刻难免支撑得有些辛苦。   沈律之眉目间一片清冷,却并不把这样的辛苦放在眼里。   毕竟……跟眼下大军所陷的困境比起来,他自己的这些艰难根本不算什么。   风雪已经下了整整七日……   叶封走的半个月以后,他们率领新编入的民兵义军再次与狼牙军一党在常山脚下交战,在本就人数劣势的情况下,义军的队伍虽然有各大门派的人掺杂其中鼎力支持,但毕竟更多的还是武力不济的民间义兵。   行军打仗谈何容易?   就算他们个个拿出来都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武林高手又能怎样,在面对人数的悬殊巨大之下仍然要吃亏。   更何况,胜负输赢从来靠的都不是拼人数。   要如何指挥这些短时间内纠集在一起的义军,让没有受过集中训练的他们在这段时间迅速成长起来,变成一支所向披靡的队伍,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有一千个人便会有一千种麻烦的可能,更何况是万人之师。   军队的物资、行军的速度、受地形天气的影响以及怎样制定合理有利的战术……让千万人如同一人般进退有素、指哪儿打哪儿……都是对于指挥官极大的严峻考验。   虽然沈律之有着担任浩气盟总指挥使的经验,但浩气盟的兵士也是他们日复一日的操练才能达成的训练有素。然而现在……去指挥这些临时编队在一起的义军,就不得不考虑到他们素质有别,不能一视同仁。   在这样大的风雪天,普通人没有足够御寒的物资,是很难像他们这些修习过武学内力的一样可以自行调息抵抗严寒的。   所以大军的脚程不得不被迫停了下来。   沈律之也只得考虑重新分为两部分来编队。   颜真卿前辈既然把希望寄托于浩气,他作为总指挥不得不迎难而上。   可惜……恨只恨,敌军太过狡猾。   他们正是看准了义军成立比较散乱匆忙的这一点,不给他们喘气磨合的机会便一再地穷追猛打。几天前,义军营内忽然遭到狼牙军的偷袭,沈律之和秦越带领大军慌忙抵挡,却还是遭受了重创。   因为大军已在常山脚下挨饿受冻了几日,补给的物资还没到……比起坐拥洛阳城,军备充足的狼牙军,他们自然是相差太远。   风雪天不宜行军,唯有留守驻扎。   谁曾想狼牙奸诈,会在此时偷袭?   他的经验显然还是有些太浅薄……   沈律之闭上眼,还是能想起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兵士们。   风声呼啸,冰雪覆盖,那些尸体最终将会被掩埋。   白雪皑皑的荒原之下,冰封了多少尸骨,又会有谁为他们悲痛伤心……   这些沈律之都不敢去想。   这些日子以来,他常常甚至觉得所谓的天命都可笑至极。   如果老天有眼,就不该帮着乱臣贼子……这雪若再不停,真的不知道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沈律之看了一眼草甸上躺着养伤小憩的秦越,眉心的担忧又化成了唇边的一缕叹息。   秦越正是在几天前那场突袭的战斗中,拼死护着他们,才不慎被砍了两道肩伤……每道都深可见骨。   本来以他的身体是没有大碍的,可因为药材缺乏,秦越又坚持把药先分给其他人,这才有些耽误了疗伤。在这寒冷的冬日,又昏昏沉沉发起了高烧。但他却咬牙坚持下来,与自己一起尽量省用一些药品。   至少……他们的身体素质还算不错。在这个艰难的时刻,还是应该把军需让给更需要它们的人。   他伸出冻得有些青白的手指搭上秦越的手腕,还好……此刻秦越的脉象还算平稳。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已经让秦越倏然睁开双眼,敏锐地醒了过来。   “律之……?今日敌方可有异常?”   “暂且无事。你先平躺着再休息一会,不要乱动伤口。”沈律之叹气,按下他准备坐起来的身子,担忧道:“你肩上敷着的,是最后一帖草药了。眼下风雪未停,杜先生他们就算是冒着严寒和危险出去再寻草药,也是一无所获。还能争取到时间的话,就尽量养好自己的伤口,千万不要再造成任何无谓的浪费了。”   秦越深深锁紧了眉头,听到外面风雪未停的声音不禁又是一阵愁绪。他只好听了沈律之的劝告继续靠上身后的草甸,也关心着他一句:“不要只说我,你的箭伤也不轻。我记得你原也是江南人士,本就不适应严寒恶劣的天气。此番伤重,你为了逼自己早日好起来,强行损耗了那么多的内力来护体……应该支撑得也很艰难。律之,你不要太过勉强。”   秦越有注意到沈律之比前几日更加依赖靠近火炉,这说明……他体内的畏寒症应该又发作了。   沈律之指尖一僵,人却云淡风轻地转移了话题:“无妨。比起这些,我更关心的是后备军粮还有几日能到……我们现在就算再省吃俭用,也快要支撑不住了。”   秦越又何尝不担心这件事。   “想到今日是新年的第一日,大家却连饭都没法好好吃饱……就让我觉得心内难安。”   “新年……”   秦越似乎想到了什么,陷入了一阵沉思。   他的目光穿过了厚厚的军帐,在看向什么不知名的远方。   距离叶封离开他……已经快一个月了。   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漫长得对于秦越来说,就像难捱的一个世纪。   不知道他有没有平安地到达恶人谷,不知道他身在何方,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会不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遇上敌军,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他却还都不知道。   秦越的心里不可抑制地泛起酸涩的痛。   没有一点……关于他的消息。   如果事情进展的顺利的话,早在几日之前,叶封就应该会带着恶人谷的人与他们接应来了。   他那边到底是怎样的情况?   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几乎是他们在一起之后离开彼此最久的一段日子。   秦越的思念已经在漫无边际地生长。   他一边努力地帮着沈律之对抗着敌军,一边担心着叶封的安危。   如果分别不是万不得已,他这辈子都不会选择放开叶封。   别说是时逢乱世,就算是现世安稳,没有他在身边的新年……又和过去每一天痛苦捱过的日子有什么区别。   秦越阖上了眼眸,眉睫轻颤。   叶封……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秦越这样想着他,人又有些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沈律之见他又睡着了,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帮他把身边的炉火拨得再旺一点,然后便转身出了营帐。   漫天的雪花夹杂着刺骨的寒风铺面袭来,沈律之蓦地吸进一口凉气,心肺之中瞬间便泛起一阵难受的痛痒,他极力压抑住想咳出来的声音,用手背贴紧唇边忍住。   现下,他还得去各个营帐看看大家的身体状态如何……   一定要忍住,不可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伤还未愈,又反被寒气侵入了肺腑。   他是众人仰仗的希望……是总指挥,绝对不可因伤动摇了大家的军心。   然而寒风寸寸地侵入肺腑,他极力压制却还是忍不住就要咳出声——   忽然背后有人扶了他一把,一个温暖的掌心贴着他的背脊,正缓缓地把一股温暖的内力注入他体内。   这是……   沈律之回过头,便撞入了一双冷艳澄澈却充满担忧的眸子里。 第096章   唐梨。   ……又是她。   沈律之微微一怔,薄唇紧抿,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多谢。”   “不必,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   被他道谢的那个人却似乎不怎么领情,虽长了一张清秀姣好的脸,神情却淡淡的,看起来有些冷漠。她语气冰冷,且字字一针见血:“你现在身为常山郡义军的总指挥,最好还是不要被别人看出来身体是这个样子。”   说完她便只是默默地继续为沈律之注入绵长的内力,漠然的表情甚至让人怀疑她刚刚眼中闪过的那抹担忧之色也仿佛是错觉。   “……”沈律之难得的沉默了。   对于唐梨……他有时也常常感到没有办法。   这个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姑娘,其实是让沈律之有些措手不及的。   好在她和自己一样,都不是话多的那一类人。平时也只是默默跟在他身边,只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唐梨的内力虽不醇厚,但还是一点一点温暖了他的全身。这就好比雪中送炭,让沈律之心里的寒意正慢慢地被驱散。   此刻风雪竟也渐渐地小了一些,唐梨见沈律之已经好得差不多,便收了掌心,对他道:“好了。我内力有限,毕竟不是什么高明的大夫……剩下的,全靠你自己撑住吧。”   唐梨看了沈律之一眼,就转过身欲走。由于渡了太多的内力给他,此刻她的步子有些发虚,所以还不想让沈律之看见她额头上渗出的那层细密的汗珠。   “等等……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这段日子帮了我许多。”沈律之忽然在身后叫住她,他犹豫了一下,看着唐梨的背影,还是认真开口道:“如果……能等到战乱平息之后,我会遵守约定,与唐姑娘……”   “我说过不必了。”唐梨的脚步顿住,人却没有回头。“反正我帮你,也只是受人之托。你好好活着,就算我完成任务了。我对你……并无所图,所以你不必以遵守一个过去的承诺做为责任,对我许下什么未来。”   她的声音清冷的散在风雪中,清秀的脸故作高傲地扬起,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我唐梨……不需要。”   然而袖口下微微捏紧的右手却暴露了她的失落与黯然:“好好保重你自己就是了。”   沈律之面上是一抹难言之色,刚想开口跟她解释些什么,忽然听到有人喊:“沈指挥——不好了!!”   这句话就犹如平地惊雷,让沈律之心头一紧:“怎么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对于坏消息总是尤其敏感……因为几乎只要是侦察兵来报,总没有好事情发生。   “常山下的那条渡河……已经全部结上冰了!!”   沈律之脊背猛地僵住。   屋漏偏逢连阴雨……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本来他们能借助地形与狼牙军对峙,就是因为雨雪天气,安禄山的人马要强渡过河很是不易。所以还能与狼牙叛贼隔河相对,拖延一些时日。   可是这几日的天气越发寒冷,每日的大风雪都不曾间断……沈律之曾一直担心河面会彻底冻上之后,狼牙侵袭过来就更加易如反掌。   此刻义军大营中已然是到了最糟糕的境地——   粮草不足,御寒的物资也不足,缺医少药,天寒地冻……如何再能与狼牙兵相抗?   安禄山一伙就是要把他们困在这常山脚下一网打尽,越是在这恶劣的天气,越要盯紧他们,等到他们的军需消耗个差不多以后,再慢慢收网。   虽然意识到这一点,沈律之此刻却毫无办法……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本就人数悬殊,此时他们手下能用的恐怕只有几千名义军兵士。毕竟在忍受了这几日的疲累和饥寒交迫之后,能不能拿起手中的剑戟,都是个问题了。   沈律之不禁用力揉一揉皱起的眉心,他觉得头都要想得炸开了。   唐梨本来走了没几步,在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和沈律之一起怔住了。她回过头便看见沈律之立在风雪之中痛苦纠结的表情,忍不住跟着蹙起眉头:“你……还好吗?现在情况已经这样了,再着急也只会乱了心神,反而于事无补,不如还是集中精力去找谢盟主他们讨论该如何应变吧。”   沈律之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唐梨的话虽点醒了他,却还是有些让他意外。   他很意外——   意外这个突然又重新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孩子竟然如此了解他的脾性,并且时刻保持清醒冷静,就像……另一个他一样。   自从战乱爆发后,沈律之承认,他肩上担着的责任太重了。   重到他承担了这么久,终于渐渐有些力不从心,甚至有时候会失了一贯的冷静。   以前总有人说他太过严肃理智,像个没有心和感情的人……他也自认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轻易摧毁自己强大的内心。   然而这些在惨败的战争面前,和每天都要面对带领着千万人是生是死的责任面前,还是难免会让他紧张担忧。   特别是当秦越他们这些昔日与他并肩作战的伙伴都不在身边时,这种紧张和孤独还是会在心里慢慢放大,只是他从来会压抑自己的情绪,不把喜怒形于色罢了。   可是唐梨却注意着他细微的情绪和小细节。   这种了解就像一直都跟在他身边,对于他再熟悉不过一样。   感受到沈律之看过来略带惊诧的探寻目光,唐梨又别开头去看向远方:“不要太勉强了,这些事情不是你自己可以一力解决的。人算不如天算,目前确实没什么好的办法……”   “办法不是没有,只是他不愿意开口去说罢了。”   秦越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沈律之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除了脸色还有些不好,人却已经强打着精神不知何时走到了营帐外。   他打断了唐梨的话,把目光投向沈律之:“最好的办法就是舍去一部分的人马,声东击西。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由一人带领着大队人马当做诱饵,去扰乱敌军的视线,剩下的人,趁机逃出这个包围圈的死局。”   在沈律之心里隐藏了几日的话就这么被秦越挑明了说出来,他想阻拦秦越,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到万不得已,你绝对不愿舍弃一部分人的安危去换取这样的生机。”秦越的眼神渐渐坚定,他认真地劝沈律之:“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不做抉择,就是全军覆没在这里束手就擒。”   “我知道……”沈律之收紧了手指,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那么就和盟主商量之后,由我来带领自愿加入的一队人马来充当诱饵,去扰乱狼牙军的视线吧。然后你们……带着剩下的人马,快速趁机逃走。”   “你……”唐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在看到沈律之郑重的表情之时又咽了下去,只是轻声道:“那就先算我一个吧。”   “唐姑娘……?”   “不可。你现在是总指挥,此事合该由我来做。”秦越想也不想就打断了他。   “秦越!你不要忘记还有人在等你回来,你答应过他的事情,就应该努力做到!”沈律之也不顾语气急躁地提醒着他,叶封虽下落不明,但好歹还有人是他的希望。   “况且,这个办法并不稳妥……敌人狡诈,你怎么就有把握能顺利地引诱他们冲着你来,给剩下的人马争取逃跑的机会呢?”   秦越本来听了沈律之的话,面上还有一丝不忍挣扎之色,可在听完他说出后半句时,又再次坚定了决心:“这个危险,必须我来冒。因为只有我去,这个诱饵才更有吸引力。”   “何出此言?!”   “因为刚刚据我们潜入敌军的探子来报,浩气之中有人投身入了狼牙一伙,并很快得到了重用,正等着针对我们一网打尽。”   在这个紧要的关头……竟然有人叛变?!   沈律之心头的怒火和震惊不觉扬起,厉声道:“是谁?”   “徐深。”   秦越平静地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以后,语气里已经是不会再动摇的坚定和固执:“所以,如果有人要带头去当这个诱饵,只能是我去。” 第097章   北风呼啸,到处都是冰冷的荒原。   风雪渐欲迷人眼,在这样的天气下行军,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艰难考验。   可是此刻已经没有选择了。   秦越高坐在马背上一骑当先,坚毅的侧脸迎着风雪吹来的方向,薄唇紧抿出一股视死如归的孤傲。   他的身后还跟了两千名英勇的义军兵士,缓缓随着他向前行进。   由于天寒地冻,连马儿的脚上都不得不裹上了破布条用于防滑,可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向前行进,仍是有些吃力。   马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呢?   然而,并没有人退缩。   这次与狼牙军要在这常山渡河下拼一死战的,大部分皆是各大门派的弟子们。他们甘愿以身犯险,跟随着他来面对这个最艰巨危险的任务。   只要能守住余下后备军的力量,就等于为大唐多守住一点希望,所以他们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又生死何惧之!   秦越知道他肩上的责任,所以这一次的战前准备更比以往的每一次更加认真和谨慎。毕竟以前他只想着要赢,而这一次,出战的意义在于掩护。   他们要尽量拖住敌人的脚步,给沈律之身后的大军争取时间。   然而这样的任务,就相当于陷自己于死,救别人以生。   是明知踏上了一条万分凶险,生机渺茫的路,却再也不能回头。   秦越一点也不在乎。   他自小经历家门的惨变,在血泪里摸爬滚打着成长,直到出战疆场,从来都是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无论面对再危险的战场,他都没有丝毫犹豫和惧怕过。   因为这样的日子早就习以为常,他曾以为守着一柄长枪奋战一生便是自己的宿命。   可叶封就这样闯入他的生命里……让他知道这个世间上原来还有能让他为之心动的人……想把他珍藏一生,想与他一起,白头到老。   就像手纹上忽然生长出纠缠的曲线,生命里出现了一个绝对无法舍弃的执念……   只想与他在一起。   原来那个人出现了以后,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明亮起来。余生终于有所期待,是这样幸福的感觉。   他们走过了这样长的路,却只度过了那么一小段的温暖时光,最终还是要面对这样的结局。   说好了一起栉风沐雨,同死同生的话,也将变成杳无音信的永别。   秦越不确定自己此战之后,还能不能活着……等到他回来。   他的心中一片凄苦,唯一希望的就是叶封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临别前答应了要努力珍重自身的话,却都没有兑现。   如果说心里还有什么不甘……就是唯恐此生,再也见不到叶封了。   秦越微微阖了下眼眸,似乎这样就能缓解心中的酸涩与痛楚……最舍不下的,就是他啊。   “秦将军,前面就是常山渡河了!狼牙大军果然如沈指挥所料,想趁机开战,此刻离我们不过一里之遥了!”前方忽然有军探来报,打断了秦越的思绪。   没有时间再想别的了!秦越抬头看了一眼漫天的白雪,似乎是下定决心宣誓一般,举起手中的宿寒振臂高呼:“所有人做好准备,迎战!——”   “诛杀反贼,誓死捍卫我大唐疆土!!!”   震天的喊声响彻在茫茫雪原,秦越再不迟疑地带领着大队人马冲过去,踩在雪原上的马蹄和脚步声撕裂了风雪中的平静,今日一战,势必要在这雪白的天地中添上最鲜艳的一笔。   与狼牙军的生死恶战,就在眼前了!   秦越所带领的义军大队笔直地向着狼牙军赶来的方向冲过去,他布下的阵法正是要迷惑敌人——   让他们以为自己是孤注一掷而来,在快卷入敌人的包围之时,又按照事先计划好的那样兵分三路扰乱他们的判断!趁着风雪干扰视线,每个人错落排开,给狼牙大军造成他们人多气盛的假象!   兵戟乒乒乓乓的交战声骤然交错在一起!   秦越提枪跨马,催动马儿在乱军之中奔驰,枪尖卷起的残影密不透风,溅上的血滴很快又渗入地下的冰雪中如红梅妖冶盛放。他一路斩杀着那些狼牙贼子,只为了向着前方那个身影而去。   在狼牙军的包围中,徐深正裹着一身胡人军装的甲胄风光八面地耀武扬威。   他仗着自己身手敏捷又有狼牙大军的撑腰,一派在战场上耍尽了威风的嘴脸,正狰狞着笑意,恶狠狠地大喊:“给我杀!!灭了他们!我就不信——在风雪中饥寒交迫地捱了这几日,就算他们再有骨气,倾其全力也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斩杀唐军最多者!回去一起领赏!!”   无耻叛徒!卖国求荣!   秦越咬牙切齿,抽身拔出背后的弓,瞄准了徐深,就发了一记力道十足的乘龙箭向着他破空而去!   无奈徐深周围早有高手察觉,挥剑挡掉了秦越射过来的箭矢,并立刻围在一起警戒着他。   徐深这才惊魂未定地回过头,当他发现是秦越的时候,更像是见了鬼一样:“秦……秦越?!”   他不是早在激流坞一战中失去踪影了吗?!多少个憋闷烦琐的日子里,他凭着这个消息聊以慰藉自己躁动的内心,并且恶毒地诅咒着他——最好永远不要回来了!他恨不得秦越在那场阵营战中早就被恶人的神机雷炸得尸骨无存!只有这样,才可以消解他的心头之恨,夺功之辱!那时的他一恨盟主宁可用沈律之也弃他如敝履,二恨自己没有亲手了结秦越的机会!真是便宜了这小子……但是,此刻他竟然在战场上出现了?   是他眼花吗?!   “不错,正是我。徐深,今天我就是来取你性命的。我与你过往的旧账,以及你背叛国家的新仇,就在此做场了结吧!”秦越持枪勒马,声音冰冷如地狱走来的修罗。宿寒枪尖沾染上的鲜血看起来让人望而生寒,秦越浴血奋战多年,他身上那种肃杀逼人的气魄让徐深即使置身在狼牙侍卫的保护中仍然看得有些许胆颤。   他竟然真的还活着……!   原来失踪之类的托词只是盟主众人自欺欺人的借口!他最恨的仇人还好好地活在他面前,正与他在真正的战场上迎面相对!   此刻还大言不惭地看不起他……一副慨然正义的样子教训着他?!   徐深的脸狰狞成一个诡异的表情,片刻之后才挤出一丝越来越得意的阴冷笑容。   好,很好。   秦越,你从来都这般狂妄自大!   你的眼里何曾有过旁人!在浩气的时候就与我针锋相对,完全不把我的身份放在眼里……   甚至到了此时此刻的境地,我身后是千万战力充沛的狼牙大军,而你带领的不过是一群残兵弱卒!竟然也毫不肯低头认输,还更加嚣张地来挑衅我!   我倒是要看看,这次你用什么来跟我斗?!   徐深握紧了手中的弯刀,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秦越!今日这常山脚下便是你的埋骨之地!   我定要你有去无回,亲手挫败你这身傲骨!   从此以后,便能彻底抹去我曾经的这笔败绩,一雪前耻! 第098章   徐深恶狠狠地盯着秦越,眼睛里是刻骨的恨意。   “秦越,你竟然没有死……哈,真是太好了。这大概就是上天注定的机会,要你死在我手里!”   徐深说完这句话就扬起弯刀一甩马鞭,向着秦越对冲了过去。   秦越冷哼一声,宿寒在手中调转个圈,尖锐的枪头闪过一抹森森寒光,早就迫不及待地准备上前渴饮着敌人的鲜血。   “锵!”刀戟相碰的声音撞击在一起,徐深咬着牙绕开秦越的长枪,挥舞着弯刀砍向他的胸膛。他动作迅猛,每次砍下去都是恨不得立刻置秦越于死地的杀招。   秦越往后一仰闪过了他迎面而来的攻击,反倒枪风一甩削过徐深的头顶,直接挑掉了他的帽子。若不是他反应还算快,那枪尖索命的便是徐深的喉头。   徐深惊魂未定地在马上稳住身形,低咒一声干脆交手间便躬身使了下三滥的招数砍向秦越座下的马腿,秦越早看出来他的主意,足尖一点,提枪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宿寒迎头劈向他的脸。   徐深偷鸡不成蚀把米,避闪不及地从马背上翻滚下来,摔倒在雪地上。秦越握着宿寒的枪身在雪地上划起一道深深的痕迹,雪沫飞扬间翻手甩出一个回旋,把徐深挑起,枪风一扫,他整个人就横着被秦越挑飞了出去!   徐深狠狠地摔落在冰冷的雪原上,秦越故意嘲讽般地让他在身后踌躇观战的狼牙下属面前摔了个狗啃泥的姿势,此刻他的额头一片刺痛,口鼻里皆是呛入了冰冷的雪沫子,简直狼狈至极。   “徐深,狂妄自大的一直都是你。”   他喘着粗气,匍匐在地上咳嗽,秦越冰冷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从他的头顶上传来:   “许久不见,废物依然是废物。就算你做了安禄山的走狗,也不能帮他兴起什么风浪。因为,是你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心术不正,品行不端,所以才会咎由自取落到今日的下场。”   秦越的话让徐深如坠冰窖,他忍不住浑身开始颤抖。   这么多年来,他是那样地恨着秦越……自从秦越来了以后,战功在浩气盟日渐显著……原本属于他的赞美和崇敬,全都被这小子夺了去!   甚至有人敢看不起他,私下暗暗讨论他和秦越到底谁比较英勇,并且看好秦越总有一天会坐上浩气盟总指挥使的位置!   他凭什么!!秦越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他为浩气出生入死的时候,这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当着一个无名小卒!他们凭什么敢拿秦越跟他比较?!论资历,论付出,根本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总指挥!   这颗嫉恨的种子在他心里疯狂地生长,徐深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证明,秦越是绝对不如他的!秦越在浩气的声名显赫,他就要比他更显赫,凡事恨不得踩他一头,才能消解心中的嫉恨。   但他只是因为妒忌才看不起秦越,却从未真的想过……如果两人交手会是怎样的情形。   他甚至不屑于和秦越交手,就向来傲慢地轻视着他……   直到今日——   宿寒的枪尖几次贴着他的要害划过之时,当他挣扎着在秦越手下应对招数却还是落于下风,被他挑起甩飞之时……   徐深才是真的开始紧张害怕了。   他不得不承认,秦越的身手的确比他厉害……   原来,这个人才是他真真实实的噩梦,甚至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可怕。   以往那些自负傲慢的轻视,都是来源于他对秦越的恨,而脱离了这种自大的臆测,真真正正地与秦越在战场上交手之后……徐深才彻底地明白过来,他与秦越差的距离。   他曾把别人的不看好当成众人只知拜高踩低,趋炎附势的原因,却从没认真地审视过自己到底和秦越相差有多远……为什么,盟主越来越器重的竟是他?!   徐深的双手颤抖着在雪地上抓出深深的雪痕。   他不如秦越……   他竟然真的不如秦越……   就算昧着良心,受尽千夫所指,卖国求荣投靠了狼牙,才终于换得了他想要的器重……   却还是遇上秦越,此刻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惨败在他手中……难道他活着,便只能是衬托秦越英勇的耻辱吗?!   他活得……简直就是一场笑话,荒唐地葬送了自己的人生。   “哈……哈哈,秦越,为什么你要跟我争?该死的……明明不是我!”徐深不甘心地大喊出声,转身拾起地上的弯刀就想冲着秦越拼命一搏。   然而秦越的枪尖却已经不再给他任何机会,寒光一闪便刺入了他的胸口。   剧痛传来的滋味让徐深瞬间清醒,求生的本能让他左手用力握住秦越的枪头抵挡着攻势,他就这么和秦越僵持着,宿寒的枪尖已经没入了一大半,另一半紧紧地被他抓着,鲜血从手缝间不断地滴落下来,他也绝不敢放手。   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徐深忽然很后悔,强烈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想拼命活下去。他望着秦越的眼睛,颤抖着苍白的嘴唇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忽然身后射过来一只羽箭,狠狠地从后背贯穿了他的心肺。   仿佛时间停止,就连秦越也微微错愕地瞪着他。   徐深身体猛地一晃,不敢置信缓缓地回过头……   接着又是“噗噗”两支,射中了他的肩膀和腰腹。   直到身体倒下的那一刻,徐深都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就被狼牙将士的暗箭给射杀了。   因为败在秦越手下的他,已经可笑地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不过只是吹嘘之词。   没用的人,只能成为狼牙弃之不用的废子。   即使他背叛了唐军,也不会得到真正的重用。能做出如此无耻之事的人,就算是狼牙也不会轻信于他。   徐深的笑话,终于彻底地终结在他自己手中。   然而秦越心头的愤恨却没有消解——徐深的死并不能给他任何的快意,反而让他更加痛恨着视人命如草芥的狼牙!   他不敢耽搁,连忙躲过继续朝着他射过来的箭矢,就听见背后有凶恶的狼牙统领在叫嚣:“不要被他们的阵法所欺骗!以多围少也要冲散他们!这个人身手不凡,所有高手迅速聚集,务必盯紧他打!!杀了他才能狠挫这群唐军的士气!!”   秦越在听到这句话时不禁心头一紧,瞬间十几个身手敏捷的人就包围住了他。   “你就是此次带队的指挥吧……都说中原人的功夫特别了不起,我看你现在孤军奋战,要怎么以一敌多跟我们斗!”   一个戴着貂皮雪帽的胡人女子虽然身材娇小,口气却甚是逼人。她嘲讽地一笑,袖中甩出一截铁链飞扬的爪牙就冲着秦越抓了过去。   本来跟在秦越身后的还有两个纯阳和七秀的门下弟子帮他抵挡一阵,可是狡猾的狼牙换了阵法,利用人多的优势将他们与秦越都冲开了去。   此时众人眼看秦越被围住以一敌多,很是焦急,却也抽不出空去帮他。   “不要管我!顾好自己的性命!一定要挡住他们!!”   秦越咬紧牙关挥舞着手中的宿寒,抵挡着敌人的围攻,一面防守一面交代着众人自保。由于这些特别被指派过来盯紧他的人武功实在不俗,又人数众多,秦越应对间不知不觉就落了下风。   偏偏天公似乎要与他们作对似的,风雪越来越大,在天地间撕扯着呼啸。   秦越已经看不清他与大军离了多远……也不记得手中的宿寒又第几次捅入敌人的胸膛……   鲜血溅射,雪花飞舞……   杀!杀!杀!   脸颊在寒风中冻得发紫,身体也越来越僵硬,脚下的雪渐渐变得更加难移动步子……   敌人好像多得杀不完一样,一轮一轮地围在他的身侧……   终于,秦越一个分神间,腰上立刻被人捅了一剑,热血瞬间涌出,滴落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没等他侧身闪过,后背又被人趁机劈了一刀,密密麻麻的剧痛席卷了他,让秦越的动作变得更加迟缓。   秦越用力撑住忽略掉身上的伤,枪尖横扫又把两个人捅个对穿。   不能放弃……坚持……坚持!……   要活下去……   他还要等……等叶封回来……   “噗”——   这一刀几乎又斩裂了他的肋骨,秦越手中的宿寒也被疼得震飞出去。   接着有人一道猛烈的掌风袭来,重重拍上他的心口,秦越再也支撑不住地向后猛地飞了出去——   “咔嚓——”一声,是冰面撞碎裂掉的声音,接着他便感觉自己掉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全身的剧痛夹杂着冰冷的河水争前恐后地涌入秦越的口鼻,在他完全失去意识之前,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谁的脸。   “那便陪你踏遍青山,策马天涯。”   他那双澄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星辉一样的光彩,唇边是一抹释然的微笑,对他深深地道。   “秦越,等我回来。因为有你……便是我余生全部的希望和意义。”   ……   叶封……   叶封……   叶封…… 第099章   义军与狼牙军在常山脚下的这场苦战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打得格外艰难。   但是两边都不想放弃,因为拖得越久,对狼牙军来说,情况就越是有利。   义军人少,并且散乱,本就是强行撑着在与他们抗衡,此番如果能乘胜追击,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而对于义军来说,他们这次强行出战的目的,就是要尽量地拖住狼牙兵,越久越好!只有这样才能给身后的大军争取时间。   可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人数少,体力不足就是巨大的弱势……   随着狡猾的狼牙变换了战术方法,义军的阵型被冲散,眼看就溃不成军,已然要抵挡不住了——   忽然在这时,有人听到远方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这是什么声音??”义军之中一位领队的都尉正在奋力厮杀,他带领的已经是义军的最后一支后备军了。此刻他才结果了一个狼牙,唯恐自己听错,便转头对身后的同伴担忧道:“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是有大批的人马过来了!!”   两人面上皆是一阵紧张。   “风雪太大了,现在还不能看清楚,到底是敌是友!”   可是,如果是义军的话,难道是沈指挥又带着人去而复返?赶来营救他们?   这不可能!计划既然已经定下,军令如山不可改!沈指挥是顾全大局的人,万万不会因为只顾义气而做出飞蛾扑火的傻事!如果不是他们……   糟糕!那就是狼牙兵?!难道他们另有一队人马从后包抄了他们?!   大家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绝望……雪上加霜,难道这场战斗,注定要他们死在常山脚下?!   天都不帮大唐了吗?……   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渐渐传来。   千军万马之中,有个人身骑一匹黑马在不停狂奔,他的白色大氅几乎快要与茫茫天地中的风雪融为一体。偏生那抹黑色刺眼醒目,马蹄稳健有力,踏破一地冰雪而来,速度之快,几乎要把身后的大军都抛下一段距离。   他顷刻便至乱军中,挥剑划过一个正在偷袭义军的狼牙兵脖颈,瞬间让那人血花飞溅,一命呜呼。   此时众人也终于看清了他身后随之赶来的大队人马——   高高飘扬着的战斧旗帜……那是……   恶人谷的旗子!!   还有正拼命赶来,仅次于他之后的,竟然是沈指挥!!   他回来了!!只是不同的是,沈指挥的身后还带着大批黑压压的队伍,似乎有浩气盟的人,也有恶人谷的人……   不过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此刻正浴血奋战的众人终于明白,他们都是赶来相助义军的!!   战场上的情势被瞬间扭转!   狼牙兵也没想到看起来已经是瓮中之鳖,在垂死挣扎的这些常山义军身后竟然会有援军突至,而且人数比他们只多不少,声势更加浩大,差点就被吓破了胆,刚刚的那股嚣张气焰已经荡然无存。   “兄弟们,是援军到了!!有希望了,大家快杀了这群欺我大唐山河的狗贼,一个都不要放他们逃回去!!”   大军中不知是谁石破天惊地喊了这一声,瞬间鼓舞了士气。一时间喊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无论是江湖子弟,还是普通民兵,都在此刻站在了一起,不再有门派之分,对立之仇,只一心挥刀相向这些侵犯国土、残杀百姓的狼牙兵,看得人煞是热血壮阔。   这就是大唐的子民!   无论是恶人,还是浩气,都在为了共同的那一个目标而奋战——拯救国家于水火危亡之中!   江湖儿女,从来就不是只知快意恩仇,更多的是那股担当和义气。   大唐有难,那便放弃一直以来的对立和成见,举身同赴山河!因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热血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流淌,生死早就被他们置之度外了。   天欲倾之国有殇,百战断头又何妨!   义军士气大振!有了援军的及时赶来,狼牙很快便节节败退,只顾仓皇逃命,想再退出渡河之外。   可大军怎么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唐翎,是时候送点惊喜给他们了。”有人一袭墨色长衫,游走于叛军中潇洒穿过,却带着置人于死地的杀气,指尖凝聚的气劲仿佛无形的利剑,所过之处那些张牙舞爪的叛军皆被他的气劲所击中,震碎心肺吐血而亡。   商陆冷峻的脸上带着一抹解恨的笑意:“放信号,下机关!我们特地千里迢迢带来的神机雷,怎么能不给他们试试就放走呢。”   “好嘞!”一个矫健的身影忽然腾地而起,兴奋地应道,接着他忽然朝半空中放了一支弩箭,瞬间有火光带着“噼啪”一声响迅速地炸了开来。   还在苦苦挣扎的狼牙军此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只见逃窜的出路被半空中“嗖嗖”划过的火球给吓住了,那些火球落地后又轰然炸开,速度之快连冰雪都不放在眼里。   后路断绝,逃生无望,情势翻转的就是如此大快人心,在神机雷的阻隔下,狼牙兵哀嚎惨叫着,成为了真正的瓮中之鳖。   沈律之的脸上也是一片振奋之色,万幸他在撤退的路上遇到恶人谷的援军及时赶到!看着此刻大家团结一致的场面,沈律之实在是无比动容。义军的统领都尉看见了他高兴地在人群中大喊:“沈指挥!你们也回来了?!”   深律之见他还平安活着,不禁心内欢喜。刚想开口,就见有人比他快了一步,衣袍猎猎闪过猛地抓住了那位统领的肩膀,紧张地大声喊:“秦越呢?!你们的少将呢?他在哪里??是否安然?!”   叶封的风帽都不知何时丢了去,一头马尾在风中吹得散乱,他俊逸的脸颊冻得有些青白,却紧紧地抓着那个都尉,眼神里满是焦急。   沈律之原本也要和他问同样的问题,却在看到那位都尉茫然无措的表情后心下一凉。   “秦少将……我没有看到他,狡猾的狼牙改变战术后,我们就都被人群冲散了……然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叶封身形一晃,抓着他的双手不觉开始颤抖。   沈律之也跟着他紧张起来,连忙转身去问别人:“你们有谁看到了秦少将?!!”   没有人能给出明确的回答。   跟着秦越的那队人早就被乱军冲散,非死即伤,现下还不知道失散在哪个角落。   “我……我之前是跟在秦少将身边的!”一个捂着受了伤的胳膊,才简易包扎了下就慌忙赶过来的纯阳小弟子支支吾吾地上前说道:“但、但是……狼牙的领军特地派了很多名高手去围堵秦少将,他们打着打着就离大军越来越远了……我最后见到秦少将的时候,他身受重伤在奋力抵抗中还让我们想办法自保,后来……就没人再见到过他了。”   仿佛天地间骤然失色,众人的心都被揪紧了。   叶封的双手颓然滑落,氤氲的雾气瞬间在他的眼眶中升起,晕染上那双带着震惊和心痛的澄澈眼眸:“……你说什么?”   “没见到他?!这怎么可能……大家快分头去找!!”   沈律之也感觉呼吸一窒,连忙传下了军令。   “叶封,不要着急,我们帮你一起找秦越……他身手那么好,不会有事。”   商陆的手掌搭上叶封落满了雪的肩头,刚想安慰他,却发现叶封已经全身颤抖得不像话。   他与叶封相识多年,也很少见他脸上这般心痛绝望的样子……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来劝他。   而叶封好像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只是那双带着水汽的眼眶在风雪中渐渐发红,他哽咽着喃喃自语道:“我去找他回来……他在等我。”   说罢他便自行牵着那匹马,有些脚步不稳地向着刚刚那个纯阳小弟子所指的方向寻去。   “秦越……我回来了……”   你在哪里…… 第100章   常山脚下。   此刻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义军终于在援军的及时赶来下大获全胜,大败了狼牙。   可大家却没办法开心地庆祝起来,因为在常山之战中,双方都死伤惨重,秦越更是不知所踪。   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撕扯呼啸着穿身而过,叶封却毫不在乎,仍然深一脚浅一脚地到处寻找着秦越。   他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红着眼眶茫然地一步一步行走在漫天的风雪中。   商陆和沈律之他们怕叶封出事,原本想跟在他后面,却被双目无神的叶封挥开双手,甩在身后。   找不到秦越的叶封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已然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一行孤单的脚印蔓延在他的身后,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落地的新雪覆盖。   在这样大的风雪里,一切都会被很快掩埋,要找人谈何容易。   天色就快要暗下来了,可是叶封仍旧不肯放弃,他固执地宁可自己一个人也要找到秦越。   沈律之心中沉痛,也不愿意放弃,只得派人远远地跟着他,自己带了另一队人马继续去找。   叶封的额发被风吹得散乱,脸颊也冻得不成样子。   衣襟上不知不觉落满了雪,他也不记得拂一下,就像没有知觉一样,只知道往前走。   他的心里冰凉一片。   叶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那么害怕,那么孤单。   自从听到秦越受了重伤和大军失散,了无踪影以后,他就觉得心像被人攥紧了一样,疼得无法呼吸。   叶封之所以一路快马加鞭地赶来,就是因为心中那份不明所以的忐忑不安一直在折磨着他,总觉得秦越要出什么事。   果然,他们半路遇上了带着大军撤退的沈律之,这才知道秦越选了怎样一条死路。   他又急又担心,恨不得立刻就赶到秦越身边。   他想问问他,为什么不好好遵守自己临走前的承诺——他们不是说好了,一定要保重自身,等到再见面的那一天吗?他就这样舍弃了自身,也舍弃了他,去赴一场死局……难道是想留他在这孤单的人世间,锥心刻骨地活着吗?!   叶封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脚下踩到一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连忙驻足弯腰去捡,慌乱地抹开上面的残雪,抹着抹着,就突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属于宿寒独有的蓝色枪身冰冷的静静躺着。   叶封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里有什么强撑着的东西瞬间彻底崩塌。   “对于出身天策府的人来说,手中的长枪便如同生命一样重要,只要活着一天,就得长枪在手,不能忘记自己的信仰!”   秦越曾微笑着擦拭着他手中的宿寒,认真地对他这样说。   而现在宿寒孤单冰冷地被他握在掌心,枪尖还沾染着点点血迹,它的主人却已不知所踪了。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叶封目眦欲裂地瞪着手中的宿寒,全身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说过,只要活着,便枪不离手……   秦越,难道你真的……就这样丢下了我,你怎么舍得?!   ……   “今日,在你的墓前,我便郑重跟你承诺——我会替你守在叶封身边,伴他余生,免他孤苦流离。如果他前路坎坷,我便为他披荆斩棘;如果他命途多舛,我便陪他逆天改命。我会一直陪着他……栉风沐雨,同死同生,以我此身,一世相护。”   那天在剑冢,小尘的墓碑前,秦越曾举杯这样郑重地承诺。   他温暖的话语仿佛还言犹在耳,一字一句都烙印在他的心里,无比清晰。   栉风沐雨,同死同生,以我此身,一世相护……   叶封绝望地抬起头,举目天地间,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飞雪。   看不到…看不到…哪里都看不到他半分影子。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忽然滴落在宿寒的枪身上,化开成一个圈。   叶封终于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倒在雪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紧紧地握着那把宿寒,把它贴在胸前,像个孩子一样躬身蜷在那里,哭得撕心裂肺。   ……   “叶封,我常常也会想,如果没有遇到你……也许我还是那个戎马为战,只知守着一杆长枪直至终老的秦越,幸而你出现了,让我知道所有的辛苦都是为了换来等到你。”   “慕尔如星,只守一人心。原以为是痴念的,如今已在我身旁。”   “没关系,我想替你牵着马,就这样慢慢走。一直走,走过山河朝暮,走到人间白头。”   “叶封,从前你孑然一身,可现在你不是——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跟你共同承担。让我陪你走以后的路——这就是我能给你的,最认真的承诺。”   “好好活着,一定要珍重自己,我会等着你回来。”   ……   风雪呼啸肆虐着在耳边刮过,叶封却已经失去所有的感觉了。   他哭得双肩止不住地颤抖,片刻后发狠一般用力把宿寒插进身边的雪地里。   秦越……你背弃承诺!!……你骗了我。   你不是说过要陪我走完以后的路吗?!你不是要陪我走过山河朝暮,直到人间白头吗?!你明明在小尘的墓前认真发了誓的……你说过要伴我余生,免我孤苦流离……   你答应过我……分别以后,我们都要努力地活着。直到山河收复,海清河晏的那一天,再一起去踏遍青山,策马天涯……   你答应过我……会珍重自身,等着我回来。   现在我回来了,而你又在哪里?!   你把所有的承诺都葬在了这常山脚下,随着你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竟然又丢下我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世上……   没有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秦越!——”   叶封跪在漫天的风雪中悲恸地大声喊着,他哭得泣不成声,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远远跟在他身后的商陆听见了叶封的哭喊,长叹了一口气,负手立于风雪中,难过地闭上了双眼。   “秦越——你到底在哪里?!”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原来失去最爱的人……是这样心痛的感觉,犹如锥心剜骨,恨不得立刻死去了才能解脱这种痛。   叶封万念俱灰地匍匐在冰冷的雪地里,十指紧紧地收成了拳。   “秦越……你可以背弃承诺,我却不能不遵守誓言……我说过,要与你同死同生,不离……不弃。”   他扶着秦越的宿寒踉跄地站起身,眼底已然一片绝望。   既然秦越是死在与狼牙对抗的战场上,那他便去杀了那个人……来祭他。   走过这条冰封的常山渡河,就能抵达狼牙的营地了吧。   叶封像失了心魂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向前方。   “秦越,等我为你做完这最后一件事,便来找你……”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与你生死同赴,再不分开。   “叶封——叶封你要去哪里?!”   “叶少爷,风雪这么大,你还是快点回来吧!——”   “叶封——你要干什么?……”   “叶封……”   身后传来很多呼喊他的声音,都被叶封抛却在风雪里。   他只是木然地向前走着,再不理会任何人。   “叶封……”   那些声音还在不放弃地呼喊跟随着他,萦绕不散。   叶封皱紧了眉峰,下定了决心不再回头。   “叶封……”   忽然脑海中像闪过一道电光一般,叶封似乎是听到前方传来了什么声音,猛然停住了脚步。   此刻他紧张地连呼吸都屏住了,恨不得在呼啸的风声和身后杂乱呼喊的声音里封闭其他的感官,去再听一遍刚刚那个有些熟悉的、让他震惊到不敢相信的微弱声音。   砰砰……砰砰……   世界好像突然静了下来。   安静到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叶封紧张地感受着,生怕错过了周围一丝一毫的动静。   良久……久到他快怀疑刚刚只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就要放弃的时候……叶封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微弱却清晰地飘进他的耳朵,提醒着他不是幻觉——   “叶封……”   仿佛穿越了重重的风雪,穿过了所有苦痛孤单的时光,穿破了生死之间的距离——   他终于等来了这声微弱熟悉的呼唤,犹如冰雪消融。   叶封眼里的神采瞬间燃起,他惊喜地大跨着步子向前踉跄着奔去——   “秦越!!” 第101章   尘世白驹过隙,人情苍狗浮云。   公元七六三年,宝应二年正月。随着狼牙最后一支余孽,史朝义走投无路自缢后的头颅被割下送到了长安,唐代宗李豫终于能祭告祖庙,昭告天下:叛军都被平息了!   洛阳得以彻底地光复,安史之乱,终于结束了。   战火整整燃烧了八年之久,这场由反贼安禄山掀起的战乱,期间给天下造成的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又何止“惨烈”一词足以形容。李唐换了两任国君,大唐的疆域下又埋葬了多少将士的血泪和枯骨……多少人流离失所,痛失所亲……又有多少人没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战乱结束,只能带着遗憾入土。   这是多么漫长又痛苦的一段时光。   在这八年中,大唐由盛转衰,山河破碎;王朝蒙尘,百姓遭难。所谓盛世,倾覆得不过如此之快。   立于风霜之中蓦然回首,方觉如大梦一场。   又是一年新岁刚过,街道上温暖的灯火交相辉映。顾轻溪坐在临街的小酒楼里一边轻啜着酒,一边目光悠然地往下看,河道里的花灯晃晃悠悠地飘远在平静的水面上,在夜晚的护城河里倒映出皱皱的影子。   忽然就想起那年他初入长安的时候,朱雀大街上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繁华。高楼耸立,人声鼎沸,丝竹管弦之声,还恍惚萦绕在耳边。   顾轻溪那时不过是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年,对于国都的盛景自然免不了一番赞叹。纯阳宫是大唐国教,他有幸跟着师父,来到长安听人论道,一路上自是目不暇接。   后来他又去过很多地方,结识了许多人,却仍没有忘记过长安城的繁华盛景,总想着有朝一日,再偕同师兄好友们回去看看。   没想到,再来之时,就已经是战火肆虐,满目苍夷的长安城了。   世事变化之大,总归天命难测。人生于世间,不过渺小如天地万象中的蜉蝣。   谁又能料到,下一次再去时将会面对的,就是悲壮地守护,眼看着它覆灭倾倒,又无可奈何。   好在,这一切终于过去了。   而今……长安城虽又恢复了熟悉的熙熙攘攘,自己却再也做不回昔日那个纵情潇洒的盛世游侠了。   想到这里,顾轻溪俊逸的眉眼处难得地染上一抹落寞,他再次举杯一饮而尽,唇边轻轻落下一声叹。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过往的时日,是再也追不回了。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顾轻溪正自斟自饮,忽然眼前光影一暗,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关切之情俯身凑近他耳边轻声问。   顾轻溪眉间的那抹神伤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回过头展露一个温暖的笑容:“没什么。阿烟,你回来了?”   秦烟眸子里的担忧这才化开了去,她也随着顾轻溪璀然一笑,朝他炫耀般地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你看,我赶上卖糖葫芦的老伯了!”   “爹爹!——你好偏心!宁儿明明和阿娘一起回来的,你却只看到了阿娘!”   没等顾轻溪反应过来,一个穿着蓝色棉袍的小不点就趁他不备搂上他的脖颈。由于他个子矮小,双脚还不着地的晃悠着耷拉在顾轻溪的身侧,一边抗议一边握紧了手中的糖葫芦。虽然……姿势艰难,却一副势必两边都不放手的架势,样子倒是颇为好笑。   顾轻溪无奈地托住他的腰,免得他吊着太辛苦:“宁儿……你还真的是越来越重了。这个新年本就已经吃胖了不少,刚刚竟然还缠着你娘买糖葫芦吃?而且……还买了那么多?你们俩待会还要不要吃晚饭了?”   “哪有!刚刚还是娘先在街上看见有卖糖葫芦的,这才拉着我假装要去给我买呢!其实她自己也想吃嘛!”   粉面小团子在他脖颈处蹭了蹭,不服气地道。   顾轻溪刚想端起父亲大人的样子好好教育他,转个脸就看见腮帮子鼓鼓的秦烟。   “……”   为什么他觉得自宁儿出生以后,他和阿烟两个人就仿佛调换了性格一样,完全颠倒了?   秦烟在他的目光快把自己盯出洞以前乖乖放下了嘴边的糖葫芦,一本正经地在桌边坐好:“……没忍住嘛。让你久等了,既然我们回来了,就快点上菜吧。”   “宁儿,快从你爹爹身上下来,准备吃饭了。”   “好像……下不来了……”小不点哭丧着脸回过头对着秦烟,转头又埋进顾轻溪的颈窝做鬼脸。   “怎么就下不来了?”还被他吊着脖子的顾轻溪只当他是在撒娇,还在耐着心轻哄。   那边秦烟却面上忍笑地指指他的脑后,无奈地说:“好像……真的下不来了,糖葫芦……粘到了你的一缕头发……”   顾轻溪的额角终于忍不住跳起青筋:“顾、思、宁!”   “阿娘救我!!!”   带着一大一小终于闹腾着吃完了晚饭后,月色已经铺满了长街。   思宁这个小家伙大概是今晚逛灯市放焰火玩得太疯,现在早已呼吸均匀地伏在顾轻溪的肩头,安然地睡着了。   顾轻溪小心地托着他的腰身,尽量让他睡得舒服一些,一边和秦烟肩并肩地走着。   “今年的元宵节总算过得有些喜庆的意味了。”秦烟抬头看了眼挂满了街市的彩灯,唇边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由衷地感叹道。   “因为要庆祝平叛后的第一个新年吧,所以整个长安城都彻夜点满了灯火,看起来比较温暖祥和。”顾轻溪随着她的目光一起抬头看去,忽然又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微微一挑眉:“不知道此刻沈律之和唐梨他们又躲在何处过这个节……本来还想参加完他们的喜宴后在微山书院那里再蹭吃蹭喝一段时间,没想到唐梨姑娘竟然在成亲之日就带着沈律之私奔了……啧,唐姑娘的性情倒是直爽。沈家书香满门,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太过死板守旧,他们俩以后想要过潇洒自由的日子确实很难,私奔确是个好的选择。”   “噗”秦烟被他的话笑出了声,她赞同地点点头,却仍要纠正他:“什么私奔……他们既已成亲,拜过了堂,又早有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天地为证,何来私奔一说。不过……唐姑娘的性子,确实不是一般的姑娘家可比,我也很佩服她。难得的是……律之竟然也会跟她一起走,这个倒颠覆了我一贯对他的认知,实在是惊讶得很。”   “果然是光阴流逝,人不可同日而语。可惜就可惜在……我没能去打趣他一番,更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就让他们给这样逃了……真是失策。”   顾轻溪看起来仍然一脸的遗憾。   秦烟却垂下眼睫偷偷笑了,心下却觉得,没让他知道才是沈律之和唐梨一早就算在计划里的吧。   不过她却早已和唐梨姑娘说好,给宁儿定下了娃娃亲,不怕以后找不到他们赖账。   “怎么了,是不是风吹得有些冷了?”   顾轻溪见秦烟半晌低着头没说话,还以为她畏寒,不由得担心地腾出一只手,帮她把披风紧了紧,温柔一笑。   秦烟却毫不在乎地摇摇头,握紧了顾轻溪的手,仰头也笑,眼睛里盛满了他和身后的满街灯火。   今宵月圆,即使春寒料峭,两人手心中互相传来的温度,也能温暖着彼此。   顾轻溪看得一阵心动,忍不住就低下头,薄唇慢慢凑近秦烟。   “爹爹……阿娘,我们还没到家吗?”   就在此时,某个煞风景的小人儿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揉着眼眶一脸茫然地夹在两人凑近的脑袋中间。   “咳,很快就到了。宁儿……你怎么醒了?如果困的话还是先睡吧,明日我们还要早点启程,去往杭州呢。”秦烟连忙闪躲开,面上已经恢复如常。   “可是宁儿现在不困了嘛……爹娘刚刚是在说什么悄悄话?我也想听!”   “不困?那是因为你没有闭上眼睛。”顾轻溪抽一抽嘴角,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他把肩上捣乱的小人儿一把按入怀里,然后有些霸道地轻声道:“只要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说罢,他便向秦烟凑了过去,继续去做刚刚没有完成的那个吻。   “哇!爹爹你干什么遮住我的眼睛,宁儿一点都不困了啊!爹爹好讨厌——”   稚嫩的童声回荡在街角,月色下照着三个彼此相依偎的人影,大概这就是——   最美好的烟火人间吧。 第102章   人人都道春寒料峭,可杭州城的三月,却已经早有桃花悄然立在枝头了。   清晨的阳光静静地洒落在石板路上,整条长巷都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晨光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远远地,从巷角的一处宅院里传来阵阵整齐稚嫩的童声,正朝气蓬勃地背着千字文。   追寻着读书声的源头,顺着这条石板路向前走去,便可以看到沿路皆挂满了一盏盏古朴雅致的灯笼。想必到了晚上,定能为归家的人照亮回去的路。   来人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嘴角始终带着一抹欣慰的浅笑,脚步终于在一扇朱漆大门的宅院前停住。   这里还保留着原来的老样子,门前的几竿修竹也长得更加挺拔高大,只是多了两棵被人精心修剪过枝条的海棠,正吐着柔嫩的新芽。   大门并没有关,只是虚掩了一半,仿佛在随时欢迎着路过的人进来看一看似的。   还没等人去扣门,身后调皮活泼的小不点儿早已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小腿艰难地迈进门槛,便径自走进门去了。   他睁大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院子里的风景陈设,刚想往前走,却在一丛假山石后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杏花树下,站了一个好好看的人啊。   虽然那里幕天席地的迎着春光烂漫坐了一堆人,小童的目光还是牢牢地被他一个人吸引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杏花树下一身白色长衫的人影,想要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刮些什么人的脸去比较,最后却比不出个结果。   虽然他长得比爹爹还要好看,可是这样认为的话,爹爹一定会不高兴吧。   小不点儿的眉毛都皱成一个小小的八字,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纠结又可爱。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那人负手执着卷书凝神在听背书声,并未注意到院中已经闯入了不速之客。此刻他的身边围坐了一圈看起来个头不一的小童,正在背着千字文。   许是新学的缘故,当他们背到:“龙师火帝,鸟官人皇……”的时候,声音却参差不齐,渐渐弱了下来。   可他却不急不躁,只是无奈地微笑着摇摇头,刚想提点孩童们,却听见有一个稚嫩的童声忽然传入耳中。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这个声音脆生生的,却很陌生,让他不由得转头去看,结果便看见假山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人儿,正有模有样地替他们背着接下来的内容,脑袋一点一晃,像个粉面小团子,煞是惹人喜爱。   “咦……这个小娃娃是谁啊?”   “他是新来的吗?”   “路过不小心跑进来的吗?”   孩子们的议论声交头接耳地响起。   白衣男子却颇有耐心地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身来,耐着心温柔地轻哄:“你是谁家的孩子?可是迷了路,误闯进来了?”   小不点儿却紧盯着近在眼前的这张俊颜,目光全然被他吸引住了,呆呆地道: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啊。”   那人被他呆怔的表情逗笑了,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头顶:“有那么好看吗?”   “好看!比我见过的人都好看,比爹爹还好看!”   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眼前的俊脸终于战胜了心里的坚持,小不点儿握着拳认真地点头肯定,仿佛说出这句话已经让他非常艰难。   然而下一秒,就有人哭笑不得的声音响起,正迎着阳光踏进院子来:“顾思宁……才离开一会,你就已经忘记爹爹了吧?”   顾轻溪偕同秦烟就站在不远处,脸上挂着久别重逢的微笑,对着他打招呼道:“叶封,别来无恙啊。”   顾思宁这才恍然大悟地一拍掌,惊讶道:“原来你不是哥哥,是叶封舅舅呀!”   叶封一把抱起他,搂在怀里:“原来你就是宁儿,已经长大不少了。”   上一次见到他时,还是个小婴孩,转眼间就长那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叶封逗完他,这才转身对着顾轻溪和秦烟微笑:“自收到你们的信后,我和秦越就一直扫榻以待,等着你们的到来了。”   “说起来……我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哥哥了,此刻他在哪里?”秦烟打量着叶封,见他跟以前还是变化不大的样子,心中深感温暖,却又问起秦越来。   “他去武馆了,傍晚才会回来。既然你们到了,待会我便请人告知他,让他早些回家。”   顾轻溪听他这么说,却连忙拦住了他:“不必不必,秦越肯定料想不到我们会今天到杭州,先不要告诉他,等晚上他回来,便算是一个大大的惊喜了!”   他在说“惊喜”一词的时候,眼神里分明有什么狡黠的光芒一闪而过。   叶封知道他是玩心又起,也不去戳穿;低头又看了看怀中丝毫不认生,一心把玩着他发冠上流苏的小不点,不由得展露一个笑容,看来宁儿……性情必定是随了顾轻溪了。   难怪杭州近日细雨连绵了几天,却在今日突然天气放晴,原来是有故人将至。   叶封心中的喜悦就如同三月的暖阳缓缓地铺展开。   算起来,他们是有很久未见了。 第103章   “叶封,自从你带走哥哥去往万花谷避世养伤以后,不觉已经过去八年了……不知你的咳疾可有养好?”秦烟捧着一盏茶,与叶封对坐在桌边,顾轻溪听到她这样问,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同关切地看着叶封。   当年,叶封独自在常山河边找到了藏在树洞下支撑着奄奄一息的秦越,便听从了商陆的劝告,带他回万花谷求助药圣孙思邈。可秦越受伤太重,又在冰天雪地里捱冻了太久,纵使药圣大人能起死回生,他的伤口却难以愈合,只要寒气不去,便会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无奈之下,孙圣人只好兵行险招,以古书上记载的祛除寒毒之法为秦越配药。   然而此方药性猛烈,秦越那时身体虚弱,已经是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经受不起这一试……是叶封不声不响地跑到谷外的冰潭之中,身着单衣生生浸泡捱冻了两天两夜,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快要失去知觉,还不忘自请先行试药,这才救回了秦越。   后来,秦越的伤虽然得以康复,叶封却寒气深入肺腑,患上了咳疾。   用以祛除寒毒的药,对叶封却见效不大。可药性本就如此,会因人体质不同而有所区别,就连孙圣人诊断过后也只能给他配些药性温和的方子,就算痊愈,也至少要受许多年的咳疾折磨了。   “已经无碍了,只要天寒之时少出去走动,便不常发作。”叶封云淡风轻地带过这个话题,并不想惹他们担心。   可秦烟却闻得到屋子里还是有少许淡淡的药香,想必不久前的冬天,叶封还在整日喝着药来调理身体。   她的心中不禁有一丝感动和心酸,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窗外孩童追逐玩耍的声音盖过了。   顾思宁果然是个机灵活泼的小孩子,才来到这一小会儿,就已经和大家自来熟地闹成一片了。   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在这明媚的春日里听起来格外暖心,就连顾轻溪也被他们吸引住了:“我原以为你们会等到战乱平息之后,像沈律之和唐梨那样远走江湖,策马天涯,怎么最后反倒又回了杭州,在这里定居下来,还开了武馆和私塾呢?”   踏遍青山,策马天涯,不一直是他们两个心中最向往的吗?   叶封却微微一笑,与他们的眼神一道掠向窗外,停留在那些打闹奔跑着的孩子们身上,缓缓道:“秦越是觉得我的咳疾未愈,不忍我跟他一起风餐露宿,想与我回杭州旧宅养病。他见那些在战乱后失去了父母的孩童可怜,便起了想教他们习武防身的念头。而我闲来无事,不如索性把这座宅院打开,供以孩子们在这读书。这座宅子这么大,现在也算用得其所。我并没有什么为人师的经验,算不上什么私塾,只是教教他们识字背诗罢了。”   虽然他只是三言两语的淡淡带过,秦烟心里却油然升起股敬佩之意,哥哥和叶封现在也算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也罢,只要他们两个在彼此身边,又何妨计较是去哪里呢。   “你们两个呢,以后有什么打算?”叶封见他俩陷入沉思中,便转开了话题:“宁儿再大一些的时候,你们是否就要送他上华山学艺去了?”   “等看完你们,我就准备与阿烟带他回华山拜见师祖们,早点把他送去好好教养……”   顾轻溪挑挑眉,说到一半却没了底气,秦烟不由得在一旁偷笑,当年他还不是因为太过顽劣才被送往华山修道,结果……还不是一样。   所以秦烟对他这种重蹈覆辙的教养丝毫不报任何期待与希望,主要是顾轻溪的师兄师伯们太想见见宁儿了,索性就早点带他回去。还有就是——   “之后,我想跟轻溪回北邙看看,听说天策府已经要重建了……我就代哥哥回去,敬牺牲的将士们一杯酒吧。”秦烟接上顾轻溪的话,神色里是一片向往:“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嗯,那你们就在此多留些时日,秦越也许久未见你们了,应该会很高兴。”叶封点头,真诚道。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会多叨扰你几日的。对了,我还有一车行李在门外……刚刚我们着急见你们心切,就先行一步,差点忘记看看车夫是否找准门户,我去让他搬进来!”   顾轻溪已经抚掌赞同一笑,自顾自地说完这句话就出去了,只留下错愕的叶封半晌才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一车行李?   顾轻溪果然还是老样子……无论到哪都整个一副大架势,恨不得把家都搬走的样子,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看来他们这次定然是要住上一段长久时日了,不知道秦越知道了以后会是什么表情。   “叶封……”   叶封这样想着,却被秦烟忽然叫住,便转过头看着她。   只见秦烟对着他展露一个诚挚的笑容,认真道:“谢谢你。”   “嗯?”   “这么多年来,我们随着战乱颠沛流离,以致于没什么机会团聚在一起。我也一直……没有机会亲口跟你说一句谢谢。”秦烟看着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谢谢你当年没有放弃,最后还是找到了哥哥……谢谢你为了以身试药,与他同病同担。谢谢你……救了哥哥一命。我很庆幸,哥哥终于遇上了你,有你陪着他,死生不弃,又一次次地救了他。如果没有你……可能就没有今日的他,所以我从心底感激你。”   叶封却冲着她摇摇头,只是把目光掠向了窗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噙着抹微笑:“我们之间不必言谢。秦越对我……又何尝不是。”   “诚如你所说,如果没有遇到对方,就不会有今日的我们……”   叶封的声音温柔而深情:“幸而上天待我不薄,让我可以救回他。此生我余愿已足……”   “因为秦越,就是我的命。”   傍晚时分。   天边的晚霞静静地晕染在浅蓝色的天幕上。   杭城三月,连暮晚的风中,都熏染上了浅淡的杏花香。   叶封倚靠在小武馆的门口,有些无聊地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杏花枝,一边等着秦越回来。   刚刚负责闭门的小弟子跑来告诉他,今日秦越虽早早散了馆,却又去了南街不知道找谁去了,但他走的时候忘记拿落下的披衫,待会应该还会再回来,所以请他在这儿稍等一会。   叶封心下明白,秦越定是又去找商陆取药了。   这些日子以来,秦越紧张他咳嗽的病根一直未愈,每逢天气变凉之时定会看着他好好服药调养。   尽管有些时候,他真的只是习惯性地轻咳两声,并无大碍,也会被他当做大事一样小心对待。   难怪商陆嫌弃他总是稍见自己有什么不妥,就一遍遍地挖他出来,索性在这街上开了家小医馆,与他们做了一条街上的近邻。反正自从战乱后,恶人与浩气盟早已休战不提当年,大家都只想过着安稳太平的日子,他在哪里安身,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经历了山河巨变,世事波折的他们,如今还能安稳地活下来,就已经应该学会惜福了。   叶封的眉目安然恬淡,侧脸的轮廓笼罩在夕阳的光线中,看起来温暖而柔和,就这样安静地倚靠在暮色之中,等着他回来。   秦越刚刚走到武馆门口,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美好的画面。   让人不舍得去打破。   谁知叶封却心有灵犀似的在此刻忽然回头,看见是他来了,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一抹笑意:“你回来了?”   秦越点头,上前接过他手上搭着的披衫,却皱着眉给他披上:“等很久了吗?为什么不在屋内等,站在门口吹风。”   “没有,刚来而已。”   秦越并没有相信他的话,突然伸手把叶封捞进怀里,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摩挲,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凉,明明是吹了好一会儿了,回去要多喝一帖药才行。”   “……”叶封知道无法反驳,只得乖乖听他安排。   “今日你来接我似乎接得有些早?”秦越把他抱紧了一些,下巴搁在叶封的额前,想用身体再把他焐热一点,顺便问出了刚刚心头的疑惑。   秦越向来对他的事牢记入微,果然这次又被他察觉到了。   虽然某人交代过“不要泄露惊喜”,但很明显,自己有什么事都瞒他不住。   “因为今日家中有客至,所以我想来等你早点回去。”   “有客至?”   聪明如秦越,转念一想便猜到是谁了,他笑起来,心中是满满的喜悦:“他们的脚程还挺快。”   “秦越,我们回家吧。”叶封自他怀里仰起头,对他微笑道。   “好。”秦越低头看着他温柔应和。   叶封的眼神澄澈如水,如一泓清泉,而他就倒映在这泓清泉的中心。   “……等等。”   叶封刚要离开他的怀抱,又被秦越一把箍了回来。   “嗯?”   秦越低头垂眸,轻启薄唇,深深地吻上那双柔软的唇瓣,把他错愕间所有的话语都吞没在口中。   无需更多的话语,此刻的缱绻深情都融化在彼此的怀抱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或许命运的伏线早就埋在彼此身边,无论穿过多少艰难遥远的时光……   都是为了——   要让我找到你。   要让我找到你。 第104章 番外一·落叶归尘(上)   秀水灵山隐剑踪,不问江湖铸青锋。人人都道坐落在杭州西子湖畔的藏剑山庄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武学门派,其剑法独特,铸剑手艺高超,精妙不可言。所以叶尘与叶封被父亲牵着手,初次走入藏剑山庄时,小小的叶尘看着眼前这座气势恢宏的建筑,心里是充满紧张和敬畏的。   “小尘,封儿,从此藏剑山庄便是你们另一个家了,你们要珍惜机会,在此好好学艺,万事皆要听从师父的话,知道吗?”   是父亲温柔抚摸过他的头顶,亲手把他交给了叶秋池师父,这便算是送他们拜入了藏剑山庄。   那时叶尘还小,虽从师父手中接过了授剑,却还不懂身后这两把剑的意义。他只知道,这双一轻一重的剑,哪怕师父是按照他们的身量特意打造,却也沉到很难拿得起来,作为素日里在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初学剑法,确实是让叶尘吃了不少苦头。   他不明白师父为何要如此严格地对待他们,并不像别的武学师父那样让他们先用木剑来代替。每日只是负着重剑练习,就足以让他精疲力尽。叶尘觉得辛苦,便去使出在家里那副机灵撒娇的法子去央求师父,却换来师父冷冷一句:“身为藏剑弟子,若是连两把铁剑都拿不动,就更不要学什么剑法了,还是趁早回家去吧!”   叶尘自出生以来就长得玉雪可爱,又是在家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小小的他还未受过亲近之人这般的疾言厉色,不由得负了气坐在山庄门口的渡头上,把师父的话当了真,巴巴地望着过往的船只,不知道哪条是父亲来接自己回去的。   其实他并不想走,小孩子赌气的天性不过是希望能博取更多的关注罢了。他只是希望师父能放下严厉的面孔,哪怕哄他一哄也好,可惜师父却仿佛看穿了他的目的,不仅让人不要理他,连哥哥三番两次来劝他吃饭未果,都被师父叫了回去。   就这样坐了许久,叶尘心中的委屈更盛,直到有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叶尘还以为是哥哥,便头也不回地抽了抽鼻子抹掉不小心滚落的几滴泪珠:“都说了小尘不饿!”   不巧,身体的饥饿却不想支撑他的骨气,在说完这句话以后,他的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咕噜了一下。   没等叶尘红着脸辩解,头顶上就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叹息。   “你既如此固执,当初入我藏剑又是为何?”   叶尘听到不是哥哥的声音,这才好奇地抬起头,却看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穿着明黄色庄重长袍的青年……与他俊朗的面容格格不入的,是他满头束起的白发。   那时作为刚刚入门,也不曾拜见过庄主的叶尘还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名满江湖、声动武林的大庄主叶英。   他蓦然被这个深奥的问题问住了,眼睛里转悠着泪光,半晌才道:“……为……为了学习剑法。”   “那你又为何要学剑?”   “……因为……因为我想要变得很厉害,想要保护身边的人!”   “若你连手中的剑都无法执起,又怎么去保护别人呢?”   叶尘被问住了,他涨红了脸蛋,却支支吾吾地再也答不上来。   半晌,白发青年人又微笑着问:“所以,想清楚是否要放弃了吗?”   叶尘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抱紧了怀中那两把剑,皱着小眉头倔强地摇摇头:“不!”   他此时才算明白了,自己是带着父亲的殷殷嘱托与希望才来到藏剑山庄学艺的,怎么能轻言放弃。   “既然不愿放弃,就以修习剑道作为目标吧。身为藏剑弟子,便要明白自己身后所负的这两把剑是何意义,既拿起了,就不要轻易放下。想要修习至高剑法,必定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之辛苦。所以,欲领悟剑道,必先通晓为世之道。日后再多坎坷辛苦,望你都能坚持下去,永不言弃。”   “每年都有不同的弟子执剑拜入我藏剑山庄,无论你们当初拜师的理由是什么,我都希望你们日后能初心不负,成为藏剑的荣光。”   青年人抚摸着他的头顶,说完最后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他长袍曳地的身影看起来儒雅而庄重,却又显得格外清冷孤寂,就这样渐行渐远在西湖边深深的树影里。   年纪尚小的叶尘虽懵懵懂懂,未解他话里的意思,但心中却升腾起无限希望和勇气,突然就很想像那个人一样……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自此以后,叶尘算是彻底褪去了初来之时的那股娇惯之气,不仅没再提换剑之事,更是每日更加勤奋练习,在一众小弟子中,除了哥哥叶封,就属他最先学会了藏剑山庄的入门剑法,终于得到了师父点头赞赏的目光。   直到此时,师父才领着他们两个去天泽楼前拜见那位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大庄主。叶尘心里很是激动,因为天泽楼一向有守卫弟子把守,因庄主不喜人打扰,一般的弟子无事是不能随意进去的。   然而真的见到这位在藏剑弟子心中早已如同神祗的大庄主叶英,叶尘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他就是那日在西湖边劝解他的白发青年。   天泽楼前的花树看起来已经历经不少年岁了,一树繁盛的花瓣随着微风时有飘落,散在他的发间,仿佛落在细雪一样悄无声息。叶英就这么静静地端坐着,微阖着眼眸,虽然看不见这明亮的人世间,却像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到来一般,唇边是一抹淡然的笑意:“你们来了。”   叶尘这时方才更加领悟了那日大庄主耐心劝导他的一番话是何意义。从他刚到藏剑起,就知道大庄主叶英一直是小弟子们最崇拜敬佩的人,他曾在剑冢中孑然闭关,静观寒暑荣枯数载,走过一条那样孤独的修习剑道之路,才最终领悟了无上心剑。世人皆赞他是武学奇才,是藏剑山庄最大的荣光,叶尘却只怜他为了藏剑虽领悟了无上剑道,却双目失明,从此陷入永远的黑暗中。   小叶尘还不懂无上心剑到底有多么了不起,他只觉得,再也看不见这有趣的人世很孤独。   他这样想着便不觉脱口而出,话冲出口了才觉不妥,没想到叶英却只是愣了一下,随后便淡然地摇了摇头,耐心对他开口道:“在这世间,得到和付出必然是如影随形的,守护藏剑便是我想要的,所以为此付出一双眼睛,我不后悔,也并不可惜。”   或许是被这样的话感染到了,叶尘坚定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在那一刻方才感觉到身为藏剑弟子的光荣与自豪。因为有这样的庄主,守护着藏剑便像一个巨大的信念,才教会了他只有付出自己的全部努力,才能像庄主一样去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   人活一世,总会有一件事是自己拼劲全力也想去做到的。从此,修习剑法,成为像大庄主一样的人,便是叶尘追求的最高目标。 第105章 番外一·落叶归尘(下)   有了大庄主作为榜样和目标后,叶尘对于武学剑法上就格外痴迷和用心。师父所授予他的每一招一式,他都会认真研习,暗地里反复练上许多遍,烂熟于心。因此每次到师父督促他们修习成果的时候,叶尘舞剑的身姿总是一众小弟子里最标准板正的那个,能做到丝毫不出错,让人不住地拍手称赞。叶尘于剑法上有飞速进步,每每得到了师父的一声“好!”便能高兴上半天。年小的他却也有自己的追求和骄傲,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成为人群中最出色的那个。只有这样才能作为优秀弟子最终选入到庄主身边修习更高深的剑法,离自己成为剑术高手的梦再近一点。   而叶封与叶尘不同,他练起剑法来虽不如叶尘那般刻苦用功,但胜在天资更高一层,领悟剑法的速度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们两个年纪虽小,却表现得如此出色,着实令师父颇感欣慰。   叶尘本以为,只要他勤学苦练,就能于剑道上有所成,不想却在一次检验小弟子们的资质比试中落败于哥哥叶封。   他谨记着平时所习的招式来牵制哥哥,却还是以一招之差落於下风,被叶封挑开了手中的剑,率先削下高悬于树下的红绸。   依照比试结果,先得红绸者即为胜,可以被引入到大庄主身边,进入剑冢接受指点。   在一众小弟子的两两对试中,叶尘一路过关斩将,从未输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尝试到失败的滋味。   “叶尘,你知道这一招的差距缘由为何吗?”   手中的剑颓然掉落,叶尘忽然没勇气去看师父,他丧气地垂着脑袋,安静地听着师父的教诲。   “一直以来,你都认真刻苦地跟着师父学习剑法,因为心中执念坚定,所以不肯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太过执着于剑招的束缚,反倒忘记了——这世间所有的剑法,都在于活学活用,不可失了那份心剑合一的灵活随性。”   师父站在君风院内,望着他,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般疾言厉色,而是耐着性子问他:“你知道比之你哥哥叶封,刚刚的落差到底在哪吗?”   叶尘没有回答。   他攥紧了小拳头,第一次被师父这样直白地说出与哥哥有落差,不禁有些难过。   明明剑法都是一起学的,明明他练得是最认真的……可是到底差在哪,叶尘一点也想不通。   “是那份灵活随性的速度。”   叶尘听到这句话,不禁微微一怔。   大概是看他不明白,师父语重心长地继续道:“这世间所有的武学,其招式路数,都不应该是固定不变的。你只一心追求招式,失了那份灵活随性,自然就没有叶封的剑招更快。希望你以后在习武上能精进自己的领悟,不要辜负了那份刻苦。”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叶封,似乎是有些无奈地叹一口气道:“如果你有叶封的天赋,叶封有你的勤奋,那么你们两兄弟的未来将不可限量。”   师父的话重重地落在了叶尘的心上。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有些失落,所以并没有接过叶封为他捡起的剑,只是径直从哥哥面前走了过去,思索着那番话。   这还是叶封第一次见到叶尘那么失落的样子。   叶封低头看着手中叶尘常用的那把剑,剑柄处已经被磨得光亮,一看便知他平日里在练剑上下了多少苦功。   叶尘的个性认真要强,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就绝不会放弃。自从端正了心态开始学习剑法后,他再也没喊过苦累,不小心受了伤就悄悄地跑去找名华嫂求药,就连选的这把剑,都比他们的要沉上几分。   比起叶尘,他却自由散漫多了,为什么反倒被师父所夸奖呢?   叶封既没有想过要成为什么剑法高手,更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他觉得能陪着叶尘在一起练剑就很好。   那天叶封站在君风院的树下想着叶尘,久久都没挪动一步,最终也没有去剑冢。   所幸叶尘这次并没有消沉,他仍旧认真而勤奋,谨记着师父的教导,潜心领悟剑法。   而叶封却在修习剑法上表现得更加随意散漫,反而渐渐对铸造之术慢慢感兴趣起来。叶尘每次找他,多半是发现哥哥跟着叶泊秋师傅看铸剑,在剑庐一待就是大半日。   叶尘为此很是不解,虽然藏剑山庄入门的弟子都要熟知一定的铸剑之法,可是像哥哥这样抛弃自己练剑的时间来学习铸造的,还是少之又少。   难道他忘记了,他们来此是习武强身,要成为剑法高手的吗?   “小尘,成为剑法高手是你的梦想,而我……现在对铸剑更感兴趣。”哥哥认真地对他这样说,叶尘虽然不能理解,却也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固执,只好随他去了。   随着时光荏苒,两人年岁渐长,已经由当初刚入藏剑山庄懵懂天真的孩童,出落成挺拔似翠竹之姿的俊逸少年。叶封个性淡然随意,沉稳如玉;叶尘热情开朗,飒爽如风;大家都道他们兄弟二人虽一静一动,倒是相得益彰。   然而,他们对于各自所选的路已经清晰无比。叶封已经能帮着叶泊秋师傅铸造良剑,亦熟知各种熔炼材料之法,而叶尘则在一众弟子中脱颖而出,每年皆能夺得红绸,是师父的希望与骄傲。   在外人的眼中,叶家的这对兄弟,总是格外得天独厚一些。   叶尘本也这样以为,直到十六岁生辰那日,亲耳从父亲的口中听到了自己身世的真相。   那天父亲早早带他们兄弟俩回了扬州,一路上皆是沉默不语,仿佛心事很重的样子。   每年临近他和哥哥的生辰,父亲总会带他们回扬州小住,然后给一对故人扫墓,这么多年雷打不动的未曾变过,叶尘早已习惯。虽有好奇过原因,父亲也只是闪烁其词的淡淡带过,并不愿与他们多说。   没想到,那双坟墓下葬着的,才是他和哥哥的亲生父母。   在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后,叶尘跪在父母的坟墓前沉默了许久,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原来他们的亲生父母早已不在人世,父亲那样悲惨地死去,就在他们出生的那一日。而母亲当时又是怎样的痛苦绝望,这才选择把他们交给现在的父母抚养,报仇后就带着父亲一起投入湖中。   她那样决绝地选择了却自己的生命,可曾对幼小的他们有过怜爱和不舍?……竟一丝希望也没有留下。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他和哥哥这般出色的容貌,到底是像母亲还是父亲。   虽然这些年来,养父母们对他们视如己出,并没有让他和哥哥在亲情上觉得有所欠缺,把他们培养得如此优秀,可正如养父所说……有些遗憾,这辈子他是永远也弥补不了了。   他和叶封已经长大了,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哪怕他的生母把他们交给养父时,曾说过永远都不要告诉他们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为什么母亲如此决绝,甚至不希望自己被他们所记得……若不是养父心中无法释怀,那他是不是一辈子都无法知道,她曾经存在过?   “小尘,我想母亲一定是很爱我们的。”   是哥哥扶住了他的肩头,认真地对他说:“我与你感同身受,但我想,她正是因为很爱我们……才宁可自己永远不被知道,也想我们能够平安无忧地长大。”   叶尘的身体微微一颤,良久才握住叶封伸过来的那只手,垂下了眼睫:“哥……以后我们都不要再过生辰了吧。”   叶封愣了愣,终是随着他认真地点下了头。   叶尘,叶封,养父曾说他们的名字是母亲亲自给他们取的,或许这就是母亲的本意……就让这段往事尘封在他们的记忆里吧。   此后叶尘为了不让哥哥为他担心,总是做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好像除了练剑,这世间便再没有能动摇他心绪的事情。直到再次走入剑冢时,已经能在秋瑟谷将一整套四季剑法舞得出色,得到了大庄主的赞赏,首肯他待到弱冠之年,便可以参加名剑大会了。   那天也刚好是他们的生辰,可却彼此有默契地都没有提及。只是哥哥忽然将两把打造不凡的剑赠予他,叶尘这才知道哥哥当初选择铸剑这条路的原因为何。   这些年来,哥哥总在剑庐待着潜心研究铸剑,却从未给他做出过一把剑来,叶尘曾半开玩笑地打趣他,哪怕是只有一把粗简的铜铁剑,他也会视若珍宝,给他舞出一朵花来,可叶封却总是神秘的淡淡一笑,从不理会他。   原来叶封既然要做,就要为他做出一副最好的剑来,方才配得上他日后要修习成的无双剑法。   这副轻重剑名为一剑封寒,自出炉的那天起就惊艳了大家的目光,更是被叶泊秋师傅赞赏不已,在亲自试过了它的威力之后,被编入了名剑谱,从此名声大噪。   叶尘自然惊喜不已,以致于这两把剑他还不能完全地运用自如时稍稍有些挫败感,只当是自己的剑法不够精进,每日更认真辛苦地练习剑法与之磨合,生怕折损了这两把名剑的价值。   所以他不曾注意到一直看着他练剑的叶封,眼中渐渐退却的欣喜,染上了一层心事。   他们兄弟二人自小感情深厚,形影不离,虽选了不同的路,却支撑着彼此,从未分开过。所以当叶尘接到师父的指示,让他拿着无量山天下第一楼寄来的名帖,去出庄历练的时候,叶尘便立马帮叶封一起收拾行李,万分期待地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没想到,哥哥却拒绝了他。   叶封执意要跟着叶泊秋师傅去往西北偏远之地,寻求珍稀的晶矿,打造出更稀世的好剑。   虽然知道铸剑是哥哥的心中所向,但是毕竟历练选择了去寻晶矿,那么就将跟他一个南,一个北,不能再同去同归,并且要分隔一年之久了。   叶尘一向不拘小节,可这次面对离别却有些格外不舍,大概是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更加觉得哥哥与他是这个世间唯一骨血相连的亲人,所以才倍感珍视。   出庄的那天,叶封拿给他一包自己平日里最爱吃的果脯。那是桃丘那间老字号的名产,从前哥哥只要随着叶泊秋师傅出门便会带回给他的礼物。其实叶尘很想告诉他,此次南下他们必会经过巴陵桃丘,可以不必一路带着了,但叶尘还是装作很惊喜的样子收下,颜笑俱开地跟哥哥道别。   此次一别,心中总有异样的感受,眼看着身后藏剑山庄和哥哥渐远成一个小小的点,叶尘紧握着手中的缰绳,终于慢慢感到有些落寞。   其实后来,他心里什么都知道。   知道叶封那年为什么选择了铸剑,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喜欢待在剑庐里比练剑的时候还多,更知道他不愿跟着自己同去,而是选择了西北偏远之地是因为想铸造出更好的剑来赠予他。   叶封与他骨血相连,心意相通,他又怎会不知哥哥都在想什么呢。   因为在这个世间,他们是彼此最为亲厚,最为相像,最了解自己的人了。   所以叶尘不去干扰叶封的选择,而是默默希望,在这分别的一年里,他们都能朝着自己心中所愿而努力,成为更好的人。   那些曾在秋瑟谷练剑的时光里,他每每舞到精妙之处,卷落一树的秋叶纷纷落下,便能看到哥哥脸上温暖的笑意。   哥哥也一定希望他能充分历练自己,变得更加独当一面吧。   叶尘坐在颠簸的马背上,马蹄哒哒,一骑绝尘,把来不及说完的惦念都抛却在身后的尘埃里。   “我们可是说好了,以后行走江湖——一个要剑法天下第一,一个要铸剑天下第一!”   “不负师父的教导,成为藏剑山庄的荣光。”   “击掌为誓——”   “击掌为誓!”   一定会的。 第106章 番外二·琴心安处(上)   寒梅微绽,大雪初霁。   今日正逢腊月初九,宜入宅,宜嫁娶。   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细碎地撒在雕花妆奁台上,铜镜里映照出一张清秀出尘的脸。   唐梨静静地坐在妆案前,望着镜子,有些微微出神。   她抬起手轻抚过眉心精致的花钿,又被指甲上鲜艳的蔻丹吸引去了目光。   镜子里的那个人,好像似曾相识,又从未见过。一身华贵的青质连裳,用金线勾勒出花团锦簇的美丽纹路,层层叠叠,美到不太真实。   原来穿上喜服的她,是这个样子的。   习惯了一身简单方便的深色劲装,以及戴久了面具便于隐藏真实面目的自己,有多久没有做如此女儿家的打扮了?   唐梨已经记不清了。   自八岁那年,唐家一门遭奸人报复杀害,她从一个养尊处优,天真烂漫的大小姐,变成落魄于街头的乞儿,后来又被人收养习武,训练成一名合格的暗卫,就再也没有穿过这么华贵的衣服了。   十几年餐风露宿的日子,都这样走过了,现在让她定下心来嫁作他人妇,反倒觉得恍若梦境。   虽然一大早,丫鬟们就为她精心梳理打扮,把喜服层层叠叠往她身上套,并不需要唐梨动手,她也觉得样样不自在。   好不容易等到发髻绾好,她便忍不住请人都出去,剩下的自己来。丫鬟们面面相觑,从未服侍过这样的主子,尽管还有几只发钗未曾簪好,却还是被唐梨清冷的声线震慑到,小心地退了出去。   待她们阖上门,偌大的闺房里只剩下她,唐梨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   真的就这样……嫁给他了吗?   唐梨的目光移向锦盒里并排放着的那对龙凤玉佩,被一条同心结穿起,泛着玉石温润的光泽。   然而仔细看还是能发现,两枚玉佩虽出自同一块玉料,其中一个却有细微修补过的痕迹。只是这修补的手法极巧,用金线嵌入了淡淡的纹路,不仔细看反倒容易被人当成金镶玉的点睛之笔。   唐梨看着它,微微红了脸。   小心地把它拾起紧握住,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他拉开自己的手,连同玉佩一起包裹住的温暖掌心。   “玉石已复,瑕不掩瑜,现在你可以遵守长辈们定下的指腹之约……嫁给我了吗?”   错愕和惊喜在她的眼眸中一瞬间铺展开来,心头酸涩的幸福感蔓延在每个角落。   原来他是真的珍视自己,所以如他这样淡漠的性子,也能费尽心思去修补好这块碎玉,证明给她看。   玉石已复,瑕不掩瑜,命定之约……哪怕经历多少波折和坎坷,也要再续。   那一刻,唐梨忽然发现自己又能哭出来了。她一边努力地去擦眼眶里涌出的泪水,一边倔强地别过头去,不想给他看见。   是沈律之轻叹了口气,伸出手臂有些僵硬地圈她入怀。   他从来不擅长讨好女孩子,动作却极尽轻柔,低沉的声线里透着些小心翼翼:“以后……换我陪着你。不要再做谁的影子,也不要躲在我身后……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你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做沈夫人。”   他懂自己所有的不安和自卑,平等地对待她的感情,而不只是为了履行婚约和承诺。   那是唐梨第一次把心里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难过全部哭出来。从八岁那年唐家惨烈血腥的夜里起;从这些年刀尖舔血,见不得光的暗卫身份起;从她明知道自己家道衰落,和他的姻缘之约已成碎玉难续起;从她明明已经断了念想,却阴差阳错接到了沈家委托守护着他的任务起……多少个活成暗影的日子里,唐梨就是这样戴着冰冷的面具,永远只能躲在他看不见的角落……一次次逼迫着自己只能在他安稳的时候离得越远越好。   如若不是安史之乱乍起,他临危受命走出浩气盟,成为首当其冲的总指挥使,唐梨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接到沈家的委托作为暗卫接近他,更不会在关键的时候救下他,被他认出自己来。   毕竟所有的人皆以为唐家的人都死了……谁也没有想到,世上还有一个她。   因为戴着那块唐沈两家定亲用作信物的玉佩,为唐梨挡住了当胸一箭,阻碍了箭矢的力度,没有贯穿心肺……这才保住了她的性命。   可也因为醒来面对着满门惨烈的尸身火海,让她恨不得自己也死去,就不会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去面对眼前的可怕景象了。   但她握着手中的碎玉,想起了母亲带她逃走未果前曾告诉过她:如果有幸保得住性命,一定要去求助千岛湖沈家……他们有姻亲之盟,定当善待她。“梨儿,好好活下去……不要再涉足江湖恩怨,做个普通的姑娘,安稳地过一生。”   最终母亲交代给她的话,还是随着那天烧了唐家三天三夜的大火湮灭在烟尘里。   小小的唐梨跌跌撞撞地逃出来,流落街头。她等了好几天……等沈家的小哥哥来接她回家。像之前春天的时候,他们一家去杭州时,他站在一树繁花的渡头,身形板正,像个小老头一样随着沈家的长辈们一起迎接她一样……高烧昏迷在巷角的唐梨,一直在梦中等着她的小哥哥再次对她伸出手来,带她回家。   可唐梨最终性命垂危时也没有等到沈家的任何人来……所幸老天有眼,她被一个神秘人捡了回去,救回了一条命。   而神秘人所在的江湖组织,就是一面以杀手一面以培养暗卫的存在收留了她。   从此,唐梨的人生里再也没有众星捧月的绫罗钗环,再也没有那年千岛湖莲花邬中眉眼板正严肃得像个小老头,却能温柔对着她伸出手的小哥哥。   八岁之前的记忆,就随着那块碎裂的玉佩一起,被唐梨小心地包裹住封在心口的位置。   她念着它们,珍重地藏起来,埋在心底,却也知道此生再与自己无关。   后来,她行走于江湖中执行任务,也听说过他的消息。   知道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浩气盟天权坛的指挥使,听别人议论过沈家极重门第之见,多年前与蜀中唐家的姻亲惨烈收场,虽然可惜,却也只能怪那唐家姑娘命里无福,凶煞太过,只得作罢。如今沈家少爷如此优秀,定是要另择良配才能与之结为姻亲。到时就不知道是四大世家中的哪位闺秀,才能配得上这位天权坛的指挥使了。   彼时唐梨刚结果了那因作恶太多而遭人买命的掌柜老板,装作若无其事地从酒楼窗口一跃而下,就听到了堂下客人酒足饭饱之后的议论之词。   唐梨头也不回,只当做与她无干。   因为她是一个只能行走在黑夜里,永远只能用面具和斗笠隐藏自己的暗卫杀手……风中漂泊,命薄如纸。纵使心口的玉佩她一直留着,却已经碎成一片。   又怎能去肖想他的人生,还能与她有所交集呢?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这样的唐梨,再也配不上他沈律之。   可是唐梨没想到,后来会接到沈家的委托。本来她是可以拒绝推给别人的,却……还是放心不下。与其总是有意无意地担心着他的安危,倒不如在暗处陪着他。这些年总把自己置身在危险之中,唐梨早就习惯了。那么做他的暗卫和做别人的暗卫又有何区别。   唐梨强按下内心的悸动,她伪装得很好很尽责,沈家没有人认出她……沈律之恐怕也是只知她的存在,而不知她的真正面容。   就像每个世家子弟其实都有暗卫在时刻保护着自己的主子一样,沈律之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需要知道。暗卫这种存在,卑微而渺小,不需要任何人知道和记住。   哪怕,只是这样像影子一样听话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唐梨却还是忍不住把一颗心又渐渐落回了他的身上。   骄傲的沈律之,沉稳的沈律之,睿智的沈律之,孤寂的沈律之……以一己之身背负了那么多责任,会彻夜燃灯至天明的沈律之。   总是这样的默默地陪着他,唐梨似乎就能读懂他的内心。   如果不是那日军中出了奸细,引得狼牙突袭,沈律之防备不及差点受了重伤,唐梨或许永远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沈家暗中派人保护着我,这件事我一直都知道,但在踏上常山之路时就被我婉拒了。而你却还一直悄悄跟在我身边,甚至以命相护。你……到底是谁?”   这是他开口跟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那日,唐梨救了他之后,捂住肩头的伤口狼狈地想要躲藏,却被他拦在大雪中,无所遁形。   沈律之那样敏感聪明,一眼就看穿了她。   他说的对,上面分派下来的任务里,早就撤销了对沈律之的暗卫。本该完成任务,与他再无瓜葛……可唐梨,终究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所以就算后来被他认出来,唐梨也没有想过与沈律之还有什么缘分。   他能够记得她,认出她的样子,就已经在唐梨意料之外了。   只是更没想到,沈律之的眼神里仿佛瞬间燃起了光彩,他说,如果早知唐梨还活着,他不会放弃。   唐梨极力地忍住自己的情绪,淡漠地告诉他,以前的事,自己早就全部都忘掉了。   那时的唐梨只当他的惊喜是久别重逢了一个死而复生的故人,却不知晓沈律之是一直记着她的。   他不曾佩戴过那枚指腹婚约的玉佩,是因为唐家烧成灰以后,他便把玉佩封在了随身琴中的暗格里,永远不忍心再打开,而非早就忘记了她。   这些事,都是唐梨后来才知道的。   可后来,战乱迭起,乱世飘摇,那些儿女情长都散在了遥不可及的未来里。   而唐梨已经习惯了陪着他同进同退,哪怕无关风月。   所以她也从未想过,在长安光复以后,沈律之做的第一件事竟是翻开那张古琴的暗格,郑重地拿出玉佩,问她还记不记得他们之间的婚约。   婚约……   如果没有经历这么多波折,唐梨几乎就要被他感动了。   可她命途凶煞,孤身一人……那些人的话没有说错,唐家昔日的辉煌早已不在,沈家是四大世家之一,定然要择一位名门闺秀才能门当户对的。……像她这样的身份,怎么会配得上沈律之。   “我们的婚约,早就不作数了。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也不需要任何补偿。何况玉佩已毁,不复当初。我把它还给你,我们……就此两清。”   唐梨转过身,不想再去看沈律之的表情。她知道,他是极其守信重诺之人,可是如今的唐梨……不想要任何同情心疼的补偿。她的出现于沈律之,已经是极尽卑微的姿态了,唐家的人生有一副傲骨,永远不需要谁怜悯的目光。她担心沈律之,所以愿意做他的影子,可这份心意……从未希望过他用同情和约定来回应。   “唐梨,当年晚了一步没有找到你,是我补偿不了的遗憾。可是你为何就笃定……我想与你在一起,就只是为了补偿?你说唐家已经无人来认这份指腹婚约,所以……你也打算就此赖掉是吗?那么,这块碎玉我收下了,因为它自会给我们为证。”   那天沈律之的话一字一句,在她身后说得认真无比。这是唐梨第一次听到他用如此坚定的语气质问她,让她已经下定的决心有了一丝慌乱。可是她没有沈律之那样的自信,始终未曾停下过脚步。   没想到,他竟真的复原了这块玉……郑重地放在她的掌心。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而唐梨……适我愿兮。如果要衡量是否相配,那也是我配不上你。”   “如今战乱已平,所幸我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唐梨,跟我回千岛湖吧。”   …… 第107章 番外二·琴心安处(下)   窗外乍然响起的爆竹声打断了唐梨的思绪,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握着玉佩发呆很久了,不自觉地连唇角都染上了笑意。   大概是仪式就快开始了,唐梨连忙拿起妆奁盒里的发饰,却觉得自己有些笨手笨脚,早知道方才的确应该等丫鬟们帮她打扮停当的。   原来没有看起来那样简单啊……   “吉时快到了吧……不知道唐姑娘妆扮好了没有,可是……我也不太敢进去催呢。”   “不管怎样……她以后也是我们要服侍的新主人,就算性子冷淡了一点,也要硬着头皮去啊。”   “说起来这位唐姑娘……真不知道该说她幸还是不幸,虽然从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却能嫁给我们沈大人……”   “其实唐姑娘也挺可怜的……一会行礼拜高堂的时候,都没有父母在侧……族亲里也没什么人呢……”   “是啊……”   唐梨执起发钗的手蓦地停住了,或许是屋外的小丫鬟们以为爆竹的声音太嘈杂,她听不到才忍不住小声议论的。可唐梨一向耳力很好,虽然知道她们并非有心,还是垂下了眼睫,神情有些落寞。   “沈……沈大人?您怎么来了?未入礼堂之前,新人不能相见的……这、这不合乎礼数。”   门外忽然传来丫鬟们惊呼声,听起来有些慌乱。   “如果你们不多嘴,就没有什么不合礼数。”   沈律之清冷淡漠的声音随之响起,虽然语气里听不出来喜怒,却一语双关地责备了仆人们。   “是……”大家惶恐地应道。   接着,门被人轻声推开了。   唐梨知道是他,心跳忽然漏掉了一拍,刚想转过头去看沈律之,却又想起发钗还未簪好,连忙随手插了上去,脸上不免有点窘迫。   他竟然……真的就这么直接进来了。   沈律之没有说话。唐梨听见他迈步进来后,又阖上了房门,关上了屋外的嘈杂。   爆竹声不知什么时候也渐渐停了下来。   屋子里忽然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唐梨虽然没有回头,却知道他在看她。   心跳的节奏又不自觉快了起来,唐梨垂着头紧捏着喜服的衣袖,在他灼灼目光的注视下,竟然有些紧张。   沈律之似乎是在原地停驻了一会,又一步步地走近她。   唐梨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面对着再熟悉不过的人,心跳竟开始乱了。   “你……”大概是实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唐梨才刚刚想开口,沈律之忽然抬起手来停在她的头顶。   “别动。”他忽然倾下身来,温热的吐息就近在耳边。   唐梨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镜子中的沈律之认真地端详着她,修长的指尖正拿着她刚刚胡乱簪上去的发钗。   “好像簪歪了。”   唐梨没想到他的第二句话竟然是这个,窘迫之余又扫了眼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只见沈律之眉心微蹙,那张平时总是一副板正严肃,被顾轻溪等人称之为“忧国忧民”的脸上,此时的表情专注而认真,仿佛手中发簪的落脚点就是他现在费力思考的大事。   这样的沈律之,唐梨也从未见过。   一身红色的喜服整齐服帖地穿在他的身上,珠玉环佩,高挑秀雅。见惯了他云纹素袍的样子,眼前这身耀目的红穿在他的身上竟然也没有一丝俗气的感觉。   唐梨虽然不是讲究俗礼迷信的人,但是也听人说过,新婚夫妻于拜堂之前见面是不合乎礼节的。   沈律之……为什么会突然过来呢?   自从他表明心迹以后,唐梨越来越觉得,沈律之为她所做的改变实在是太多了。   以前那些放在沈律之身上看起来“绝对不可能去做的事”,如今好像每次都在打乱着她的认知。唐梨不断在适应着他的改变,却也担心他为了跟自己在一起,有很多时候都刻意在违逆着自己的习惯方式。   就在唐梨低头想着心事的时候,沈律之已经帮她簪好了发钗,目光却未从镜中她的脸上移开过。   唐梨抬起眼帘正巧迎上他的眼眸,面上微微一红道:“我……不擅长打扮自己。”   “很美。”沈律之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局促不安,沉下眼眸把目光落回到唐梨的喜服上,唇角难得的带了丝笑容。   唐梨没想到沈律之会这样说,只是感觉到他的视线越来越让人脸颊灼热,连忙低下头转移了话题:“你就这样进来了……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沈律之不以为意,云淡风轻道。   “……”他这样一反问,唐梨反而不知该接什么好,半晌才道:“沈家的族长们……会埋怨我们破坏了规矩。今日成婚之后,你就是沈家家主了……言行表率皆代表千岛湖沈家的风范,不要因为我——被他们诟病……”   “唐梨。”沈律之忽然皱起眉头打断她。   “嗯?”   “这些话,是他们告诫给你的吗?”沈律之面上微有不悦,淡淡道:“不必理会。”   唐梨讶然,还没有把疑惑问出口,又听到沈律之补充了一句:“就当没有听过。”   沈律之心里再清楚不过,以唐梨的个性,是绝对说不出这种话的。在举办婚礼前,沈家的族长们曾分别把他们叫去告诫了一番,这些话他几十年如一日听得倒是已经耳朵起茧,唐梨应该是第一次听吧。   如果只是交代一些陈旧的家规教条倒也罢了,让沈律之觉得不悦的是——   他们提了什么让唐梨觉得不舒服的话,让他觉得很在意。   “可……他们毕竟是长辈。”难得唐梨没有被他带跑偏,提醒道。   “嗯。”沈律之微一颔首:“所以你听过忘记就好。”   ……唐梨彻底放弃了再接他话的念头。   总觉得,这样的沈律之和以前彻底不一样了,但是……有趣多了。   “包括刚刚家仆们讨论的那些……”   唐梨的眼睫微微一动,他果然还是……听到了那些话才进来的吗?   “我都希望你不要在意。抱歉,沈家已经伫立江湖多年,我可能没办法为你挡住悠悠之口……但是,从今天开始,你只要在意我便好。”沈律之认真地凝视着唐梨的眼睛,温柔道。   这双深邃坚定的眼睛,从常山脚下时隔多年再次相遇以后,就不吝倾注给她温暖包容的眼光,虽然她鼓起勇气明白得有些晚,却没有错过。   “律之,你真的确定我合适做沈夫人吗?”唐梨仰起头看着他,虽然问出了这句话,语气里并没有不自信的意思。只是忽然起了玩心,佯装打退堂鼓。   没想到沈律之竟然沉默了。   他仔细地看着唐梨,似乎真的开始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唐梨的自信忽然一点点垮掉。   “我想,大概是不适合。”唐梨没有注意到,沈律之嘴角的弧度渐渐上扬开:“如果你问的是——做沈家主母夫人的话。光是想一想背下那些家规,大概就要好几天。”   “以及那些繁文缛节,怕是都要遵守起来。”沈律之一边慢悠悠地说这话,一边拾起桌上的那对玉佩,俯身把它们系在唐梨腰间的缎带上:“所以,做沈夫人太累……”   “而做沈律之的夫人刚好,并且,只能是你。”   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柔软地落在唐梨的心上,说话间修长的指尖已经灵巧地穿过红绳,牢牢地打了一个结。   沈律之放开手中的玉佩,让它垂坠在唐梨的腰间,这才抬头继续道:“这个回答可否过关?”   唐梨的脸早就红成一片。但是她却不想反被他取笑,故作不以为意:“……这句话太绕了。”   “那我就只有说直接一点了。唐梨,眼前这个盛大的婚礼我们是躲不过了,也会让你觉得很累,所以……忍过今天就好。”沈律之望着她,眼神专注而坚定:“晚上简单收拾好细软,准备走人。”   “啊?……走去哪里?你是……”唐梨彻底惊到了。   然而沈律之表情真挚,半分开玩笑的意思也无。   “学习某人,一起踏遍青山,策马天涯。”   这句话就像沈律之很早以前就想好的一样,此刻被他波澜不惊地说出来,不是冲动,而是笃定。   说罢,沈律之并不给唐梨反应的时间,而是亲手拿起身边的缀着流苏的盖头,轻轻搭在了唐梨的头上。   满目的红色温柔地罩住了唐梨。   沈律之珍把手中红绸的另一端珍重地放进唐梨的手心。   “什么话也不必多说,任何事都不要考虑。只需要跟着我走,就可以了。”   “沈夫人,我来牵你出去。”   唐梨的心底已经融化成一片。她努力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意,吞下唇边此刻所有不合时宜的话,紧紧握住他递过来的红绸,跟着他站起身。   所有的疑问和顾虑她也不想去在乎了。   眼前这个将要牵着她走出去的人,就是她今后最重要的存在。   这一走,定当一路至白头。   ……   千岛湖沈家少主的这场婚礼举办得极其盛大。   听说与沈家少主成婚的这位姑娘,虽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却极得他的珍视,羡煞旁人。   只不过婚礼结束得颇显仓促,沈家在宴请完宾客后就匆匆撤了席,以致于大家还没来得及参与沈家少主受宗祠礼,继任沈家的典礼就被委婉谢客。   这其中的缘由虽然有些扑朔迷离,但总归是旁人的家务事,别人不好置喙。   所以来参与的江湖侠客难免议论了些时日之后,终究散作了茶楼酒肆里饭后的几句笑谈。   事实上除了沈家那些整日念叨着“成何体统”自觉丢了面子的老古板,把沈律之骂了千万遍的还有顾轻溪。   此刻他携着秦烟正坐在离开千岛湖的船舱里捏着沈律之留下的那张字条愤愤不平:“我以为他如愿以偿娶了唐姑娘后,终于活得有些人情味,不再像他们家的那些老古董,总该顾念着我们同甘苦一场的兄弟之情。结果他这次不仅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还要我帮他收拾烂摊子代为解释!?沈冰块果然还是一点没化……竟然还不按常理出牌。”顾轻溪长眉怒横,咬牙切齿地回忆着他喜酒没喝成,反倒被沈家那些老族长围攻质问的场面就气不打一处来。丝毫没有作为“最不按常理出牌”之人竟去指责别人的违和感。   “可我却觉得,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你又何必计较他一时的仓促之举?”秦烟不理会他发泄式的抱怨,反而有些留恋的回望身后渐渐远去的渡头。   她知道,顾轻溪只是因为一贯和他斗嘴,现在有些心有不甘罢了,并非真的抱怨他们。他的心里定然和自己一样,希望沈律之摆脱沈家的束缚以后,能和唐梨过段自由随性的生活。   “没想到我们这群人中凡事最讲究合乎礼节的沈律之,竟然做出了一件最不合礼节的事。”顾轻溪听秦烟这样说,倒也渐渐平复了心情,忍不住捏住那张字条晃了晃,语气颇有感慨。   秦烟微微一笑,看向远处山长水阔的风景:“大概这就是因为他再次找到了最重要的人吧。”   也许这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相配的人,但是却有一定会在一起的那个人,等着你来。   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不是相配与否,而是即使所隔千里,只要心意相通,也会不顾代价、用尽努力,站在彼此身边。   沈律之和唐梨,秦越于叶封,顾轻溪和她。   故事或许不尽相同,故事里的人却都一样。   她很期待唐梨能给沈律之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今朝别离匆匆,但总归他日山水有相逢。到时再把酒言欢,让他们补上这杯欠下的喜酒吧。   一定要珍重啊。